■ 王歡妮
行業發展到一定階段,離不開專業化教育的助推。新聞教育就是新聞業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19世紀下半葉,美國的新聞業競爭日趨激烈,報紙對新聞時效的追求使快速記錄成為記者亟需的技能,這種技能的獲得離不開教育培訓。1869年,華盛頓學院開設的“印刷與速記”課程①標志著新聞教育的開端。此后,新聞類課程逐漸增多。1878年,密蘇里大學開設新聞史課程;1893年,賓夕法尼亞大學商學院推出“制作報紙的歷史和藝術”和“誹謗法和商業管理”課程,舉辦新聞業務專題講座。②隨著專業課程的增加,新聞教育建制呼之欲出。1903年,美國中央俄克拉荷馬州立大學成立新聞系;1904年,密蘇里大學和威斯康星大學先后開設新聞本科教育;1908年,世界第一所新聞學院在密蘇里大學正式創立。③可以說,“世界主流的新聞教育最早起步于美國”“美國新聞教育開創了重視人文學科基礎和專業技能訓練的傳統。中國的新聞教育從一開始就沿承了這種傳統”④。從最初的技能培訓到建制成新聞教育機構,新聞教育版圖的擴張是社會分工結果。歷次新聞教育分工的無不與媒介技術的更迭相關。技術在推動新聞業發展的同時,也對新聞教育影響深刻。目前,人工智能技術正快速在社會諸領域延伸,新聞業的人工智能應用方興未艾。智能技術在新聞業所占的比重逐漸增加將對新聞教育產生何種影響,是亟需新聞教育工作者回答的重大問題。對這一問題的把握,關系到未來新聞教育發展的方向。本文從人工智能與新聞教育的關系出發,分析智能技術對未來新聞教育的影響。
社會發展遵循“問題-解決-新問題”的循環模式。問題以病態現象的形式出現,“社會林林總總的病態現象,似乎是隨著藝術、科學和工業的進步而不斷增長的”⑤。人工智能技術對新聞業的影響日益深入,對新聞學科專業的發展將帶來深刻影響,也引發了新聞教育走向何方的新問題。人文社會和科學技術的融合將成為新聞教育改革的影響要素,當新聞業的智能技術應用成為新聞教育分工的新變量,這個變量將促進新聞教育向智能新聞教育的轉變。
回顧新聞教育的發展歷程,已有的研究文獻偏重于從歷時角度還原新聞教育的發展軌跡。在新聞教育發展的進程中,只要某個重要元素發生變化,當代的新聞教育模式就將是另外一種模式。比如,新聞教育緣何由行業培訓轉交給大學承辦?解答這個問題,可以借用社會分工理論來透視新聞教育發展的內在規定性。
1.技術進步與社會分工
分工是社會發展的基本方式。精神生產從物質生產中剝離出來具有里程碑意義。這樣的分工之所以有必要,在于物質需求并非人類的全部需求。沒有精神生產,人們會陷于無趣的境地。涂爾干是社會分工理論的倡導者。在他看來,所有分工都是“伴隨著人們的勞苦一并而來的,人們的勞苦越重,就越需要一種抵償,需要文明帶來的好處,否則文明有何益于人呢”⑥。
在精神生產中,文學作品是相當原始的產品。為滿足社會需要,逐漸分化出形而上的科學和形而下的技術,它們共同構成精神生產的主要形式。在文學內部,文學生產基本遵循由詩歌到散文、戲劇再到小說的路徑演化。所有文學體裁具有內在的統一性,始終團結在文學的旗幟下,形成相對完整的體系。回溯文學分工,技術是個容易被忽視的因素。詩歌和散文屬于創作者純粹的個體精神生產,作者受外部環境的限制較少。劇本的演出環節需要借助舞臺、燈光等設備,技術的因素開始顯現。隸屬于文學門類的新聞體裁在誕生之初就與技術結緣。商品社會的市民階層對反映社會動態變化的作品更為青睞,報紙必須盡快印刷發行才有市場價值。印刷技術、排版技術和制圖技術以及與發行配套的交通技術為報紙誕生奠定了基礎。沒有這些技術,就沒有早期的報紙和新聞。
新聞源于文學,它和文學的“團結”屬于涂爾干所說的“機械的團結”(mechanical solidarity),即構成要素之間因性質相近的聯結。“詞別是一家”(李清照語)決定詞與詩的分工,新聞“別是一家”決定著新聞與文學的分工。精神消費給人們帶來的愉悅感是幸福的表現形式,新聞滿足商品社會公眾的信息消費,這種需求的滿足可以被視作特殊的幸福。從這個意義上講,新聞是為實現商品社會人們的幸福而誕生的一種作品樣式。進而言之,新聞業則是滿足商品社會人們信息消費幸福感的產業,兩者相互適應,無法割裂。誠如涂爾干所言:“幸福有規律地與生產力同步增長”“合理的發展階段是與生產力的發展階段成正比的”⑦。
社會分工是社會發展的規律,技術成為社會分工的內在規定性。技術在社會分工中所起的作用如此重要,在于技術致力于“不懈地改造世界和人類以便它們能相互適應”⑧。技術滿足社會需求,社會通過分工發展自身。涂爾干預言:“任何一項新的專業都會帶來生產的改良和發展,即使這些益處不是分工存在的根源,也至少是分工帶來的必然結果。”⑨
2.新聞產業與教育分工
技術進步使新聞產業化成為可能,產業化反過來催生了新聞教育。技術在支撐新聞業發展的同時也孵化著新聞生產的“精神化”,使其具有理念、理論和科學規范等精神屬性。新聞教育的誕生具有多種可能性,只不過歷史選擇了將速記培訓作為切入點。專業技能培訓標志著新聞教育與新聞產業的分工,跨行業的技能培訓適合大學承辦。新聞教育以若即若離的方式連接著業界,滿足產業發展的深層需求。在涂爾干看來,分工是社會進步的過程,“是功能不斷脫離器官的過程——但又不完全脫離開——和生活不斷脫離物質的過程。換言之,就是在生活變得更加復雜的同時,逐漸使生活‘精神化’,使生活變得更靈活、更自由”⑩。
新聞教育既要適應新聞實踐,又肩負著尋找新聞實踐內在規定性的使命。新聞教育的第一次分工是理論與實務的分工,逐漸形成新聞真實、新聞價值和新聞客觀等專業理論,這些理論維系著新聞教育的合法性。與文史哲和自然科學理論不同,技術與新聞實踐的關系間接地影響新聞理論的建構。新聞理論屬于新聞哲學,是對新聞活動規律的認識和總結。技術和哲學有著天然的矛盾,技術迭代造成哲學的貧困,哲學貧困妨礙對專業知識的深刻理解。縱觀傳統新聞理論的建構過程,不論是攝影技術、廣播電視技術還是網絡技術在新聞業的應用,均在不同程度上加速了新聞哲學的貧困,因為新技術帶來新聞產業的內部分工,新聞業的分工促使新專業誕生。新聞傳播學科下設置新聞學、廣播電視學、廣告學、傳播學、編輯出版學、網絡與新媒體及數字出版專業,新專業(學科)需要相應的專業理論支撐,新聞教育的專業分工越精細越不利于理論研究者捕捉分工后的實踐細節問題,這種狀況影響了他們對新聞理論認知的深刻程度。針對這種現象,涂爾干早已表示過擔憂:“隨著科學專業化的發展,大規模的科學綜合,最后只能變成了不成熟的普遍化思想,因為綜合本身所要確認的現象、規律和假設已經多得舉不勝舉,人類的智力對此已經越來越難以獲得足夠的精確知識了。”他借用利鮑的觀點批評道:“我們可以提出一個很有趣的問題,盡管哲學是整個世界的普遍概念,但是假如有一天,個別科學變得非常復雜,哲學很難摸進他們的枝節中去,那么哲學家們就只能應對那些有關最普通的結果的知識,哲學本身也不免會流于膚淺。”
新聞教育專業設置呈現不斷增多的趨勢。對這樣的趨勢,也許新聞教育機構樂見其成,專業教育分工細化的副作用則未引起足夠的重視。教育分工有嚴格的限制,擴大新聞教育專業數量的同時也應注意人才培養的質量。技術主導的教育分工,導致專業化教育的強勢,通識教育則趨于弱化。新聞教育機構為鞏固教育分工的成果,致力于為新專業建造“專業城堡”,反而造成新聞教育共同體的弱化。殊不知,“哲學就是科學的集體意識,當勞動分工逐漸產生以后,集體意識就會日漸衰落”,專業理論作為新聞教育的集體意識,在教育分工的影響下,也可能面臨弱化甚至無所適從的境地。
趨向性意指事物發展趨勢的多種可能性。人工智能試圖對計算機或機器人進行構建和編程,以賦予被我們稱之為智能的技術,其在新聞業的應用,將帶來行業的分工。“分工一經產生,很快就會使環節結構瓦解。”“分工不斷發展的原因,就在于社會環境喪失了自己的個性,分割各個環節的壁壘被打破了。”智能技術作為教育分工的楔子,將使新聞業的結構性變革在未來的新聞教育中反映出來。
1.技術變量與教育分工
技術更迭促進新聞業的發展,技術只是新聞教育分工的重要變量,但不是唯一變量。研究新聞教育分工,有必要透過技術發現隱藏在技術背后的深層原因,從精神層面反思技術對新聞教育分工的塑造,將技術與教育精神統一起來,這是專業教育的基礎,也是技術應用的前提。如果說現代技術為人類告別近代社會掃清了障礙,教育則成為現代世界的起點,因為“現實的世界在精神上被翻轉了。不過,這種翻轉并不意味著由此構建出了兩個全然不相干的世界,相反,現實的精神只有朝向那種永遠不能在現實中和解的彼岸世界才能最終完成,而純粹的意識和精神也必須在現實中找到合適的土壤才能種植”。
由于人工智能的異軍突起,新聞教育機構沿襲傳統的新聞教育模式越來越不現實。智能技術對新聞教育的影響全面且深刻。以新聞寫作教學為例,自動化新聞的出現使新聞寫作者由單一主體變成雙重主體,記者和寫稿機器人均可承擔此項工作。面對寫作主體的顛覆性變化,新聞寫作教學如何從理論和實操兩個層面應對無法回避的現實挑戰?今天技術居于新聞業變化的核心地位,成為新聞產業分工的基礎和變量。在這種大背景下,新聞教育該何去何從?正如Folkerts(2014)所說,新聞學院的生存取決于對行業發展的了解,這對新聞學院在新時代的生存至關重要。技術不僅是新聞業發展的最大變量,同樣是新聞教育分工的變量。新聞產業鏈的一個核心要素發生變化,需要新聞教育做出相應調整。站在業界的角度來看,“對數據的關注要求在世界范圍內對新聞節目進行徹底的重新考慮,包括對這樣的方法進行培訓,使記者具備發現當今數據密集型經濟中的事實所需的技能,以最適當的和可理解的方式理解它們,仔細審查它們并與公眾進行交流”;站在新聞教育的角度看,核心技術在業界的應用很快會在新聞教育層面產生連鎖反應。技術如何改變新聞業,新聞教育就要考慮如何應對這方面的變化。當然,新聞教育機構應對的方法,決定了新聞教育變化的方式。從這個意義上說,新聞教育分工呈現多元的趨向性。
2.技術革命與專業共存
雖然人工智能已走過半個多世紀的歷程,它對人類社會的影響卻剛拉開序幕。人工智能將促進社會領域新的分工,教育領域的人工智能應用在加快,人文社科教育領域對智能技術也充滿好奇,但總體來說,教育領域對人工智能的態度暫未達成共識。雖然不少人在討論“人工智能時代的教育”“第四次產業革命時代的教育”,但沒必要盲目追隨技術而輕言教育的變化。
謹慎的觀點并非沒有道理。教育有自己的規律,教育分工應該建立在生產領域分工成熟的基礎上而不是與業界的技術應用保持同步,否則專業教育將迷失方向。新聞教育就是在新聞業趨于成熟后誕生的。謹慎的觀點雖有道理,卻并不具有普適性。應用學科的專業教育與業界聯系緊密,受業界影響比較明顯。新聞教育與新聞業聯系緊密。我國將人工智能應用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面,新聞業是智能技術應用的重點領域,該戰略的實施將在新聞教育領域產生蝴蝶效應。從新聞內容的智能審核到自動化更新再到AI主播的問世,業界的智能技術應用必然對新聞教育產生影響。面對這樣的趨勢,新聞教育機構應將智能技術作為教育分工的隱形變量,評估智能技術將對新聞學、廣播電視學、廣告學以及網絡與新媒體等專業的傳統課程產生何種影響。也許,并不聞名的“麥克盧漢之問”為這些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注腳。根據埃里克·麥克盧漢(Eric McLuhan)在1988年出版的《媒體法·序言》序言中記載,有個縈繞在老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腦際的困惑:人工制品會增強或加劇什么或使之成為可能或加速這種可能?如果一項技術在某些方面得到增強或拓展,新的“器官”會將過去的“器官”拋在一邊嗎?
縱觀新聞教育的既往分工,真正遭淘汰的課程或專業屈指可數。以最早出現的速記培訓為例,這個課程雖然早已不存在于新聞教育的課程目錄,但速記教學并未消失。至今,調查記者依然需要具備現場快速記錄的技能。設置新專業并非舍舊謀新,而是新舊專業的共存。這種“共存模式”一方面是舊專業依然存在,另一方面表現為新專業對舊專業教學內容的重新“編程”——根據社會環境的變化,在已有理論知識的基礎上重新設計新的教學內容。這表明,新的技術可能具有革命性,新聞教學卻無法脫離傳統的教育體系,需要借用傳統的新聞理論和專業規范。換句話說,新聞教育分工與傳統的專業教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例如,互聯網普及后,與網絡媒體相關的課程以及專業先后出現,它們沿襲的還是傳統新聞的理論和實務,只是根據互聯網技術的特點做了局部調整。關于專業教育與社會環境編程,麥克盧漢指出:“我們似乎正在接近時代,我們應該對環境進行編程而不是對課程進行編程。”互聯網時代與傳統媒體時代的新聞教育區別在于,“對記者的教育必須考慮到網絡內的新聞生產與被動消費者的工業生產不同”。
在智能技術與教育分工(變革)之間,智能技術的趨向性預示著將出現一批新的智能化新聞課程甚至設置智能化新聞專業,智能新聞教育的發展在于新聞教育從業者的稟賦有多少發揮作用的可能性。誠如康德所言:“教育一方面是把某些東西教給人,另一方面還要使某些東西靠其自身發展起來:因此人不可能知道,在他身上自然稟賦到底有多大。”
技術迭代也是功能強化的過程,技術的作用在于打破事物的平衡。人工智能對新聞業發展的驅動作用日趨明顯,它同樣是新聞教育發展的驅動力。技術驅動未必直接變革傳統的新聞教育模式,但是會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改造傳統的新聞教育理念。
新聞實踐追求新聞生產和傳播效果的最大化,這在某種意義上漠視了媒體從業者和受眾的情感和精神價值。新聞實踐的工具理性為傳統的新聞教育打上烙印,塑造傳統的新聞教育理念。工具導向的傳統新聞教育理念主要體現在教育的實用性和大眾化兩個方面。
1.倡導實用性的新聞教育導向
專業化教育是社會分工的結果。在新聞教育分工之前,專業教育處于混沌狀態,它本能地與產業發展保持一致。一旦專業教育從產業培訓中剝離出來,擺在教育者面前的首要問題是新聞教育的合法性問題,即這樣的教育與行業培訓有何區別,有哪些獨特的價值。在職業培訓模式下,培訓者和受培訓者主要來自業界,培訓目的是提高生產效率和保障新聞質量,實用性成為行業培訓的準則。大學的專業教育既要延續行業培訓的部分功能,也要與技能培訓有所區別,這關乎專業教育的價值取向。行業培訓是產業鏈條上的一環,它遵循產業邏輯,專業教育更像渡口,將不具有專業基礎的人塑造成行業需求的儲備型人才。正如涂爾干所說:“教育理論中首要的問題就是在于搞清楚,應該將公眾的思維引向何方。”
新聞教育理念要解決的也是將受教育者引向何方的問題。科學的理念既要立足行業需求,又不能唯行業需求是瞻。新聞教育需要滿足行業期待,假若它不具備這個職能,就不會實現與新聞業的分工。所有社會“分工的作用在于維持社會的平衡,但這種預先預料到的結果絕不是分工產生的原因”。從歷史的角度看,大學接納新聞教育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這種阻力與大學教育強調學術性有關,實用性并不符合19世紀末、20世紀初流行的大學教育理念,大學接納新聞教育需要一個緩沖過程。不論是普利策在美國高校的游說,還是我國北京大學先以講習班形式嘗試新聞教育,國內外大學接納新聞教育的方式可謂殊途同歸。時至今日,世界上一些著名大學依然沒有真正接納新聞教育,個中原因在于這些學校對新聞教學的實用性理念仍心存芥蒂。
從表面上看,實用性作為傳統新聞教育的理念之一,由行業發展的人才需求狀況決定。深層原因在于實用性教育理念維系著新聞產業和新聞教育兩者的平衡。新聞教育并不比行業的技能培訓更勝一籌,但專業教育可以拓展受教育者的綜合素質,同時也傳授新聞職業所需的基本技能。這樣的教育理念具有三重滿足的功效:(1)滿足受教育者,為他們提供更多選擇課程和專業的自由;(2)滿足新聞機構,提供行業發展所需的專業人才;(3)滿足高等學府,拓展現代教育的領域。由是觀之,實用性維系著新聞教育分工的合理性,受教育者、新聞機構和大學都是新聞教育分工的受益者。多元主體由分工而產生的幸福感是社會分工受歡迎的主要原因,這也是涂爾干社會分工幸福假定理論的精華。在涂爾干看來:“工作越是分化,生產出來的產品就越多。”“人們在占有更多的財富的時候,才覺得更加幸福,才會自然而然地去追求財富。根據這種假定,人們就不難解釋分工增長的規律性了。”
2.大眾化教育普及專業技能
社會分工有兩個維度:(1)分工擴大參與者的規模;(2)分工減少參與者的規模。前者在新聞教育與新聞產業的分工過程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后者在新聞產業內部和新聞教育領域表現得同樣明顯。在第一種情形下,行業培訓主要以新聞機構為單位,接受培訓的對象是本機構的從業者。大學教育面向全社會招生,開啟了大眾化教育的大門。新聞教育分工增加課程數量和專業數量,縮減每門(選修)課程和專業建制的學生規模,“縮減”的實質是分流,整體來看新聞教育機構的學生人數并未減少。從這個意義上說,分工并未違背新聞教育大眾化教育的理念設計。
大眾化理念也是新聞教育分工的前提。舉辦技能培訓成本不菲,從長遠看并不符合新聞機構的自身利益,這類培訓的成本更非中小型新聞機構所愿承受。對于大學而言,如果將新聞教育辦成精英教育,也不符合現代大學的教育宗旨,因此本科階段的新聞教育采取大眾化教育模式。據2019年中國高等教育學會新聞學與傳播學專業委員會第八屆理事會大會報告,1982年全國辦有16個新聞專業,到2019年全國高等院校共設專業點1352個。更多學生可以考入新聞傳播專業,高等新聞教育進入普及發展階段。新聞教育快速普及一方面是高等教育大眾化發展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是我國新聞業市場化發展的結果。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隨著新聞商品屬性的確定,報業集團組建、都市類報紙興起,我國新聞業駛入產業化軌道,對專業人才的需求不斷擴大,高等院校加速申請設置新聞專業點,以適應行業發展。在這樣的背景下,新聞大眾化教育的目的是為了更廣泛地普及專業技能。
大眾化的新聞教育理念傳統的形成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這是實現新聞教育分工“有機團結”的必要手段。涂爾干的社會分工理論特別強調“有機團結”(organic solidarity)。分工是社會發展的自然進程而不是外部力量干預的產物。分工使行業內部的壁壘增加,避免分工造成的消極效應需要在分工前后的群體之間搭建橋梁,通過兩者的有機聯系避免新的行業壁壘形成。分工重視集體意識的培養,集體意識的行為主體既包括分工的小集體,也包括與原來集體的有機聯系。誠如涂爾干所言:“社會團結一旦得到加強,它就會使人們之間的吸引力增強,使人們接觸的頻率增加,使適合于人們結成相互關系的方式和機會增多。”大眾化的新聞教育理念有利于形成并鞏固同學情誼、師生情誼,以及學生在新聞媒體實習期間與媒體老師之間的師徒情誼,這些情誼是新聞教育與新聞產業有機聯系的紐帶。
媒介技術的發展不僅對新聞行業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對新聞教育的理性認識和主觀要求也產生了變革性的影響。新聞教研工作者研究技術對新聞業的影響,新聞教育接納技術卻顯得遲緩。“面對新聞環境的急劇變化,國內外學術界紛紛表達了重新定義新聞教育的目標和領域,以及相應創新課程的需要。然而,新聞教育仍未準備好應對快速變化。”人工智能不僅帶來對新聞業態的改變,更促進了AI思維的形成,使新聞教育理念轉向創造導向。創造導向的新聞教育理念體現在個性化和創造性兩個方面。
1.個性化培養多元人才
媒體在報道人工智能時,通常貼上“革命性”“顛覆性”的標簽,這兩個限定詞指的是變化程度的劇烈而非新與舊技術的徹底決裂。新聞學界在討論人工智能對新聞教育的沖擊時,也不乏將“顛覆性的技術”視作對傳統新聞教育的全面否定的理解,認為這樣的技術旨在重新構造一套全新的教育體系。Jihyang Cho及其合作者的觀點更激進:“新聞業正處在興衰的十字路口。當新聞學教育不是‘維持創新’而是‘顛覆性創新’時,新聞學課程‘不是關于已經建立的東西,而是可以重新設計新聞業的未來’。”
人工智能對傳統新聞教育理念的改變以智能創造為導向,但智能導向并非徹底否定傳統新聞教育理念的內在價值。將“顛覆性”“革命性”的標簽貼到專業教育領域,將導致未來的新聞教育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泥沼。隔斷歷史意味著背叛過去,沒有歷史的未來不足以支撐起真正的未來。新聞教育理念也是如此。人工智能毫無疑問將改變傳統的新聞教育,這種改變只是受智能技術驅動的改造,而不是立志于建立一套與傳統沒有任何關聯的嶄新的“新聞教育(理念)大廈”。這是因為,“一旦教育試圖要塑造一種全新的人的時候,也意味著教育壽終正寢的時刻來到了”。
智能創造主導的新聞教育理念轉向是對既往理念的升級換代。這種改變不是摒棄新聞真實、新聞價值和新聞客觀等傳統理念,而是促進新聞教育從大眾化教育轉向個性化教育。在傳統媒介技術條件下,受師資和技術等條件的限制,大眾化的教育產生整齊劃一的效果,人工智能的虛擬現實和現實增強技術為個性化學習奠定技術基礎。人工智能技術強化學生學習的自主性,學生在技術自由的狀態下可以選擇感興趣的知識。個性化新聞教育理念與新聞發展趨勢相吻合。隨著新聞業的人工智能應用,大眾傳媒將向小眾傳媒轉型。比如,多妮卡·門辛(Donica Mensing)在捍衛新聞理念的同時,倡導未來的媒體應致力于新聞的社區建設而非延續傳統新聞的工業化生產模式。也就是說,順應智能技術應用的新聞生產要滿足特定受眾群體需求,未來新聞生產將呈現個性化特點。新聞教育理念與新聞理念將轉向同步,這種轉向是新聞教育再度分工的結果。智能創造導向的新聞教育分工實現了從“機械團結到有機團結的轉變,相應地,人則由信仰集體意識轉向崇尚個性,教育則處于其中因時而變。這種觀點無疑會為我們探索當下社會該建構‘什么樣的教育公平觀’提供智慧和靈感的源泉”。
傳統的新聞教育人才培養規定有必修課和選修課,這是課程分工的產物。按照涂爾干的社會分工理論,這兩類看似相輔相成的課程屬于機械團結的范疇,它們給學生提供的自由空間相對有限。科學的教育理念應該將培養學生的創造能力作為教育目標。“每個人的教育內容都有可能‘更自由’、更有創造力、更容易實現,因為科技進步為各種手段選擇提供了條件,為有能力從事個人和社會創造力的人提供了積極的生活”。為應對個性化新聞的生產,新聞教育在遵循專業傳統的基礎上需要院校有意識凸顯各自的內涵特色,做到各美其美、美美與共。落實教育理念的過程中,對學生培養要留有余地,在堅持新聞傳播基本能力和素養培養的基礎上,提供個性化培養空間。
2.激發面向人機競爭合作的創造力
弱人工智能時代的智能機器以類人體的方式參與生產。智能技術的研發者希望賦予智能機器自主的創造性。隨著深度學習技術的進步,當智能機器的知識積累達到臨界點,它們有可能成為與人同臺競爭的主體。這樣的時代也許并不遙遠。現階段,新聞寫稿機器人完成的消息作品未必遜色于記者稿件,而寫作速度以秒為單位。在這方面,記者無法比擬。新聞教育工作者應正視智能技術的發展趨勢,思考新聞教育理念的轉向問題。
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在于人具有邏輯思維能力,而智能技術模仿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并且智能技術研發試圖賦予智能機器創造力,使智能機器在思維能力和創造能力等方面“升格”為“人”。這對新聞教育者的啟迪在于:未來的新聞教育除了培養個性化的專業人才,還必須培養學生的創造能力。創造性與個性化相輔相成,沒有創造就無所謂個性,個性也是創造性的體現。在智能技術發展的背景下,新聞教育為了實現創新人才培養,已經在課程設置方面嘗試增補相關內容,真正有意義的探索是教育理念如何適應社會環境變化的挑戰。韓國學者Kim Min Soo對人工智能與新聞教育變革的看法是:“為了使所有事物適應并響應網絡變化,我們需要具有理解和領導行業以及工作與工作之間的聯系,并因此具有‘創造力’和‘融合’的能力。第四屆工業革命委員會提出了一種創新的數字化未來教育系統的方法,其目的是培養‘創造性和融合性的人力資源’。”
將創造性人才培養作為智能時代新聞教育理念源自這樣的考慮:未來的新聞工作不再是簡單依靠知識記憶和理論應用就可以勝任崗位要求,而是要求媒體從業者具備創造性適應復雜社會環境的素質。需要創造是因為,“第四次工業革命以‘無疆界年齡’(即后邊界時代)改變著未來的社會。在這個融合時代,人們的溝通方式與以前完全不同,導致了人們生活條件和生活方式的根本變化”。
智能時代,創造成為社會性的風尚。與傳統新聞教育所倡導的創造性理念不同,智能時代新聞教育的創造性激發要適應環境變化,高效個性地提供新聞服務。這需要學生至少兼具以下兩種能力:(1)與同行競爭所需要的創新能力,創新新聞生產的內容、形式和服務;(2)與智能機器競爭所需要的主導能力,人要做機器生產的主導而不是隨從。關于這方面的素質,2015年約旦出版社(Jordan Press)已經發出倡議:“新聞院系不僅應教育學生成為新聞工作者,而且還應為下一代新聞消費者在現代新聞生態系統中導航。”新聞教育所培養的學生既要具備創造新型新聞產品的能力,也應具備創造受眾和引導內容消費的高級能力。
關于技術與思維的內在聯系,麥克盧漢頗有遠見地指出:“技術的發展作為推動傳播形態變化的主要動力之一,影響著整個社會結構的深刻變革和‘我們理解與思考的習慣’。”在數字化浪潮中,沒有哪個領域可與數字技術相抗衡。與其他領域不同的是,新聞教育承擔著塑造新型思維方式的使命,不少新聞教育機構采取“數字優先策略,以培養對21世紀新聞業至關重要的技能和思維習慣”。從客觀的數字化趨勢到新聞教育的數字優先,折射出新聞教育對數字技術的重視程度。我們需要思考與網絡技術相繼問世的智能技術,在搭乘“數字化列車”強勢應用發展時對人類社會影響的程度如何。新聞教育機構應思考數字化和智能化的內在關系,分析新聞教育數字化與智能化轉型的可能性,探求兩種趨勢有機融合的路徑。
數字化和智能化代表著當代社會的兩次大分工。當我們在享受數字化帶來的便利時,也不應忽視分工造成的社會性折磨與迷茫。涂爾干援引沙夫勒(Richard Schaeffier)的話說:“知識分工是很令人擔憂的,我們害怕新的亞歷山大哲學卷土重來,使所有的科學再次破產。”數字化挑戰傳統的新聞理念和新聞形態,在數字新聞理論與傳統新聞理論的有機整合尚未完成之際,人工智能技術已經站在了我們面前。此刻的數字化不再是單一維度的數字化,而與智能化疊加于新聞生產和新聞教育之中。技術格局的新變化需要教育者更新教育理念。與媒介演進過程相似,特定的媒介形式會有特定的內容偏好,并以此塑造特定時代的社會文化特征,為當時的人們帶來新的世界觀。縱觀新聞教育發展的歷程,從實用性的追求到大眾化的普及,再到數字時代追求個性化培養和智能技術激發人機競爭合作的創造性,新聞教育理念也因特定時代媒介技術對新聞業產生的影響而體現出不同的理性認知和主觀要求。然而,這些特定時代新聞教育應然的理性認知并非依次替代,實質上是一種補足共存,暗含了教育者觀念里對新的媒介技術應用之社會作用的期待。面對媒介技術對新聞教育理念的影響,為了充分體現教育理念的可實踐性和延續性,新聞教育需加快理論知識生產,將傳統新聞理論、數字新聞理論和智能新聞理論有機地整合在一起。
在數字技術上誕生的智能技術,以更加強勢的勁頭涉足新聞業,進而影響新聞教育,帶來新聞教育的分工和新聞理論的演進。現階段的智能技術被稱作弱人工智能技術,至于學界預測的中高級人工智能階段何時變成現實,以及這種技術在發展中是否還會遇到顛覆性的技術力量改變其自身的發展軌跡,所有這些都還存在諸多未知的因素。在這種情況下,對于智能技術對新聞教育的影響需要持觀望態度。可以確信的是,革命性的智能技術將帶來新聞教育的某些裂變,新聞教育再也無法固守傳統的教育模式,新的新聞教育分工已經出現,智能新聞理論在孵化之中,新聞教育的裂變乃大勢所趨。教育變革應然的發展,理論或抽象的發展方向,是可以推測的;實然的發展,也就是實際的發展情況,還需要持續觀察和思考。
注釋:
① Romy Fr?hlich,Christina Holtz-Bacha.JournalismEducationinEuropeandNorthAmerica:AnInternationalComparison.New Jersey:Hampton Press.2003.pp.49-50.
② Sutton,A.A.EducationforJournalismintheUnitedStatesfromitsBeginningto1940.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45.pp.7-8.
③ 駱正林:《我國新聞學教育模式的歷史選擇與當代創新》,《現代傳播》,2017年第8期,第145頁。
④ 陳昌鳳:《中美新聞教育傳承與流變》,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⑧ [法]R·舍普:《技術帝國》,劉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