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述而》載“暴虎馮河”之辯疑

項麒達

“暴虎馮河”，此詞最早載于《論語·述而》一次對話：“孔子的弟子子路，素以勇武聞名。一日看到孔子，夸獎顏淵便問道：‘子行三軍，則誰于？’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孔子認為，子路有勇無謀，并不可取，所以作此回答。”大意是孔子上戰場時，不會選擇空手打虎、徒步過河、魯莽且有勇無謀的人作為伙伴?，F今各種辭書對該詞基本都釋為：“有勇無謀，冒險行事。”無具體所指動作的解釋。詞中的“虎”、“河”是指代事物的名詞，也沒有爭議。但對“暴虎”“馮河”，指代哪種動作，說法不統一。本文通過對其字形和字音的綜合分析，探究其具體所指。

一、“暴虎馮河”詞義現狀

在搜索引擎和四種不同的工具書中查詢，“暴虎馮河”釋義如下。

1.搜索引擎“百度漢語”。暴虎：不乘車而與虎搏斗。馮（píng）河：不乘船而徒步過河。

2.2012年光明日報出版的《辭?！??？帐峙c老虎搏斗，徒步過河。沒有詳細解釋“暴”和“馮”這兩個關鍵字。

3.201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暴虎：空手打虎；馮河：徒步過河。僅僅解釋了“暴虎”和“馮河”的整體意思，并未說明原因。

4.1995年學苑出版社的《中華成語熟語辭海》。暴，空手搏擊；馮，通‘憑’?？帐执蚧ⅲ讲竭^河。

5.2002年商務印書館（香港）發布《漢語大詞典》（2.0版本）。馮（píng）釋為：①徒涉，淌水。②凴（憑）的古字，憑借，依恃。如：晉侯問于師曠曰：“石何故言？”對曰：“石不能言，或馮焉。不然，民聽濫也?！睏畈ⅲ骸榜T謂有物憑依之而言也?！憋@然這與《中華成語熟語辭?！废嗝?。

二、“暴虎馮河”之辯疑

“暴虎”“馮河”之考釋，最早出自《詩經·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馮河……”《毛詩箋》：“馮，陵也。徒涉曰馮河，徒博曰暴虎……云：人皆知暴虎、馮河立至之害，而無知當畏慎小人能危亡也?！倍M合成詞，見于《論語·述而》：“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由于“暴虎”“馮河”在古時似是俗語，先秦典籍就分別時有出現。《論語譯注》中楊伯峻先生認為，其屬熟語成詞[1]。遂將其分開溯源，逐個探究其本義。

1.“暴虎馮河”之“暴虎”的考證。“暴虎”現多釋為：“空手打虎”或“不乘車而與虎搏斗”。要探究“暴”的本意，《說文·日部》中有一字“：，晞也。從日，從出，從，從米……薄報切”?！墩f文·本部》也有一字：“，疾有所趣也。從日、出、夲。”[2]段玉裁注“：凡，今隸一之，經典皆作暴，合四字會意?！眲t上述二字，后世都寫作“暴”[3]。

（1）“暴”本字。①暴（bào）七種本意：又猛又急的，脾氣暴躁；兇惡殘酷的，兇暴、暴君、暴戾恣睢；殘暴兇狠、任意胡為，暴政；橫蹋、損害，自暴自棄、暴殄天物（任意糟蹋東西）；鼓起來、突出，暴起青筋；顯露，暴露；姓。②暴（pù），同“曝”，表示“曬”。又引申出了“曝光出來”的意思。以上兩種意思，與“空手搏斗”，亦或“徒步搏斗”都無關。所以“暴虎”，并非本字，而是一個假借字。

（2）因聲求意考證“暴”是“搏”的假借字。從古代讀音上來說，“暴”上古音母是“並”母，韻部屬于“藥”韻；“搏”在上古是“幫”紐，“鐸”韻。可見，“暴”和“搏”在上古都屬于唇音。而“藥”“鐸”韻部，可以發生旁轉。因此，“暴”和“搏”古音相近，可以通假。這在大量的典籍中可見，如《詩·鄭風·大叔于田》載，“毛傳，暴虎，空手以搏之”；“暴、搏一聲之轉”。郝懿行《爾雅義疏》載：“暴者，搏也。暴搏古音相近。”陳奐《詩毛氏傳疏》載：“暴、搏、縛一語之轉。”而在《現代漢語大詞典》（2.0版本），對“暴”（bào）字解釋，第十一條就是“徒手搏擊”[4]4。

（3）古文字形考證“暴”是“虣”的假借字。裘錫圭先生在《文字學概要》中，對其作出了精彩的解釋：“古代形容人勇敢的，‘暴虎馮河’一語中的‘暴’，《詩·小雅·小旻》毛傳和《爾雅·釋訓》釋為‘徒搏’。這大概就是相傳的古訓。從毛傳開始，就把徒搏，理解為空手搏虎。”裘先生認為，“暴”是“虣”的假借字。虣為暴之初文，應該釋為無車搏虎[5]。古文中“暴”與“虣”通用俯仰皆是。如《古文苑》載：“虣，古文暴字周禮有司虣。”《經典釋文》載：“暴客，白報反鄭作虣。”《周禮·地官·司虣》載：“禁其斗囂者，與其虣亂者?！编嵭ⅲ骸啊櫋ā??！苯駨聂缅a圭先生說，認為“暴”為“虣”之假借字。

①依“虣”字形分析，“暴虎”應為“不乘車徒步與老虎搏斗”。從“虣”字形分析，《漢語大字典》載，“虣”甲骨文作，是戈和虎的合文?！对{楚文》，“虣”作，為戈下加了雙手，顯然攜帶了武器，并非徒手，均是以戈搏虎之義。而在《詩經》產生的時代，盛行乘車田獵。如《太叔于田》：“叔于田，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如舞。”《詩·小雅·車攻》：“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四牡龐龐，駕言徂東。田車既好，四牡孔阜。東有甫草，駕言行狩。”從中可以看出，外出田獵的貴族們，都是乘坐“田車”來獵場獵殺獵物。從甲骨卜辭中，也能了解到，自古以來人們從事田獵活動多是駕車捕獵。對于老虎這樣的猛獸，不借車騎，而選擇徒步和它搏斗，也是很勇敢的行為。所以，“暴虎”應該釋為，不乘車，徒步與老虎搏斗。

②“暴”之古訓“徒搏”，就應釋為“徒步搏斗”。據古文字形，“徒”字甲骨文寫作，上邊是土塊形，小點表示灰塵，下邊是“止”（趾，表示腳），合起來表示腳走在土地上，灰塵飛揚；而后金文，將甲骨文的土塊填實成；小篆最終將“徒”定型為。《說文》載：“徒，步行也。從辵，土聲?！倍巫⒁兑住べS·初九》：“舍車曰徒。”故，“徒搏”就是徒步搏斗的意思。而“徒涉”，自然是徒步過河。

“徒”引申“空”的意思為后起。如《國語·晉語》載：“吾豈將徒殺之。”韋昭注：“徒，空也。”《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相如乃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彼饕矗骸翱孜南樵疲和?，空也，家空無資儲，但有四壁而已?！薄墩撜Z·陽貨》載：“夫召我者，而豈徒哉?！毙详率瑁骸巴?，空也?！?/p>

顯然《詩經》年代，這個引申義應該還未出現。古訓的“徒搏”“徒涉”，應該就是“徒步搏斗”“徒步渡河”。而后世誤以為取“空”意義的“徒”，釋為“徒手”罷了。這正是受到今時今日“徒”字，將辵下半部移到“土”之上，和本義更是漸行漸遠的影響。想要從字形上看出“徒”字本義，越來越困難。故，一些人接受“空手搏斗”釋義了[6]5。

2.“暴虎馮河”之“馮河”的考證。

（1）“馮河”的“馮”非本字，應為假借字?！氨┗ⅠT河”讀音（bào hǔpíng hé）沒有問題。“馮河”的“馮”讀（píng）?！榜T”本字，《說文·馬部》載：“馮，馬行疾也。從馬，冫聲。”段玉裁注：“馬行疾也。從馬，仌聲。皮冰切。六部。按馬行疾馮馮然，此馮之本義也。展轉他用而馮之本義廢矣。馮者，馬蹏箸地堅實之皃。因之引伸其義為盛也；大也；滿也；懣也。如左傳之馮怒，離騷之馮心，以及天問之馮翼惟象，淮南書之馮馮翼翼，地理志之左馮翊皆謂充盛。”顯然，“馬疾行”和“大、滿、懣”的意思，與各種詞典對“馮河”解釋為“徒涉”或“徒步過河”并不相符。所以，“馮河”的“馮”，并非本字，而是借字。

（2）“馮河”的“馮”為“淜”之假借。從BCC語料庫搜索“馮河”，發現最早見于《易經·泰卦》第十一卦第二爻載：“包荒，用馮河，不遐遺……”孔穎達疏：“無舟渡水，馮陵于河，是頑愚之人。”高亨疏：“包借為匏，瓠也。今語謂之葫蘆?；?，大也。馮借為淵，浮水渡河?？`大瓠于腰間，以浮水渡河，雖不善泳，亦可不沉?！盵7]“馮河”，這里意思是浮水渡河。而“馮”字，顯然沒有這個意思。在《說文·水部》有一字：“淜，無舟渡河也?！倍斡癫米ⅲ骸啊缎⊙拧穫髟唬骸缴嬖获T河’……淜，正字，馮，假借字?！睖K之本意，徒步過河，徒涉之義。而“淜”“憑”“馮”，在《廣韻》中，都為扶冰切，平蒸韻，并紐。古音完全一致，可以互相假借。因此，“馮河”中的“馮”，為“淜”之假借字無疑[8]105。經典文獻中有載：馬瑞辰著《毛詩傳箋通釋》解釋為“按，馮者，淜之假借”；阮元著《論語注疏?？庇洝丰尀椤盎时靖啕惐抉T作凴……案，說文作淜，馮假借字，凴俗字。”

“馮河”，釋為“徒步過河”。這從詞語組合結構的對稱性看，也正和上文“徒步搏虎”相對應。

三、結語

綜上所述，《論語·述而》載“暴虎馮河”正確釋義：“徒步和虎搏斗，徒步渡過江河。比喻有勇無謀，冒險行事。”而現代生活中，“暴虎馮河”所表示的動作，“徒步打虎，徒步渡河”，已經逐漸虛化。甚至這個成語也很少使用。但舊詞重提，大費周章地解釋這個詞的本義，不僅是為了學術的嚴謹，也旨在說明，在訓詁的過程中，不要桎梏于前人之舊釋，而應大膽假設、謹慎證實，這樣才能找到正確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