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敏
為抵御列強自海上的侵略,晚清政府試圖打造一支現代化海軍。觀近代海軍發展,福建人因居東南沿海,又有船政學堂培育之便利,在海軍建設方面貢獻尤巨,陳紹寬即是其中代表。著眼于1927—1932年這一南京國民政府“黃金十年”的前半程,以陳紹寬與海軍建設為研究對象,可一窺南京國民政府統治下海軍建設理想與現實情況之矛盾,并為深入了解近代中國歷史提供一個不同于傳統側重陸軍作戰的視角。
陳紹寬,1889年出生于福建閩縣(今福州)。父親陳伊黎在晚清海軍中任中士管輪,同族親屬亦多在海軍服役,自幼的氛圍熏染使他以加入海軍為志愿。他于南洋水師學堂畢業后,登通濟號練習艦實習。辛亥革命爆發后,即隨艦起義。1914年,調任海軍總司令部副官,升海軍少校。次年春,奉令赴美考察海軍,自此堅定了“謀國壯猷定從海防著手”的信念[1]2。1918年,陳紹寬回國,旋即升任通濟號練習艦艦長,為同級艦長中最年輕者。
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失敗,國人以公理戰勝強權的希望落空,陳紹寬認為國勢強弱與國位崇卑深受海軍力量大小的影響。然而,時中國南北對立,海軍也分裂為數支。至1926年,閩系海軍勉力維持中央海軍之地位,東北海軍自成一派,駐粵海軍也另立門戶。陳紹寬雖已升任北洋海軍第二艦隊司令,但面對北洋政府內政不勤、各派相爭的局面,仍感無力。
該年7月,國民革命軍在廣州舉行北伐誓師大會,從廣東出師,分三路進發。面對革命軍的迅猛攻勢,孫傳芳一面向長江下游退卻,一面調遣海軍率艦助戰。經受命,9月25日,海軍決川、浚蜀二艦掩護孫傳芳所部在黃石港登陸,與革命軍展開激戰。但海軍總長杜錫珪與總司令楊樹莊并不看好北洋軍閥前景,前者在北京政府中繼續周旋,后者暗中與國民黨進行聯系。革命軍方面基于以下考慮也欲拉攏海軍:其一,當時其兵力為8個軍約10萬人,但僅有60艘內河航行艇,難以與北洋政府海軍相抗衡。其二,攻克武昌城后,革命軍部隊已受折損。其三,隨著北伐戰事的不斷升級,帝國主義試圖從中阻撓破壞,革命軍需要更多的同盟力量。此外,蔣介石與汪精衛所領導的武漢國民政府間矛盾日益尖銳,亦想取得海軍的支持。
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醞釀,雙方洽商海軍反正事宜。前期皆頗順利,但在黨代表設置一事上,雙方矛盾初步顯露。海軍拒絕設置黨代表,試圖保持海軍傳統的制度和秩序,唯恐外人破壞其精神。就楊樹莊而言,目的還在于不使海軍完全為南京政府所掌控。陳紹寬則一向反對軍閥政客闖入海軍,他以海軍的純潔與統一為海軍強大的重要保障,嚴令海軍要忠于海軍,不可參與派系斗爭[2]30。但黨代表制是蔣介石欲以實現“以黨治軍”的主要手段,不可能被輕易放棄,此項遂被擱置。期間,蔣介石于南京設立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海軍在南京設駐寧海軍辦事處,陳紹寬奉命乘艦駐泊南京,得以接近蔣介石,海軍軍政也多經他手。
時孫傳芳仍占有蘇、皖、浙三省,海口及沿江要塞亦被北洋軍閥掌控,極大限制了海軍的活動。因此,閩系海軍對外仍持對峙之勢,暗中“予革命軍以軍事上之便宜”[3]289。1927年2月22日,上海爆發第二次工人武裝起義,北京政府派軍進駐上海。楊樹莊與國民黨代表鈕永鍵洽商后,下令轉移海軍。3月14日,楊樹莊發出通電,宣告參加國民革命,并布置各艦任務。陳紹寬奉命率海籌、海容等艦,擔任吳淞口至江陰水域的防務,配合北伐軍行動,希冀在結束北洋亂象后伸張海權、建設海軍。
正式加入革命軍作戰后,海軍“各艦長官及士兵均非常用命”[4]。3月初進攻吳淞炮臺,至5月基本打通安慶以下的長江航道。5月31日,為守衛沿江戰線,海軍重新分段設防,陳紹寬奉令負責鎮江至南京段的防務,第二艦隊司令部即設在南京。其時總司令楊樹莊因兼任福建省主席,在閩辦理政務,長江戰事多由陳統一指揮。擔任要職的陳紹寬,以其踏實品質與過人才干,在政界中逐漸建立起聲望。
8月,唐生智組織“東征軍”討蔣,不久,蔣介石宣布下野,革命軍撤防江北。孫傳芳以為有機可乘,于是率兵南下,欲恢復江浙。26日,孫軍第九師利用江霧率先強渡成功,占領龍潭車站及附近高地。聞此急訊,陳紹寬于28日親率楚有、楚同兩艦到劃子口作戰,并令通濟艦赴大河口,以重炮對敵軍進行夾擊。30日拂曉,復率楚有艦,以大炮密擊棲霞山、龍潭江面一帶的敵軍,以強攻迫使敵軍乞降。經龍潭一戰,孫軍主力幾被殲滅。9月6日,南京政府以海軍厥功甚偉,特明令嘉獎。陳紹寬因戰功突出,獲獎勛旗“中流砥柱”一面,一時聲名鵲起[5]。10月,南京政府為鞏固南京,正式出兵西征唐生智。閩系海軍組成西征艦隊,陳紹寬任艦隊司令,配合陸軍西進,直攻武漢。
經過實戰,陳紹寬更加認識到海軍建設的迫切性。在其看來,中國海軍正處于百廢待興之階段,亟待多造艦艇、多募兵員,但這一訴求恰與其時南京國民政府的建設方針相矛盾。出于對軍隊所需的巨額軍費及其潛藏的分裂因素之憂慮,國民政府早已將裁減兵額列為五大施政目標之一。蔣介石更提出“北伐已告完成,軍事應謀結束”[6]599,主張進行裁兵,化兵為工。1929年1月,國軍編遣委員會召開。楊樹莊抱病在閩休養,與會事宜交由陳季良代理,陳紹寬參與討論。在以裁兵為建設的會議氛圍中,二陳力爭海軍權益無果,海軍總司令部被撤銷,艦隊的軍政權統屬軍政部,軍令權統歸軍事委員會,以實現蔣介石控制各系海軍的目的。對此,陳紹寬大為失落,痛言“請纓無路”,決意辭職[7]10。
聞知辭訊,蔣介石立即派何應欽出面勸解,后又親自趕往上海慰留。1月27日,蔣在新造炮艦“永綏”號的下水典禮上發表演講,重提其建設“世界第一等海軍”的計劃,其壯語豪言一定程度上復燃了陳的信心。至于設立海軍部一案,會議宣布移交國防會議決定,另委任陳為海軍署署長,以示籠絡。陳深知,設“署”而非設“部”意味著海軍沒有一個健全、獨立的領導機關,對內不便于統馭,對外又失去尊嚴,難以發揮效用[8]2,故拒絕受任該職,但還是回京重理海軍事務。
編遣大會召開后,其他各軍對蔣介石挾私感到強烈不滿。3月,蔣桂戰爭爆發。陳紹寬奉命率領第二艦隊,掩護陸軍沿江西進,進行第二次西征,不久即進克武漢。海軍的驍勇作戰,得到蔣介石的認可。4月13日,國民政府下令撤銷海軍署,設立海軍部,以楊樹莊為海軍部長,陳紹寬為政務次長。待桂系殘逆完全肅清,中執會特通電贊揚海軍將士[9]。陳紹寬與海軍通過艱苦奮戰、保境安民和勤懇建設,為自己贏得良好的聲譽。
1927—1932年,陳紹寬從艦隊司令升至海軍部部長,其建設強大海軍的心愿未變,局勢卻日愈嚴峻。一·二八事變爆發后,海軍的處境更是急轉直下。初聞知第十九路軍與日軍交戰的消息,陳紹寬、陳季良、李世甲等海軍將領慮及上海的海軍財產“倘被破壞,恐怕若干年也恢復不起來”[10]16,均主張不應輕易響應兵釁,致使第十九路軍孤軍應敵。日軍進攻閘北后,蔣介石提出“一面預備交涉,一面積極抵抗”的方針,但為避免戰事擴大以及爭取國際的同情,仍未對日宣戰,海軍于是繼續等待作戰指示。爾后第十九路軍和各社團請求使用上海海軍站庫里的軍火、鋼板、器材等物,海軍以需上峰批準為由拒絕,儼然將自己置身于戰事之外,這一舉動徹底點燃民眾的怒火。
在民眾對海軍的不作為感到憤懣的同時,政府內部對海軍的不滿也借機爆發。丁默邨在國難會議上提出撤銷海軍部、徹底改造海軍的提案,何煌基在《生活》周刊上發文披露海軍的陰暗“內幕”,國民政府監察委員高友唐、邵鴻基、周利生、王平政聯名提出《彈劾海軍案》,列舉海軍的種種“罪狀”。一時間群情激奮,凡稱愛國者,莫不痛恨海軍。面對輿論的聲討,陳紹寬出面辯駁,謂海軍并非袖手旁觀,而是奉命行事;并非不借軍備,而是不能私相授受。所謂海軍防務簡陋,乃因為海線亙長,分防不及[11]80-85。其回應不僅是為海軍辯白,亦有變相請求擴充海軍以增強防衛之意。事實上,陳紹寬一直為海軍待遇不如空軍、陸軍而感到義憤。
理查德·懷特稱,海軍是一·二八事變中“倒霉的觀眾”[12]157,正是這一“觀眾”角色將之推入輿論的漩渦。濟南慘案發生時,蔣介石亦一意妥協,要求當地守軍不準還槍,第四軍總指揮孫良誠卻敢于下令:如發現日人及其便衣隊,格殺勿論[13]490。相比之下,陳紹寬因過于謹慎而缺少孫良誠的血性。此外,其消極抵抗也有閩系為保存自身力量的私欲。時陳已升任海軍部部長,但其所能調令的“中央海軍”,僅是由第一、第二艦隊組成的閩系海軍。為預備將來海軍之統一,陳紹寬等閩系將領皆有意保持自身的優勢地位,不愿在事變中做“無謂的消耗”。
在海軍部成立三周年紀念會上,陳紹寬致開會詞,一方面分析一·二八事變給海軍建設帶來的惡性影響;另一方面勉勵海軍人員痛定思痛,再接再厲。在他看來,海軍的所作所為既是奉行政府旨意,也是慮及全軍、全國和全體民眾的安全,良心上無可愧疚[14]88。眼下他所期望的,仍是在有限的條件下盡力擴充海軍實力。6月,陳紹寬不懼外界壓力,又一次呈交請求統一海軍的提案,希望早日結束十余年來海軍分裂的局面,可見其海軍志愿之堅定。
但局勢非其所愿,且閩系海軍早已引起蔣介石的忌憚。北伐結束后,蔣介石有意制造閩系海軍、東北海軍、廣東海軍各自為政的局面,通過分而治之的策略,使海軍統一于中央。但陳紹寬、楊樹莊等人堅持海軍應統一于閩系主持下的海軍部,與蔣理念不合。甚至,在蔣特準以海軍人士林知淵為海軍黨代表后,楊樹莊等高級將領通過號召全體海軍將士先后分批加入國民黨,使黨代表制形同虛設,完全破壞了蔣“以黨治軍”的意圖。
為更好地實現權力控制,蔣介石著手籌備自己的嫡系海軍。1932年,電雷學校成立,該校不受海軍部管轄,蔣自兼校長,并委任與陳紹寬結怨頗深的歐陽格任教育長,海軍統一可知已無希望。陳紹寬或許意識到蔣的深意,但他品性忠實,故以樂天思想自我振奮,認為“我們好像是很悲觀,但是我們應該將這種悲觀的環境改造為樂觀的環境才好”[15]112。但是,直至抗日戰爭爆發,海軍的實力仍不足以自信。有報媒稱,“中國有兵艦而似無兵艦,有部長而似無部長”[16],恰是對南京國民政府反動政策下海軍處境的極好概括。
舉凡所述,在南京國民政府創立初期,外患尚不及此后嚴重,正是加緊建設之時。陳紹寬有心以海軍重振中國,投身于海軍事業,在北伐、西征等戰事中,勇為前驅,建功立業,成為海軍重要將領和主要建設者。其海軍志愿是宏大的,也是務實的。在其帶領下,海軍步步成長。然而,南京國民政府深陷階級矛盾之糾葛,疲于爭權和內戰,政策反復、財政不支已成常態。蔣介石又對海軍心懷忌憚,有意保持海軍之分裂以便掌控。因此,在1927—1932年這一“黃金十年”前半程,自身不足的海軍既未能得到國家大力扶持,又因一·二八事變而飽受輿論抨擊。可想而知,陳的海軍志愿必將落空。如今的海軍建設日新月異,有賴于國力強盛、經濟充盈、政策切實,但仍應以之為鑒戒,重視海權觀念之培養,制定科學方針以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