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 胡峻峰
摘 要:“同案異判”是阻礙司法公信力提升的關鍵問題之一。為正確認知這一現象,需界定“同案”的內涵,并從訴訟當事人、檢察機關、審判機關的角度研究“同案異判”的司法呈現。產生“同案異判”,既有立法缺陷、地域差異、認知局限等表層原因,也有成文法的不周延性、社會科學的復雜多變性和認知的螺旋式上升性等深層原因。應通過健全多層次裁判標準、提升類案識別區分技巧、完善類案強制性檢索制度、增強裁判文書釋法說理力度和人工智能輔助審判等途徑,紓解“同案異判”,最大程度實現司法公正。
關鍵詞:同案異判 司法公正 類案認知
隨著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三位一體的不斷推進,社會公眾的法治意識和法治思維不斷提升。與此同時,裁判文書通過互聯網公布的力度和范圍逐步擴大,司法活動的公開度和透明度也不斷提升。“同案異判”成為廣為關注的問題。如何正確認識“同案異判”,填平法律專業認知和民眾樸素思維之間的溝壑,統一法律適用,是司法人員必須重視和回應的時代命題。
一、“同案異判”的司法現實考察
論及“同案異判”,首先需要回答何為“同案”。有觀點認為應當嚴格區分“同案”和“類案”[1],但目前主流觀點不嚴格區分二者,因為語義上的區別對于司法裁判不具有太多的理論價值。[2]事實上,在法律適用中,“同案”與“類案”經常指代同一類對象,因此本文中的“同案”是指抽象層面的同類型案件。在以往的討論中,研究者大多聚焦于“同案”的屬性研究,以及“同案異判”的價值研究等。[3]但近年來,關于同案識別的研究日漸興盛,即通過技術性手段判斷兩個案件是否為同案。[4]在此基礎上,“同案”可以定義為兩個相對比的案件在法律關系上相同或者是適用同一“中心法條”,同時在案件事實、訴訟請求等實質要點上具有相似性的案件。
(一)當事人角度的司法呈現
案件當事人是司法判決的首要影響者,或是基于自身的直觀想法,或是出于訴訟策略的需要,他們都會著重搜集“同案”。在司法實踐中,當事人往往試圖以同案來說服法官采納自身訴辯意見并獲取有利判決。不論是該“同案”是否會被認定為法律適用上的“同案”,當事人都會在心理上產生一定預期,即訴訟得到同等支持。若法官的相反裁判缺乏充足理由,則會受到當事人質疑。
(二)檢察機關角度的司法呈現
人民檢察院提起抗訴是行使法律監督職權的方式之一。一方面,檢察機關發現并認為案件存在法律事實認定錯誤或法律適用錯誤時,會提起二審抗訴。而檢察機關所認為的法律適用錯誤,一定范圍內可歸結于“同案異判”,例如,A被認定為故意傷害罪,而之前類似情形的B則被認定為尋釁滋事罪。另一方面,對于已經生效的兩個案情類同但是判決結果不相同的案件,檢察院也會提出再審抗訴,其抗訴理由亦可部分歸結于“同案異判”。特別是近年來,隨著檢察指導性案例制度的完善,檢察機關更加注重對“同案異判”的重視與糾正。[5]
(三)審判機關角度的司法呈現
人民法院作為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的審判機關,雖然其審判權的行使主體是承辦具體案件的法官,但對外審判權的行使主體抽象為人民法院整體。因此,無論是基于對同等情況同等對待的正義追求,還是出于減少當事人異議的目的,統一裁判尺度是法院努力實現的目標。司法實踐中,各級法院紛紛采取法律適用培訓、裁判規則整理、類案檢索等措施以減少“同案異判”。
二、“同案異判”現象成因透析
如前所述,“同案異判”對于不同的司法參與者而言似乎都是“不可接受”的,但“同案異判”有其存在根源,同時“同案異判”亦并非絕對錯誤,應當結合事物自身規律正確看待。
(一)“同案異判”的表層原因
1.立法缺陷。“立法兼具政治性與法律性、專業性與綜合性、理論性與實踐性,需要綜合性的立法能力作為支撐。”[6]立法過程往往是不同觀點和主張博弈的過程,往往將難以確定的爭議內容,通過立法技巧抽象地表述在法律條文中。這種由立法者故意為之的立法技巧只能由法官適用法律時進行判斷、補充和完善。因此,立法上的模糊與混沌直接導致了“同案異判”的出現。
2.地域差異。人類的法律并不存在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模式,與其說法律是一種普適性的存在,不如說它是一種地方性的知識來得更為準確。[7]法律作為一種地方性知識,與當地的文化、經濟發展水平等因素密切相關。目前我國各地區經濟發展不平衡,同時長期以來的城鄉二元體系,這都導致了法律的割裂,例如盜竊罪中關于數額較大的認定標準各地不盡相同,基于城鄉戶籍不同導致人身損害賠償標準不同而引發的“同命不同價”。
3.認知局限。法諺云:徒法不足以自行。“書本上的法”往往滯后于社會發展,更能發揮作用的是司法人員將“書本上的法”與具體的社會情境相結合所創制的“行動中的法”。[8]因此,行使審判權的法官個人對于裁判結果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每一個法官個體都是不同的,法官不同的成長經歷、價值取向和脾氣性格等都會對案件審理產生影響。因此,由于裁判者的個體差異而出現的裁判結果差異,是情理之中也在所難免。
(二)“同案異判”的深層原因
1.成文法內生的不周延性。我國是成文法國家,成文的制定法所構成的法律體系一般是由概念、規則、標準、原則所構成的系統,其中按照明確性標準排序,概念、規則、標準、原則依次遞減。但法律體系是一個開放的結構,它本身具有哈特所意指的規范的雙重性:一方面具備“確定的核心”, 另一方面又有“疑問的半影”,因此,法律會形成某種適當開放性的結構。[9]正是這種特殊的開放結構,使得成文法在保持穩定性時,也可通過更新的法律解釋來保持自身的生命力。作為裁判者的法官可以運用法律解釋、法律續造等方法在法無明文規定之際作出判斷。當然,法官的判斷會因人而異、因勢而異,從而產生不同的判決。
2.社會科學特有的復雜多變性。在學術研究領域,以研究對象為標準可以分為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人,特別是由人組成的社會的運行和變遷規律。[10]與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清晰、確定相比,社會科學關系復雜且相互交織[11],作為社會行動者的個人和團體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人的特性的型塑。[12]因而法學作為社會科學的一種,也難以獲得一個絕對確定的答案。司法實踐中有一定數量的司法裁判,因其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存在著緊張關系而引起社會廣泛關注。[13]若單從法律適用上來說,這些引起爭議的司法裁判可能基本正確,但是若考慮社會效果與政治效果,其正確性就會受到影響。
3.人類認知固有的螺旋式上升性。馬克思指出:“對人類生活形式的思索,從而對它的科學分析,總是采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這種思索是從事后開始的。”[14]人對各種事物的認識總要經過曲折的過程,對于作為上層建筑的法律,裁判者需要在審判實踐中不斷加深理解,準確適用法律。正因為作為個體的法官在認識論上存在螺旋式的上升,面對案情相類似的案件,在其不同的認識階段,對于案情和法律關系的認識也不盡相同,由此催生出具有差異的判決。
三、“同案異判”的理論反思
由于立法缺陷、地域差異、認知局限等原因,“同案異判”在司法實踐中屢見不鮮,需要從理論層面厘清“同案異判”的司法取向以及應對的基本立場。
(一)“同案異判”的司法取向
從最普遍公平正義的立場出發,需要減少和避免“同案異判”,但在追求裁判尺度統一的同時,應當允許法律框架內的個性化裁判,尊重不違反法律原則的法律解釋。持該種取向主要基于以下兩個方面原因。
1.“同案”的相對性。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說過:“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司法實踐中也不存在完全相同的案件,只有某些基礎事實、法律關系等要點相類似的案件。退一步說,即使存在完全相同的案情,法官在裁判過程中還必須對案件中的主體、客體、動機、過錯等方面因素進行綜合考量,同時結合所處的社會背景,最終依據現行法律,才能作出正確的裁判。
2.法律理解的不確定性。法律未經解釋不得適用,而法律解釋一般是指在具體個案的司法裁判中與法律適用相聯系的一種活動,當下司法界對某些法律條文的解釋還沒有定論。“同案異判”一般出現在疑難復雜的案件中,而疑難案件一般產生于規則與事實之間的摩擦地帶,這個摩擦地帶也是“形式合理性”和“實質合理性”的十字路口。疑難案件之所以疑難,就在于當兩種合理性不能兼得的時候,法官對判決案件應當遵循何種合理性的問題舉棋不定。疑難案件的判決并不單純是一個形式理性的問題,也不是僅僅依靠程序性指令就能解決的問題。[15]因此,對個別法律理解和適用的問題,很難在短時間內達成共識。裁判者會按照自己的理解作出裁判,這種理解差異具備一定合理性。
(二)應對“同案異判”的基本立場
基于上述原因,若是對“同案異判”采取一刀切的否定態度,法官的主觀能動性會受到極大限制和傷害,這反而會減損司法裁判的價值。法律只調整最普遍的社會關系,具體到個案,需要法官運用自由裁量權進行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法律適用以事實認定為基礎,需要法官根據在案證據,通過“親歷性”得出最接近事實真相的法律認定,在法律適用層面若一味追求“同案同判”,實踐中廣泛存在的“裁判后果主義”會使法官從判決結果去倒推案件事實,從而制約法官的自由心證。因此,從尊重法官自由裁量權和主觀能動性的角度出發,不應采取全面否定的立場應對“同案異判”。
也就是說,對于“同案異判”的容忍程度必須克制在一定范圍內。首先“同案異判”不能出現在同一法官的裁判文書中。換言之,作為裁判者的法官個體不能對“同案”有不同的裁判觀點和裁判意見。在對后案進行裁判時,必須尊重和參考自身裁判的在先案件,若識別二者為“同案”后,需要作出類似的判決。在沒有特殊的情況下,若允許法官個體進行“同案異判”,整個審判系統的“同案同判”便會成為空談,因此,對于“同案異判”的基本立場首先是不能允許法官個人出現“同案”裁判的差異化。
此外,盡管具體案件的審判權由法官個體行使,但憲法制度安排、法院在政治結構中的地位、司法的社會生態、對法官的激勵與約束條件以及綜合統籌運用審判資源的要求等,都決定了我國法院建構應當堅持法院整體本位。[16]在司法實踐中,社會民眾對于案件裁判的最直接認知是判決書由何法院作出,而非何法官作出。在法院整體本位的影響下,法官個體對外的形象呈現模糊化和被代表化的趨勢,不同法官個體的裁判行為被抽象成整個法院的行為。因此,除了對法官個體要求“同案同判”外,對于作為一個整體的某個法院而言,其作出的裁判亦不能自相矛盾,同一法院不同承辦法官的裁判尺度應當保持統一。也就是說,“同案異判”也不應出現在同一法院的不同裁判文書中,同一轄區法院的裁判文書也盡可能保持法律適用的統一性。
四、紓解“同案異判”的司法回應
“同案異判”不僅是對公眾樸素正義觀念的挑戰,也不利于司法權威的樹立和社會主義法治現代化建設。因此必須對“同案異判”作出回應,為紓解“同案異判”貢獻司法智慧。
(一)健全多層次的裁判標準
司法解釋法律化是解決“同案異判”的可行路徑,因此可以通過健全多層次的裁判尺度標準彌補立法缺陷。多層次的標準中,第一層次是立法機關出臺的立法解釋和司法機關出臺的司法解釋。立法解釋是對法律條文的最優補充,可以補充和擴張簡約的法律條文,司法解釋是司法機關對法律如何適用的指導性文件,填補了法律條文從書本走向現實的溝壑。及時制定、整理兩類法律解釋文件,可以在全國范圍內健全統一的法律適用標準。第二層次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導性案例和公報案例。通過提升指導案例的覆蓋面、更新頻率和使用率,鼓勵裁判者在文書說理部分引用指導案例。第三層次是高、中級人民法院發布的類案裁判規則。從案件的審級控制來看,一審法院往往會格外關注參考并適用二審法院的相關規則。在司法實踐中,高、中級人民法院也紛紛出臺類案裁判規則,有效減少了“同案異判”。例如上海市高、中級人民法院定期發布類案審理思路和裁判要點,努力實現轄區內適法標準的統一。
(二)提升類案識別區分技巧
紓解“同案異判”的一大難點在于準確找到“同案”。目前的“同案”識別大多憑借法官自身的辦案經驗和知識積累,尚未形成完善的識別規則,相關的方法論亦寥寥無幾,因而提升識別技巧是需要補齊的短板之一。對于待決案件與在先案例的對比,一般采用案件核心要點對比的方法,將整個案件“肢解”成案由、事實要點、法律爭點、訴訟標的等要點,再在不同要點之間反復巡視和對比,若核心要點存在相似性,則可以認為對比的案件屬于“同案”。具體而言,一方面是在事實層面將案件進行對比,主要是對比法律事實中的關鍵事實,將案件之間的相同點和不同點呈現出來,從而獲得初步判斷。[17]另一方面是在實質性的價值權衡層面進行價值對比。通過適用法條、爭論焦點、規范目的等要點的對比,綜合判斷相同點是否比不同點更具壓倒性的優勢,從而證成或否證“同案”。[18]
(三)完善強制性類案檢索制度
“各主體自發運用判例參照比附待訴、待決案件的現象,正在我國悄然而廣泛地興起。”[19]除法官自發檢索外,最高人民法院2020年7月頒布了《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以實現裁判尺度的統一。但目前存在類案檢索標準和程序不規范、技術支撐不高等困境。[20]因此,一方面需要細化和明確強制性類案檢索的標準和程序,比如前述指導意見中規定的“缺乏明確裁判規則或者尚未形成統一裁判規則的”應如何理解。另一方面需要強化類案檢索的技術性支撐和知識供給。目前檢索系統(平臺)主要集中在裁判文書網、法信、威科先行、無訟等網站,但這些網站大多只能提供基礎的案例檢索服務,并未為類案檢索提供個性化服務,或者雖然有類案檢索功能,但存在數據少、準確度差等問題。因此,可以考慮建立統一的類案檢索系統,提升檢索的廣度和準確度。
(四)增強裁判文書釋法說理力度
裁判文書上網公開是提升司法公開度和透明度的有力措施,對于審判質效提升發揮了重要作用,但說理論證仍存在不足。有實證研究顯示,嚴重缺乏說理的裁決比比皆是,甚至包括最高人民法院的刑事裁決。[21]此外,單一裁判理由的文書撰寫也導致“同案異判”。[22]因此,增強裁判文書釋法說理力度可以成為紓解“同案異判”的重要突破口。增強裁判文書釋法說理,一方面需要在文書中全面回應當事人的訴辯意見,在合理歸納總結各方意見的基礎上闡述取舍觀點的原因。另一方面需要細化論證過程,在事實認定部分,應當詳細說明采信各方證據的原因和依據;在裁判理由部分,需要遵循合法合理、層次性、針對性和差異化等四大原則,著重闡述案件判決的小前提和大前提,使案件結論的推導邏輯嚴密并具有說服力。
(五)積極運用人工智能輔助審判
“人工智能作為一種重要的技術手段,能夠輔助法律議論,確保法律論證、推理、判斷以及決定的客觀性和中立性。”[23]在現代化智慧法院建設的浪潮下,運用人工智能介入司法裁判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類案智能搜索。在輸入關鍵詞之后,通過增減關鍵詞,篩除與搜索案例差異較大的案件,實現案例搜索的準確性。第二階段是類案智能推送。“智能推送需要由案例搜索向案例推送轉型,向法官精準推送其所需要的類案。”[24]當法官在系統中輸入關鍵詞之后,系統自動檢索特定的類案判例,并將其自動推送給法官以供參考。第三階段是異判智能預警。法官在系統中輸入案件構成要點之后,系統自動勾勒出案件畫像,并將待決案件的預判結果與在先案例的生效裁判結果對比并給出提示。第四階段是類案智能生成。現階段人工智能可以繪制圖畫、生成新聞報道,隨著人類向強人工智能時代的邁進,人工智能可以自動比對案件構成要點,抓取類案中的事實論述和說理闡述,以輔助法官制作裁判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