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軍 隋莉莉
摘 要:“情節嚴重”是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的法定量刑情節,但現行“情節嚴重”的認定與罪刑法定原則不符,相關司法解釋和文件之間不協調,處理個案時存在現實障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對該類犯罪打擊的力度和精準度。建議制定專門的關于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的司法解釋,采用數量作為“情節嚴重”的評價標準,增強評價標準的明確性和量刑的可操作性及規范性。
關鍵詞: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 情節嚴重 認定標準
一、問題的提出
2021年3月1日,“兩高”《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確定罪名的補充規定(七)》將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和非法收購、運輸、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罪,修改為“危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其中“情節嚴重”是定罪量刑的必要條件。我國刑法第341條第1款并沒有對“情節嚴重”進行具體規定,雖然相關司法解釋和文件對該罪中的“情節嚴重”設定了標準,如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發生在我國管轄海域相關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二)》(以下簡稱《規定(二)》)和2020年“兩高兩部”聯合發布的《依法懲治長江流域非法捕撈等違法犯罪的意見》(以下簡稱《長江意見》),但前者的適用范圍是發生在我國管轄海域的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案件;后者的適用范圍是發生在我國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的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案件。
《規定(二)》對珊瑚、硨磲等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案件“情節嚴重”的標準作出了規定。其中,采捕主要是從涉案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非法獲利金額、造成海域生態環境嚴重破壞和造成嚴重國際影響等五個方面進行了規定;在收購、運輸、出售等流通領域則主要從涉案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和非法獲利金額等方面進行規定。《長江意見》則以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作為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然而,上述關于“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在理論和司法實務中面臨著不少困惑,不能滿足我國對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資源保護的迫切需要,應當對“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進行量化細化。
二、現行“情節嚴重”認定標準分析
(一)與罪刑法定原則不符
罪刑法定原則是刑法的鐵則,也是刑法的生命。[1]而刑罰的明確性是罪刑法定原則的題中之義。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這里的“明文”是指明確的、明晰的、清楚的規定。毋庸諱言,我國目前的刑事司法尚停留在“刑事司法解釋之治”階段,司法實務極其依賴司法解釋。毫不夸張地說,“兩高”所作出的司法解釋具有普遍的司法效力和權威性,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刑法的規范性特征,在指引基層司法機關辦案時相當于刑法。[2]即使現行的司法解釋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但在通常情況下,基層司法機關都會遵照執行。鑒于司法解釋在我國司法實踐中的實際地位,就要求最高司法機關在制定司法解釋的過程中,應嚴格貫徹罪刑法定這一“鐵則”,做到解釋的內容明確,涵攝的范圍明晰。反觀《規定(二)》和《長江意見》,從字面規定來看,相關條款規定了明確的數額、羅列了清楚的事實,似乎符合刑罰明確性原則。然而,如果對這兩個文件相關條款進行實質研究,司法實踐中有以下困惑:第一,由哪些權威機構對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價值核算尚未完全明確;第二,對于“非法獲利金額”的具體認定和計算沒有確定的規定;第三,“造成海域生態環境嚴重破壞”和“造成嚴重國際影響”缺乏客觀標準,致使該條款在司法實務中難以適用。在司法實務中,由于這些問題不明確,導致評價“情節嚴重”存在不確定性,與罪刑法定原則不符。
(二)相關司法解釋和文件之間的規定不協調
司法解釋的功能之一是為了統一規范地執行法律,內部協調一致是司法解釋的基本要求,即同一司法解釋中的不同內容應協調一致,不同司法解釋之間也應協調一致。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野生動物解釋》)以數量作為危害珍貴、瀕危陸生野生動物犯罪“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走私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走私解釋》)同樣是以數量作為走私珍貴動物罪“情節特別嚴重”的認定標準?!兑幎ǎǘ穭t以涉案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非法獲利金額、造成海域生態環境嚴重破壞和造成嚴重國際影響等作為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長江意見》以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作為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同為珍貴、瀕危野生動物,不論是珍貴、瀕危陸生野生動物,還是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都應當同等保護。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數量多少,一般民眾就能作出準確判斷,而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則需要專業的人員通過繁雜的計算得出,究竟哪種標準更有利于司法辦案不言自明?!胺稍谝欢ǔ潭壬蠎撌侵甭实?。”[3]因此,沒有必要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此外,更為復雜的是,《規定(二)》和《長江意見》還要依據農業農村部2019年《水生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價值評估辦法》(以下簡稱《評估辦法》)對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進行計算,而《評估辦法》中對“成年”“幼年”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進行了區分。難道對“幼年”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要比對“成年”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弱嗎?答案顯然是應該“同等保護”。正是由于評價標準不同,造成了水生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的司法解釋與陸生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的司法解釋之間,刑法同一章節下不同條文的解釋之間存在體系不協調的問題。“體系解釋的任務主要是通過厘清解釋的依據,來消除價值對立、文明沖突,以實現法律的目的?!盵4]然而,《規定(二)》和《長江意見》與其他相關司法解釋之間不一致、不協調,不利于實現刑法第341條第1款的立法目的和任務。
(三)在處理個案時存在現實障礙
是否有利于案件得到妥當處理是評判司法解釋合理性的標準之一。但前述司法解釋和相關文件導致一些案件無法得到妥當處理,如大連某檢察院在辦理斑海豹(2021年從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升級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系列案件過程中,即遇到很多困難。
1.鑒定機構的資質難以確定。201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部第2607號公告推薦遼寧省海洋水產科學研究院承擔對斑海豹的物種鑒定工作,也就是說,遼寧省海洋水產科學研究院具有鑒定涉案的水生野生動物是不是“斑海豹”的資質,但并未明確其是否具有斑海豹幼體發育階段系數的鑒定資質。由于受鑒定資質的困擾,遼寧省海洋水產科學研究院只出具了斑海豹幼體發育階段的“建議”,該“建議”證明力較弱,依據該“建議”得出的斑海豹價值的證明力也不強。
2.對于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價值核算的實施機構尚未完全明確。司法實踐中,關于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是否應由專業機構進行鑒定或評估,是否按照《評估辦法》規定的標準和方法直接進行核算,是否必須由農業行政職能部門進行價值核算,以及檢察機關能否自行核算存在不同的看法。有觀點認為,對于涉案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根據《評估辦法》之規定便可直接計算,一般不需要專業機構、評估機關或者農業行政職能部門鑒定或評估,檢察機關可以自行計算得出。但客觀公正是檢察官履行職責的原則和立場,客觀取證義務和中立審查責任是檢察官客觀公正義務中的兩項重要內容?;谶@樣的職責和立場,筆者認為,不宜由檢察機關自行計算涉案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價值。沒有權威的價值認定機構,檢察機關又不宜自行認定的兩難處境,造成了案件據以量刑的重要證據難以確定。
3.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活體往往不易留存,無法準確認定個體發育階段系數,造成價值認定不精確。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在野外環境中成長繁殖,離開自然棲息地后,如飼養不當,極易生病或者死亡,因此扣押后只能盡快放生。另外由于不易運輸,通常由鑒定人員受委托赴現場進行鑒定,但鑒定人員所在地往往距扣押地路途較遠。前述案件中,在河南某地扣押的涉案斑海豹幼崽,由于缺乏飼養條件,有9只斑海豹幼崽死亡。遼寧省海洋水產科學研究院雖然出具了1齡以內斑海豹發育系數為0.6,1—3齡斑海豹發育系數為0.8的斑海豹幼體發育階段系數的建議,但無法對涉案的每一只幼年斑海豹進行個體區分,既沒有確定涉案的每一只斑海豹的年齡,也沒有針對涉案的每一只斑海豹出具發育階段系數建議。在這種情況下,檢察機關按照有利于被告人的原則,將涉案斑海豹均認定為1齡以內,發育階段系數均為0.6,將每只涉案斑海豹的價值均認定為3萬元人民幣,對斑海豹價值的認定就低不就高,不利于精準打擊該類犯罪。
(四)對其他淡水水域的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保護出現真空地帶
《規定(二)》只適用于我國管轄海域內的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而《長江意見》僅對在長江流域重點水域危害中華鱘、長江鱘、長江江豚等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資源犯罪“情節嚴重”做出相應的規定。也就是說,《長江意見》遺漏了對其它淡水水域中的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情節嚴重”的適用。比如,大鯢屬國家二級保護淡水水生野生動物,除了長江流域外,在山東、河北等地區也有生長繁殖,也就是說對于類似大鯢這樣的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保護出現了司法解釋適用的真空地帶。雖然2021年2月24日《關于印發〈檢察機關辦理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案件有關法律政策問題的解答〉的通知》規定“非長江流域地區檢察機關辦理非法捕撈水產品案件時,可以參照運用”,但該解答并未涉及“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
三、完善“情節嚴重”認定標準的建議
(一)制定專門的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司法解釋
1.司法解釋應當緊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發展要求。習近平總書記在2018年全國生態環境保護大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用最嚴格制度最嚴密法治保護生態環境,加快制度創新,強化制度執行,讓制度成為剛性的約束和不可觸碰的高壓線。”新冠疫情爆發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作出了《關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長江保護法》,并通過《刑法修正案(十一)》對刑法第341條進行了修正。“刑法是時代文化的一面鏡子,是社會道德的晴雨表,是社會意識的忠實反映。刑法總是緊跟時代的步伐,敏感地反映著社會結構以及國民價值觀的變化。對刑法的理解總是從解釋者自身視野所感知的社會環境和文化背景開始的,解釋者只能根據不同的時代需要和不同的文化背景從事理解活動?!盵5]上述立法活動是法律緊跟時代步伐,敏銳反映社會結構以及國民價值觀的變化,保護新時代綠色發展理念的生動實踐。司法解釋也應緊跟立法步伐,及時對這些新法適用作出解釋,更好地指導司法實踐。
2.整合分散的、碎片化的規范,形成精準、精細、一體化的操作規范?!兑幎ǎǘ饭茌牥l生在我國海域的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案件,《長江意見》管轄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的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案件?!兑幎ǎǘ返膬热莅ㄐ淌?、民事和行政案件的相關規定,《長江意見》的內容不僅包括刑事犯罪,也包括行政執法等內容,都不是專門針對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而作出的解釋。從嚴格意義上說,《長江意見》不是司法解釋,是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在司法實踐中,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只能在裁判說理部分援引,不能成為正式的法律淵源。為統一法律實施,便于司法實務操作,有必要就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制定專門的司法解釋,解決目前管海洋的不管淡水,管長江的不管黃河的分散化、碎片化問題,形成一體化的、專門性的刑事司法適用規范和對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司法保護制度框架。
(二)采用“數量”作為“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
1.能夠增強解釋的明確性,體現罪刑法定原則。孟德斯鳩曾指出,“法律不能讓人難以捉摸,而應該能為普通人所理解,法律不是高深的邏輯藝術,而是一位家長的簡單道理?!盵6] “法律需要確定額度時,應該盡量避免用金錢作標識,因為貨幣的價值可因千萬種原因發生變化,同等數額的貨幣可能早已不是原來實際價值了。”[7]采用數量標準,便于社會一般民眾理解、執行及遵守,可以有效緩解采用價值等評價標準所帶來的明確性欠缺的問題,使解釋更加符合罪刑法定原則的明確性規則。
2.符合當前我國的生態保護政策要求?!熬G色”是新時代的發展理念。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不同于一般商品,簡單的價值標準無法客觀評價相關案件情節嚴重與否。采用數量標準,符合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保護應當遵循的生態規律。經過億萬年的自然演變,水生野生動物已經形成了完整的食物鏈,每一個水生野生動物都有其獨有的生態位,任何一個物種的滅絕、種群的衰退,都會導致食物鏈斷裂、食物網漏掉、生態環境破壞,從而危害人類生存安全。水生野生動物的生態系統性特點,要求對整個水生野生動物物種和種群進行保護,用最嚴格的制度、最嚴密的法治,才能實現保護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的立法目的。
3.可以有效解決相關司法解釋之間不協調的問題?!氨苊饷芘c保持協調,是體系解釋的最主要的要求?!盵8]按照體系解釋的原則,司法解釋之間應保持協調。只有司法解釋之間沒有矛盾,保持協調,才能實現刑法的平等正義。正如前文分析,《野生動物解釋》和《走私解釋》以數量作為評價標準,《規定(二)》則不是以數量作為評價標準。法律講究統一,針對同一刑法條文的不同司法解釋評價標準不一,容易導致對同一概念含義理解運用的混亂,同時也不符合人的思考邏輯。因此,統一采用數量標準,可以有效解決相關司法解釋之間體系不協調的問題。
4.有利于增強涉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量刑的可操作性和規范性。正如刑法格言所說,“法律必須簡潔以便更容易掌握,法律需要簡潔以便外行人容易理解”。采用數量標準,有利于準確認定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案件的情節輕重,及時恰當地打擊犯罪行為,促進危害珍貴、瀕危水生野生動物犯罪的量刑規范化與公正化,體現司法解釋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