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韜
(浙江大學 光華法學院,浙江 杭州310008)
相比于那些直接導致環境污染后果的生產企業,從歷史上來講,商業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同環境與可持續發展問題的關聯性并不那么密切,這一方面是因為銀行業本身被認為屬于清潔產業的范疇,另一方面是因為人們認為讓銀行去評估環境效益無異于干涉客戶的內部經營事務[1]21。
然而,近十幾年來,國際社會越來越認識到,通過給予企業貸款資金支持,銀行不可避免地與那些損害自然環境的商業活動聯系在了一起[2]。也就是說,如果商業銀行向那些未達到環保標準的項目提供貸款支持的話,那就等于助長了破壞環境的工業活動[3]。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基于環境責任的銀行信貸業務在國際范圍內得以興起。通過將環境檢測標準、污染治理效果以及生態保護等因素納入授信決策的考量范圍,商業銀行在全球綠色金融①綠色金融或者環境金融、可持續金融,并無權威的官方定義,但一般可以直觀地認為“綠色金融”這個寬泛的名詞所指的是“向可持續發展項目或計劃、環保產品以及鼓勵經濟可持續發展政策投入的資金支持”,參見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Finance Club,“IDFC green finance mapping for 2014,”http://www.idfc.org/Downloads/Publications/01_green_finance_mappings/IDFC_Green_Finance_Mapping_Report_2015.pdf,2019-12-04。體系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也由此,商業銀行的綠色信貸被認為在環境產業與金融機構之間架起了一座實實在在的橋梁①這方面的觀點可參見Salazar J.E.,“Environmental finance:linking two worlds,”Paper presented at a workshop on Financial Innovations for Biodiversity,10th Global Biodiversity Forum,Bratislava,Slovakia,1998,p.15。。
在我國,綠色信貸近年來在商業銀行體系中的關注度也日益提升。2007年7月30日,在嚴峻的節能減排和環境污染治理形勢之下,國家環保總局、中國人民銀行以及中國銀監會聯合發布了《關于落實環保政策法規防范信貸風險的意見》(環發〔2007〕108號)。這份文件雖未直接使用“綠色信貸”的表述,但它首次明確地將商業銀行的授信行為與企業的環境表現聯系在了一起,因此被認為是我國綠色信貸機制建設正式起步的一個標志。2016年8月,中國人民銀行、財政部、銀監會、環保部等七部委聯合印發的《關于構建綠色金融體系的指導意見》(銀發〔2016〕228號)中則明確提出了“構建支持綠色信貸的政策體系”。截至2020年末,中國的綠色信貸規模近12萬億元,位居世界首位②參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國新辦舉行綠色金融有關情況吹風會》,2021年2月9日,http://www.scio.gov.cn/xwfbh/xwbfbh/wqfbh/44687/44900/index.htm,2021年2月24日。。考慮到我國金融體系以間接融資為主,商業銀行在發展綠色金融業務的過程中自然會扮演最為重要的角色。
環境污染是經濟活動中典型的負外部性問題。一種慣性的思維認為負外部性的克服必然要以政府的執法行為為前提,殊不知基于政府行政執法的環境污染末端治理機制未必就是理論上最有效的制度安排,公共部門本身運作的高昂成本再加上難以避免的“政府失靈”問題,都會弱化環境行政執法的實際社會效果;而金融市場則為外部性的內部化開辟了另外一條選擇道路,綠色信貸機制即是其中之一。
進一步觀察,我們會發現,綠色信貸機制在不同的地區或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會因其生成機制的差異而呈現出迥異的內在屬性與外在特征。具體來講,綠色信貸體系的建構與發展有三種可能的實現路徑:其一為自我規制模式,或稱為自愿實現機制(以“赤道原則”為典型代表);其二為私法層面的環境民事侵權責任機制(以美國的《超級基金法》為典型代表);其三為公法層面的行政權力推動機制(以中國現階段的綠色信貸政策體系為典型代表)。不過,上述三種實現機制并非完全排他性的,在某些地區或者在某些歷史發展階段,不同的綠色信貸實現機制可能彼此結合,共同發揮作用。
本文將在對比國際金融市場綠色信貸體系發展的歷史經驗的基礎之上,重點結合中國金融市場以及中國金融法律制度的時空特征來分析和探討不同類型的綠色信貸實現路徑在我國會遭遇到的各種法律障礙問題,進而勾勒出我國發展綠色信貸體系的總體法治約束條件。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并非抽象地對上述三大綠色信貸實現機制的功能、價值和意義進行評價和比較,或者給出一個孰優孰劣的簡單結論,而是結合特定時空之中的金融市場環境和法律制度環境來揭示不同的綠色金融實現機制得以發揮作用的約束條件。
基于商業利益和社會責任的雙重考量,國際大型商業銀行已經創新性地開發出了形形色色的綠色信貸產品。例如,美國富國銀行特別針對“綠色”商業建筑的開發商提供條件優惠的專項貸款③參見UNEP Finance Initial,“Green financial products and services:current trends and future opportunities in North America,”http://www.unepfi.org/fileadmin/documents/greenprods_01.pdf,p.16,2019-12-04。;美國銀行則對卡車運輸公司以購買節油設備為目的的貸款申請給予快速審核、免除擔保以及設定靈活條款等優待措施①同上。;英國巴克萊銀行于2007年發行了一款名為“呼吸信用卡”的金融產品,為持卡人的綠色消費提供優惠的利率,并承諾將信用卡利潤的50%用于資助全球的碳減排事業②參見http://www.applycreditcard-online.com/credit-cards-uk/barclaycard-breathe-card/,2019-12-04。。
此外,在一些國際組織、非政府組織以及大型金融機構的共同促成之下,國際社會出現了一系列推進商業銀行綠色信貸業務的自愿性準則,其中就包括了“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金融倡議”(UNEP FI)于1995年發起并開放給全球商業銀行自愿簽署的《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關于可持續發展的金融機構承諾聲明》(UNEP Statement of Commitment by Financial Institutions on Sustainable Development)③該聲明的文本可參見http://www.unepfi.org/fileadmin/statements/UNEPFI_Statement.pdf,2019-12-04。以及2003年由百余家非政府組織共同簽署的《關于金融機構可持續性的科勒維科什俄宣言》(The Collevecchio Declaration on Financial Institutions and Sustainability)④該宣言的文本可參見https://www.banktrack.org/download/collevechio_declaration/030401_collevecchio_declaration_with_signatories.pdf,2019-12-04。。
就影響力而言,目前在世界范圍內,綠色信貸的自愿實現機制生成與發展過程中最具代表性的制度化成果就是“赤道原則”(Equator-Principles,EPs)。“赤道原則”是由花旗銀行、巴克萊銀行、荷蘭銀行等國際知名商業銀行在2003年基于國際金融公司的環境和社會可持續性績效標準以及世界銀行集團的環境、健康和安全指南而發起制定的一套自愿性金融行業準則,被金融機構用于在融資過程中確定、評估和管理項目所涉及的環境與社會風險,其目的在于為金融機構的盡職調查和監督活動提供最低的標準以支持其做出負責任的風險決策⑤參見“The Equator Principles”,http://equator-principles.com/about/,2019-12-04。。
“赤道原則”適用于四類金融產品,分別是:項目融資咨詢服務、項目融資、用于項目的公司貸款以及過橋貸款。目前所適用的第三版“赤道原則”內容文本是2013年6月起施行的,包含了10項具體的操作性原則⑥這10項原則具體是:審查和分類、社會和環境評估、適用的社會和環境標準、環境和社會管理系統及赤道原則行動計劃、利益相關者的參與、投訴機制、獨立審查、承諾性條款、獨立監測和報告以及報告和透明度。,其中“原則1:審查和分類”要求采納“赤道原則”的金融機構把一定金額以上的融資項目根據其環境和社會風險高低分為A、B、C三類,從而采用不同的信貸審核標準與程序⑦其中,A類項目屬于對環境和社會有潛在重大不利并/或涉及多樣的、不可逆的或前所未有的影響;B類項目為對環境和社會可能造成不利的程度有限和/或數量較少,而影響一般局限于特定地點,且大部分可逆并易于通過減緩措施加以解決;C類項目則對社會和環境影響輕微或無不利風險和/或影響。參見“The Equator PrinciplesⅢ,”http://equator-principles.com/wp-content/uploads/2017/03/equator_principles_Ⅲ.pdf,p.5,2019-12-04。。此外,依據“赤道原則”,金融機構應當要求貸款客戶開發或維持一套環境和社會管理體系,并且在與客戶的契約中加入有關合規的承諾性條款,并引入獨立的環境和社會專家參與項目審查⑧參見“The Equator PrinciplesⅢ,”http://equator-principles.com/wp-content/uploads/2017/03/equator_principles_Ⅲ.pdf,pp.7-9,2019-12-04。。
截至目前,已有37個國家的118家金融機構正式采納了“赤道原則”,從而具有了所謂“赤道原則金融機構”的身份,其中絕大多數來自發達經濟體,而迄今宣布接受“赤道原則”的中國商業銀行僅有四家,分別是興業銀行(2008年10月)、江蘇銀行(2017年1月)、湖州銀行(2019年8月)以及重慶農村商業銀行(2020年2月)。
“赤道原則”為商業銀行的授信行為設定了較為嚴格的實質判斷和審核流程標準,而其之所以在相當大范圍內被全球商業銀行所接受,并非基于有強制約束力的國際條約或者國內法律所設定的監管要求,而是各家商業銀行出于內部和外部的種種激勵與約束環境而自主做出的商業決策。
國際金融公司的一項統計調查表明,金融機構在行為決策時之所以會把環境與可持續發展問題作為一項考慮因素,排在前三位的原因分別是:在聲譽方面獲得更多的公信力、投資者的訴求以及為利益相關者創造價值增量①參見International Finance Corporation,“Banking on sustainability:financing environmental and social opportunities in emerging markets-publication,”http://www.ifc.org/wps/wcm/connect/9486d980488658f8b7b2f76a6515bb18/Banking_on_Sustainablity_Launch.pdf?MOD=AJPERES,2020-12-17。。另外一項針對英國金融機構的調查問卷顯示,作為債權人的銀行會擔心因為與造成環境事故的借款人存在交易關系而損害自身的社會聲譽[3]。由此可以推測的是,商業銀行宣布接受“赤道原則”并據此行事絕非純粹出于道德感的驅使,而是一種十分理性的商業選擇;甚至可以說,自愿性質的“赤道原則”非常完美地契合了商業銀行的戰略動機,而環境效益則成了商業銀行風險管理過程中的一項主要“副產品”,這與公司治理中的“開明的股東理論”是相一致的[4]。
一個合理的推斷是,對商業銀行來說,采納“赤道原則”需要付出兩方面的成本:一是額外的盡職調查程序的成本;二是放棄一些潛在收益更大但不利于環境可持續發展的融資項目②例如,根據《2011年花旗中國企業社會責任報告》所披露的信息,當年中國有兩項貸款申請被歸為高風險的A類,并且最終由于環境或社會原因而遭到否決,詳見http://www.citi.com.cn/html/cn/pdf/CSR2011.pdf,2019年12月4日。。這些都可能對商業銀行的股東利益造成損害。不過,經濟學家的實證研究曾經表明,股東對商業銀行宣布采納“赤道原則”的信息并沒有負面的反應,換言之,商業銀行通過宣布采納“赤道原則”來釋放出負責任行為的信號是得到其股東認同的[5]。
除了商業銀行股東群體的認可之外,來自金融市場和國際社會的其他各種外部激勵與約束機制也在不同程度上推動著綠色信貸機制的普及化。例如,法國政府在2015年12月和2016年1月先后推行了兩套官方的綠色金融產品認證機制③參見Novethic,“SRI:the Frecch government creatsofficial labelsfor financial products,”2016-01-12,http://www.novethic.com/responsible-investment-news/sri-the-french-government-creates-official-labels-for-financial-products.html,2019-12-04。,這樣一種“貼標簽”制度對金融機構來說即構成了一種正向的外部激勵,申請認證則可以看作一種“好人舉手”的行為。此外,在全球金融市場愈來愈濃烈的強化“負責任投資”④2005年,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安南邀請國際金融市場的大型機構投資者共同發起了“責任投資原則計劃”(Principles for Responsible Investment,PRI),該計劃于2006年4月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正式啟動,其強調投資者在投資決策過程中需要考慮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因素。目前已有超過1 700家投資機構簽署了PRI。參見https://www.unpri.org/about以及www.unpri.org/signatory-directory/,2019年12月4日。的氛圍之中,不少證券交易所和中介機構開發出了各類綠色股票指數,例如始于1999年的道瓊斯可持續發展指數DJSI、倫敦《金融時報》的FTSE4Good指數以及明晟公司的ESG系列指數等。資本市場的投資者在進行投資決策過程中對環境問題的愈發看重也就構成了影響商業銀行行為選擇的一個重要因素。
由此可見,在國際金融體系中,以“赤道原則”為代表的商業銀行綠色信貸自愿性準則是一套典型的“軟法”規則,它的創制并非出于國際或國內立法者,主要也不依靠各國官方之間的協商與合作機制(因此有別于國際銀行監管領域的《巴塞爾協議》),相反卻是一些私人銀行扮演了促進金融監管政策發展以消弭潛在環境惡果的“全球可持續性監管者”的重要角色[6]。
作為與“硬法”相對應的一個概念,“軟法”被認為是一種準法律工具,它并不具有法定的約束力,或者其約束力要弱于傳統的法律規則[7]。但是,在一定條件的支持之下,軟法仍然可以成為能夠產生實際效果的行為規則[8],這一點可以從“赤道原則”的實際執行狀況中得以佐證。“赤道原則”是一套“自我規制型”的金融規則,其合法性來自市場而非主權國家[9]。因此也就可以說,軟法的興起還拓展了合法性內涵[10],商業銀行經營的合規要求也由此實現了外延上的擴充和豐富。
較之有國家強制力為支撐的硬法規范,人們自然會擔心軟法規范在實施過程中會面臨監督機制缺失或者有效性不足的問題。從“赤道原則”的實踐過程中,我們發現,國際性非政府組織的大量積極活動始終在推動著該自愿性準則的發展,同時也還承擔了檢查“赤道原則”銀行行為合規性的職能。例如,銀行監察組織在2017年發起了“赤道銀行,行動起來”的運動,以推動“赤道原則”規則文本的改進與優化①參見Bank Track,“Bank Track annual report 2017,”https://www.banktrack.org/download/banktrack_annual_report_2017/180313_annual_report_2017.pdf,2019-12-04。。
環境非政府組織(NGO)經常在一些重大工程項目的融資過程中通過各種方式來監督商業銀行對“赤道原則”的遵守。例如,在俄羅斯薩哈林2號油氣項目建設過程中,當時為項目提供融資的歐洲復興開發銀行、瑞士信貸銀行、摩根大通銀行、瑞穗銀行以及荷蘭銀行等6家接受“赤道原則”的銀行在審核貸款申請的過程中事實上沒有嚴格遵守“赤道原則”的實體和程序規則,因此在2004年遭到了15個國家的39個非政府組織的聯合譴責,并被要求停止向該項目提供信貸支持②參見PLATFORM,“Principal objections:analysis of SakhalinⅡgas&oil project’s compliance with the Equator Principles,”http://platformlondon.org/p-publications/principal-objections-sakhalin-ii-shell/,2019-12-04。。
事實上,“赤道原則”也為NGO的監督作用發揮提供了現實的制度可能性。根據“赤道原則”的要求,針對所有被歸為A類和部分被歸為B類的項目,申請貸款的客戶應設立一套投訴機制,并作為社會和環境管理體系的一部分,以接收人們對該項目的社會和環境績效的投訴并促進解決③參見“The Equator PrinciplesⅢ,”http://equator-principles.com/wp-content/uploads/2017/03/equator_principles_Ⅲ.pdf,p.8,2019-12-04。。一個著名的案例就是阿根廷的非營利機構人權與環境中心在2005年借由這套機制成功地阻止了兩家接受“赤道原則”的金融機構向烏拉圭Orion紙漿廠項目提供融資的計劃[11]。
我們再把視線轉回中國的商業銀行體系。既然國際金融市場的實踐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在先的樣板,即通過市場自發形成的自愿性準則來有效推動商業銀行綠色信貸業務的開展,那么是否有可能通過引導中國的商業銀行“接入”這一套既有的規則體系或者推動出臺中國自己的綠色信貸自愿實施機制,進而實現發展中國綠色信貸市場的目標呢?
至少從現實來看,這一愿景尚難實現。正如前文所展示和分析的,作為一套軟法規則,其本質不在于一份白紙黑字的文件,而是一系列立體的、有行動力的規則的有機組合,它的作用發揮很大程度上要依賴外部環境的配合。但是,支持“赤道原則”發揮積極作用的國際金融市場和國際社會的諸多要素(比如“負責任的”投資者群體、金融中介服務機構、NGO等)在我國還未完善,國內、國際金融市場的相對隔離也弱化了我國商業銀行自愿接受“赤道原則”的積極性。
2013年11月4日,中國銀行業協會在福州市召開“化解產能過剩暨踐行綠色信貸”會議,會上29家銀行簽署了《中國銀行業綠色信貸共同承諾》(即“福州承諾”),就加強產能過剩行業授信管理、積極推動綠色信貸業務的開展以及提升商業銀行自身環境和社會表現等內容做出了公開承諾④參見陳瑩瑩《29家銀行簽署綠色信貸共同承諾》,2013年11月4日,http://www.cs.com.cn/sylm/jsbd/201311/t20131104_41941 18.html,2019年12月4日。。然而,相較于“赤道原則”,這份僅有五條內容的共同承諾并不具有實際的可操作價值,仍然停留在“道義宣言書”的層面,無法付諸有效的法律實踐。
我們看到,在國際金融市場上,商業銀行之所以會認真對待其做出的公開承諾,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市場投資者、中介機構、NGO以及媒體的監督。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利用硬法規則來解決市場約束和社會監督力量缺位的問題呢?換句話說,有沒有可能通過既有的法律規則來推動商業銀行綠色信貸自愿實現機制在我國的形成與發展,并監督其落實呢?
若我國商業銀行并未實際履行其基于“赤道原則”或者其他國際、國內的自愿性綠色信貸準則而做出的公開承諾,那么公司股東或者利益相關方可否基于我國《公司法》第五條“公司從事經營活動,必須遵守法律、行政法規,遵守社會公德、商業道德,誠實守信,接受政府和社會公眾的監督,承擔社會責任”的規定來要求商業銀行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呢?表面上看,《公司法》第五條似乎為商業銀行履行社會責任的義務奠定了立法的基礎,但是這一高度抽象的法律條文在內容構造上恐怕并不具備可訴性[12]。也有學者認為,雖然在《公司法》修訂后,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已獲得強行法上的依據,但公司社會責任承擔之實際績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司法救濟的有效性,然而當前公司社會責任的含義模糊不清,法官負擔過于繁重使其對不確定的規則缺乏解釋熱情[13]。類似地,我國《商業銀行法》第八條也規定了“商業銀行開展業務,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的有關規定,不得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但從條文內容構造上看也同樣是一種“宣示性”的條款。
已上市的商業銀行對社會公眾所做出的綠色信貸承諾可視為其披露信息的一部分。那么,商業銀行未踐行其承諾的行為可否被視為“虛假陳述”而令其承擔公法或者私法上的責任呢?事實上,這一假設很難成立。我國《證券法》上的強制性信息披露要求及其責任規則的設定是以投資者保護為導向的,而追究上市商業銀行在綠色信貸承諾方面的“虛假陳述”顯然是超越投資者保護的層面,而上升到“社會保護”的高度了,這就使得既有的證券市場法律規則在適用上具有無法協調的困境[14]。
除此之外,我們是否可以把商業銀行的公開承諾行為視為設定了一種單方允諾①債法上以允諾人承擔給付義務為內容的單方法律行為,通常被稱為單方允諾,參見徐滌宇、黃美玲《單方允諾的效力根據》,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第120-132頁。之債,從而當其違背承諾時,追究其債法上的民事責任呢?這里姑且不論商業銀行違背其承諾是否必然會給特定相對方造成實際損害的問題,商業銀行事實上可以非常輕易地規避這一責任承擔的可能性。以“赤道原則”為例,其規則文件本身即包含了下述“免責事由”:
赤道原則是金融界中各機構各自發展其內部社會和環境政策、程序和慣例的基準和框架。赤道原則沒有對任何法人、公眾或個人設定任何權利或責任。金融機構是在沒有依靠或求助于國際金融公司、世界銀行集團、赤道原則協會或其他赤道原則金融機構的情況下,自愿和獨立地采納與實施赤道原則。②參見“The Equator PrinciplesⅢ,”http://equator-principles.com/wp-content/uploads/2017/03/equator_principles_Ⅲ.pdf,p.11,2019-12-04。
從推動綠色信貸普及化的角度上來講,類似的免責條款恰恰是有很大必要性的,因為這樣才可以讓更多的商業銀行傾向于接受相關的自愿性準則,而不必對未來可能的責任承擔充滿擔憂。
總結起來說,以“赤道原則”為代表的綠色信貸自愿實現機制在國際金融市場上所發揮的積極作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支持這套軟法機制運行的外部制度環境與制度安排,這是制度與制度之間彼此“嵌入”而帶來的效果,但這樣的條件恐怕在中國國內金融體系中尚不具備;進一步地,如果希望借助國家法律中的事后追責與司法救濟機制來促成這樣的自愿性機制“落地”,那仍然會遇到無法克服的法律障礙。
鑒于相當大數量的導致環境污染的企業經營活動背后都有商業銀行貸款的支持,因此近年來有不少官方或學界的意見主張應當擴展民事侵權法律制度的適用空間,讓商業銀行在一定條件下承擔環境侵權損害賠償的連帶責任,從而約束商業銀行的授信行為,推進綠色信貸業務的發展。
例如,2016年七部委《關于構建綠色金融體系的指導意見》就提出“研究明確貸款人環境法律責任”,并且“依據我國相關法律法規,借鑒環境法律責任相關國際經驗,立足國情探索研究明確貸款人盡職免責要求和環境保護法律責任,適時提出相關立法建議”。而此前,中國人民銀行研究局與聯合國環境署可持續發展項目聯合發起的綠色金融工作小組則提出“修改《商業銀行法》,以法律形式確立商業銀行的環境法律責任”以及“賦予環保執法部門代表本轄區公眾的環境權益起訴商業銀行的權利”等建議[15]68-69;也有學者認為應當在民事侵權責任法律規則中詳細規定商業銀行的環境侵權責任[16]。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也出現了環保團體福建省綠家園環境友好中心在提起環境公益訴訟之后申請法院追加兩家商業銀行作為案件的共同被告[17]。
理論上來說,通過各種事前規制工具來預防環境風險事故的發生固然是最為理想的治理狀態,然而“百密難免一疏”,實際造成嚴重損害結果的環境污染事件并沒有得到完全遏制,這時候就體現出事后規制的重要價值了:一方面可以為受環境污染損害的一方提供司法救濟的途徑;另一方面,事后的懲戒也是加大排污成本的一種方式,可以有效阻嚇污染者的不當行為。而更進一步地,從理論上來推測,若將事后的侵權民事賠償責任延伸至商業銀行,則可以解決因污染者在公司法上的有限責任保護而產生的賠償不足的問題,且有利于防止出現監管者被俘獲而導致的環境規制法律失效的情形[18]。
在發生嚴重環境污染事故的背景之下,美國國會于1980年通過了《綜合環境反應、賠償與責任法》(Comprehensive Environmental Response,Compensation and Liability Act,CERCLA)①42 U.S.C.§§9601-9675(1980)(amended 1986).,因這部法律要求設立一個超級基金來治理全美范圍內閑置不用或廢棄的危險廢物處置場所,故而又經常被稱為《超級基金法》。縱觀上述提議將我國商業銀行納入環境侵權責任承擔主體范圍的建言,其實均隱含了對標并借鑒美國《超級基金法》的思路。
依照CERCLA的規定,四類潛在責任主體需要承擔危險物質的泄漏所引發的清理與補償費用。這四類責任主體包括:危險物質處置設施現在或者過去的所有者與經營者;危險物質泄漏時,過去或者現在的所有者與經營者;危險物質處置的安排者;危險物質的運輸者②42 U.S.C.§9607(a)(1)—(4).。同時,CERCLA采用了“嚴格的、共同連帶的和有追溯力的”法律責任制度,由此無論是否實際參與或造成了污染后果的發生,也無論污染行為發生時法律是否已經生效,潛在責任方都必須為污染事故負責[19]。
通常情況下,商業銀行并不會因為放貸行為而直接被認定為承擔連帶責任的主體,但是商業銀行為了確保信貸資產的安全,在實踐操作中往往會采取一定的風險管理措施,例如接收借款企業的抵押資產,派駐管理人員參與借款企業的經營,抑或接管失去償債能力的借款企業等。在CERCLA下,這些商業銀行傳統上的信貸風險管理措施都可能令其成為潛在的責任主體。盡管CERCLA的避風港規則可以讓銀行在特定情形下豁免責任的承擔,但在1986年United States v.Maryland Bank&Trust Co.一案③632 F.Supp.573,579(D.Md.1986).中因行使終止抵押權利來獲得相關財產的商業銀行被判定沒有資格成為“非自愿獲得財產的主體”,因此無法免除CERCLA下的賠償責任。在2007年的一起爭議中,紐約州政府認定匯豐銀行無法享有“擔保債權人豁免”④42 U.S.C.§9601(20)(A).,這是因為匯豐銀行已經凍結了借款企業的經營資金,這使得該借款人不再具備遵守環保規則的財務能力⑤New York v.HSBC USA,N.A.,(S.D.N.Y.No.07-3160,2007).。
與同時期歐洲的金融機構不同的是,CERCLA在1980年的出臺讓美國的商業銀行需要在法律上和財務上對其客戶導致環境惡化的行為負責,這就促使其開始將環境風險納入整體的信貸風險管理政策之中[1]135-139。CERCLA在客觀上對商業銀行的放貸行為造成了深遠的影響。根據美國銀行家協會在20世紀90年代的一項統計,當時約88%的銀行調整了其信貸政策以防止承擔連帶賠償責任,63%的銀行拒絕了那些可能招致賠償責任的貸款申請,17%的銀行放棄了對相關財產行使權利以規避環境賠償責任①數據來源于Davis J.,“Bankers face new uncertainty over environmental liability,”Philadelphia Business Journal,No.135(1994),p.3。。
美國的立法和司法實踐為其他國家提供了制度發展的想象空間。據不完全統計,英國、德國、葡萄牙、墨西哥、印度、南非、哥斯達黎加、巴拉圭等國都先后推行了針對資金出借人因違反可期待的注意義務而承擔環境賠償責任的法律制度②參 見UNEP,“Lenders and investors environmental liability:how much is too much?”http://unepinquiry.org/wp-content/uploads/2016/04/Lenders_and_Investors_Environmental_Liability.pdf,2019-12-04。。
那么,當我們在中國的語境下討論這一問題時,首先要回答的就是,我國現有的法律規則是否為商業銀行承擔環境侵權損害賠償責任留出了制度可能性或者法律解釋的空間。我國《民法典》所確立的環境侵權責任的基本規則是第一千二百二十九條:“因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造成他人損害的,侵權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通常情況下商業銀行不符合此處“侵權人”的行為主體要件。《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九條所規定的“教唆、幫助他人實施侵權行為的,應當與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也基本上無法適用于商業銀行,因為要把商業銀行的貸款行為界定為“教唆”或者“幫助”,進而認定其為共同侵權人,這無異于對法律文意做了過分擴大的解釋。即便請求人可以證明商業銀行在當初對污染者做出授信決定時并未充分考慮貸款項目的環境風險,但鑒于上述《民法典》規定是定位于基于共同過錯的共同侵權類型[20],而通常情形下商業銀行并不會因其貸款行為而與造成污染后果的借款企業之間形成共同故意或者共同過失。
所以,這里進一步的問題就是:如上文所提及的,官方和學界在一定范圍內提出了要在民事侵權法律規則或者商業銀行法律制度中增加專門條款來為商業銀行明確設定其在信貸審核環節中關于環境風險的注意義務并輔以專門的責任規則,這樣的一種政策建議是否具有足夠的合理性呢?
可預見的是,如若這樣的規定出臺,商業銀行對信貸投放的環境效益定會有更大程度的考慮,這當然是有積極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以制定強制性法律的方式來賦予商業銀行更為寬泛的注意義務,并且擴張環境侵權責任制度對商業銀行的適用,會帶來非常不利的社會后果,因此將是得不償失的選擇。
面對法律環境的變化,商業銀行需要引入更為復雜的信貸審核流程,以對特定貸款項目的環境征信進行評估,這對銀行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額外費用支出。而在既定的資金市場供求關系條件下,商業銀行為了“消化掉”這筆額外的費用,可能采取將成本分攤給融資企業的做法(例如提高貸款利率、縮減貸款合同周期或者收取額外的服務費用),或者干脆一刀切地減少甚至停止對風險程度較高的某些行業的信貸支持。可資參考的是,有學者研究了美國73家化工企業在CERCLA的責任制度實施之后融資成本的變化情況,發現其中23家大型公司普遍受此影響,融資成本有顯著的上升[21]。
另外,根據美國銀行家協會的統計,CERCLA實施之后,有14%的商業銀行因為對財產行使擔保權利而最終招致了支付清污費用的法律責任,有46%的銀行則決定終止對化工、農業等環境極端敏感產業部門的貸款③數據來源于Davis J.,“Bankers Face New Uncertainty over Environmental Liability,”Philadelphia Business Journal,No.135(1994),p.3。。相對而言,CERCLA的實施對于風險承受能力較弱的小型商業銀行的沖擊最為嚴重,甚至有一些小銀行因無法承擔由此帶來的財務負擔而走向了破產的結局[22]104。CERCLA也使北美的商業地產市場受到沖擊,原先被廣泛用于向銀行申請融資抵押的不動產在CERCLA實施之后遭遇了迅速貶值的困境①Christmas B.,“A lender’s perspective on‘brownfields’financing in Ontario,”presented to 11th Annual Environmental Management Compliance&Engineering Conference,Toronto,2003-05-15.。毫不奇怪的是,CERCLA還引來了更多的司法訴訟。而在這個過程中,司法程序所耗費的成本甚至要高于受污染土地的修復成本[23]41。
面對這些法律實施之后所產生的負面效應,公共部門也力圖采取某些“對沖措施”,以避免商業銀行因負擔過重的賠償責任而造成其市場行為扭曲。例如美國環境保護署于1992年發布了《貸款人責任規則》②C.F.R.§300.1100(1992).,以給商業銀行更大的法律責任豁免空間。盡管在1994年,該行政性法律文件被法院裁決為不具有司法拘束力③Kelley v.EPA,15 F.3d 1100(D.C.Cir.1994).,但美國環境保護署和司法部在1995年的一份聯合聲明中確認,行政部門在執法過程中仍將遵循上述規則④60 Fed.Reg.63,517,63,518(Dec.11,1995).。
而在歐洲,當各國政府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希望仿效美國去推動類似的環境責任立法時,銀行界提出了激烈的反對,部分原因就在于他們看到了美國CERCLA在實施過程中造成的不利社會后果,因此當時只有英國和荷蘭引入了類似的環境責任法律制度[1]137-138。
所以,當我們在中國討論是否要通過民事侵權責任法律制度來強化商業銀行綠色信貸機制實施的時候,不應當只是看到域外立法和司法實踐中積極的一面,也要意識到諸如美國CERCLA這樣的法律規則給商業銀行和金融體系運行帶來的不利影響。更何況,在美國,CERCLA對商業銀行法律責任的適用是有嚴格條件與范圍限定的,針對的是銀行取得擔保品權利或者直接介入借款企業運營的情形,這和目前我國不少人士主張將潛在的環境侵權責任普遍適用于商業銀行的所有貸款行為的提議內容是有著根本差異的。
如若這樣的侵權責任制度得以實施,一個極端情形下的后果就是有可能因為商業銀行法律責任的加重而導致環境風險轉化為金融風險。要知道,在一個國家的經濟金融體系中,商業銀行可謂一個特殊的存在⑤參見Corrigan E.G.,“Are banks special?”http://www.minneapolisfed.org/pubs/ar/ar1982a.cfm,2020-12-17。,它們本身就是受法律特別保護的。這種特殊性通常表現為三個方面:其一,銀行以存款的形式持有大量高流動性的債務,而存款人卻可能隨時要求兌現其債權;其二,銀行所提供的金融服務對一個經濟體來說是最為基本的與核心的功能;其三,作為一個國家貨幣政策的“傳輸帶”,銀行扮演了貨幣政策與實體經濟之間的紐帶角色⑥參 見Lindgern C.,Garcia G.& Saal M.,“Bank soundness and macroeconomic policy,”https://doi.org/10.5089/9781557755995.071,2019-12-04.。為此,各國對于商業銀行通常會制定專門的法律,以保證其在市場準入、日常經營以及市場退出環節都適用特別的監管規則,避免其經營失敗給經濟和社會帶來不可挽回的風險與損失。
嚴格來說,強化商業銀行的環境侵權賠償責任是與商業銀行立法以及商業銀行審慎監管的邏輯相悖的,它實質上在降低環境風險的同時會導致難以預見的金融風險的生成與累積,這恐怕未必是公共政策制定者希望看到的結果。
對國際性的商業銀行來說,自愿實施的綠色信貸準則固然也可能造成其經營成本的上升,但這類自愿性準則的遵從本身就是商業銀行自我選擇的結果,是商業銀行根據其所能夠負擔的風險管理水平而做出的商業決定,更何況如上文所分析的,作為軟法規則,這類準則不會給銀行造成強行法上的責任后果,這就在本質上與商業銀行的環境侵權賠償責任區別開了。
退一步講,如果通過立法普及了商業銀行的環境侵權賠償責任,那么接下來的問題自然就是:商業銀行的貸款資金如被借款人用于其他的非法活動并造成侵權損害的結果,那么商業銀行是否也要依同樣的邏輯來承擔連帶責任呢?又或者,商業銀行之外的其他資金出借人(比如某個個人或者企業)是否也要對借款人的行為造成的環境侵權損害結果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呢?類似地,為上市公司提供資金的股票市場投資者是否也要為上市公司的環境侵權行為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呢?如此一來,則可能導致整個侵權法理論體系需要重新進行解釋和構建。
也許有人會說,環境侵權往往伴隨有金額巨大的賠償,而在有限責任制度的保護下,排污企業完全可能無法百分之百地履行賠償義務,因此如果要求商業銀行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護受損失一方的利益。但這種說法其實并不能成立,除了上文分析的原因之外,環境侵權行為的受害方完全可以通過強制性的環境責任保險來得到充分的利益保護①我國環境保護部已于2017年6月9日公開征求《環境污染強制責任保險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的意見,參見http://www.zhb.gov.cn/gkml/hbb/bgth/201706/t20170609_415774.htm。而在2018年5月7日,生態環境部已經審議并原則通過《環境污染強制責任保險管理辦法(草案)》,這意味著我國的環境污染強制責任保險制度即將正式推出。參見《生態環境部召開部務會議審議并原則通過〈環境污染強制責任保險管理辦法(草案)〉》,http://www.gov.cn/xinwen/2018-05/08/content_5289087.htm,2019年12月4日。,而沒有必要訴諸侵權法的擴張適用。
總結起來說,通過建構商業銀行環境侵權責任制度來推動綠色信貸機制的發展,這實質上是令商業銀行在一定程度上替代環境執法部門去承擔環境污染的預防職能,甚至有可能讓商業銀行在事后成為那個負責“兜底賠償”的“深口袋”。所以說,這一綠色信貸的實現途徑可以看作是商業銀行社會責任法律化(具體地說是“民法化”)的一種嘗試,但這種嘗試會與既有的侵權責任法律制度和商業銀行監管法律制度產生難以調和的矛盾(無論是在法解釋學還是在法社會學的層面),尤其會令不同的利益主體之間彼此關系失衡,而與之相關的修法建議則會因為規則的社會嵌入成本過高而無法達到設計者預期的目標。
上文所討論的自愿實現機制和民事侵權責任機制來自域外,下文所要分析的行政權力推動機制則是帶有非常鮮明的中國特色的綠色信貸實施機制。簡言之,十余年來中國的綠色信貸發展最主要的推動力量就是來自行政部門設計并實施的綠色信貸政策體系。
按照官方的權威分類,目前我國的綠色信貸政策體系主要由以下四個方面構成②政策文件的分類參見王兆星《大力發展綠色信貸促進經濟可持續發展》,載《中國銀行業》2017年第1期,第8-12頁。:
其一是關于綠色信貸制度的框架規則,包括《節能減排授信工作指導意見》(銀監發〔2007〕83號)、《綠色信貸指引》(銀監發〔2012〕4號)、《能效信貸指引》(銀監發〔2015〕2號)等,這些規則對商業銀行開展綠色信貸業務的政策界限、管理方式、考核政策等做出統括性規定,以引導信貸資金投向綠色、循環和低碳領域。
其二是關于綠色信貸統計監測的政策規則,主要以《綠色信貸統計制度》(銀監發〔2013〕185號)為代表,其目標在于定期統計商業銀行涉及落后產能、環境、安全等重大風險企業信貸情況,支持節能環保項目及服務貸款情況,綠色信貸資產質量情況,以及貸款支持的節能環保項目的年節能減排能力情況等。
其三是關于考核評價的政策規則,主要包括《綠色信貸實施情況關鍵評價指標》(銀監發〔2014〕186號)以及在《銀行業金融機構績效考評監管指引》(銀監發〔2012〕34號)中所設置的社會責任類指標,目的在于組織國內主要商業銀行開展綠色信貸自評價,督促全面對照標準自查綠色信貸工作中的缺陷并要求及時整改。
其四是關于跨部門環境信息共享的政策規則,例如《關于共享企業環保信息有關問題的通知》(銀發〔2006〕450號,已失效)、《關于規范向中國人民銀行征信系統提供企業環境違法信息工作的通知》(環辦〔2008〕33號)、《關于全面落實綠色信貸政策進一步完善信息共享工作的通知》(環辦〔2009〕77號)、《加強信息共享促進產融合作行動方案》(工信部聯財〔2016〕83號)等。在這方面,中國銀監會(中國銀保監會)與環境保護部(生態環境部)等相關領域的主管部門建立了信息共享機制,以及時收集并向各商業銀行通報違反環境保護法律規定的企業名單。
實際上,目前各國政府都或多或少地利用行政權力和行政資源來推進商業銀行綠色信貸的拓展,但相比較起來,我國近十余年來的綠色信貸政策體系的形成和發展呈現出了以下四個方面特點:
第一,從行政權力的行使方式上看,我國的商業銀行綠色信貸政策基本上都可視為直接規制型,即要求商業銀行在進行信貸風險管理時達到或者符合某些外部的標準,而較少有諸如稅收減免或者補貼這樣的在發達國家更為常用的經濟政策工具使用[1]2-3。一般來說,政府部門可以采取的最為直接的激勵商業銀行開展綠色信貸業務的措施就是財政貼息,即由公共資金來負擔一部分或者全部的銀行額外成本。不過,財政貼息尚未成為目前我國發展綠色信貸的主要政策選擇。據中國銀監會的統計,截至2016年6月末,我國21家主要商業銀行的7.26萬億綠色信貸余額中,沒有一筆是國家貼息貸款①參見曾衛《21家主要銀行綠色信貸余額超過7萬億 無一筆國家貼息貸款》,2016年9月2日,https://news.ifeng.com/c/7fbv7TM 5RbU,2019年12月4日。。不過,根據2017年1月起施行的《中央預算內投資補助和貼息項目管理辦法》,國家發改委可對生態環境保護和修復項目予以貸款貼息支持,這就為我國將來拓展綠色信貸激勵機制提供了制度可能性。
第二,從綠色信貸政策法律文件的發布主體看,絕大多數的政策出臺都是由金融監管機構,而不是環保執法部門牽頭的,后者多是在環境信息提供等方面給予技術支持。例如,中國人民銀行辦公廳于2017年7月印發的《落實〈關于構建綠色金融體系的指導意見〉的分工方案》中就把中國人民銀行和中國銀監會明確為發展綠色信貸這一任務的主要責任部門。照理說,綠色信貸涉及金融與環境兩個方面的事務,環境保護行政部門自然有最大的積極性和最為便利的條件去推進相關工作的開展,但我國的商業銀行綠色信貸業務主要是在金融監管部門的行政力量推動之下來開展的,這與我國特有的金融體系是密切相關的。要知道,我國的金融監管部門和金融機構并非單純法律意義上的監管與被監管的關系,金融監管部門很大程度上還扮演了金融機構“主管部門”的角色,這一點對大型商業銀行來說尤為明顯,并且由于“旋轉門”現象②我國商業銀行體系中的“旋轉門”現象主要是商業銀行的高管職位與金融監管部門的高級領導職位之間存在著非常頻繁的交叉任職現象,參見歐陽潔《拆除金融機構和監管人員相互跳槽的旋轉門》,載《人民日報》2018年2月5日,第18版。的存在,監管機構與市場機構之間形成了“互為你我”的關系。在此制度背景下,我們就不難理解,在我國,對商業銀行有著更為直接和重大影響力的一定是金融監管部門,而非來自另一系統的環保行政部門。
第三,從我國綠色信貸政策法律文件的內容來看,其中存在著十分明顯的產業導向和結果導向特征。綠色信貸政策的終極目標自然是通過銀行外部融資的約束來提升企業與社會的可持續發展能力,然而仔細觀察我國主要的關于商業銀行綠色信貸的政策文件,就會發現其中都把配合國家產業政策設定為一個明確的政策執行中間目標,也就是說會以商業銀行的信貸投放是否符合國家產業政策來作為評估其信貸投放環境效益的一個重要客觀指標。例如,《綠色信貸指引》第10條要求商業銀行“根據國家環保法律法規、產業政策、行業準入政策等規定,建立并不斷完善環境和社會風險管理的政策、制度和流程,明確綠色信貸的支持方向和重點領域,對國家重點調控的限制類以及有重大環境和社會風險的行業制定專門的授信指引,實行有差別、動態的授信政策,實施風險敞口管理制度”;《節能減排授信工作指導意見》第4條要求商業銀行“依據國家產業政策,對列入國家產業政策限制和淘汰類的新建項目,不得提供授信支持;對屬于限制類的現有生產能力,且國家允許企業在一定期限內采取措施升級的,可按信貸原則繼續給予授信支持;對于淘汰類項目,原則上應停止各類形式的新增授信支持,并采取措施收回已發放的授信”等。與以“赤道原則”為代表的各類自愿性準則相比較,我國的綠色信貸政策規則具有明顯的產業導向、結果導向與合規導向的特征,而非項目導向、流程導向和風險管理導向。甚至在很多時候,制度實施者會把綠色信貸簡單化地理解為將環境標準設定為企業獲得商業銀行授信的準入門檻,或者把限制授信作為懲罰環境違法企業的一種行政工具。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我國的商業銀行綠色信貸政策也可以看作是讓金融監管部門扮演了環境行政執法部門的部分“替身”的角色①例如,在2006年5月,山西省環保局會同中國人民銀行太原中心支行聯合發布通知,要求省內環保執法部門與金融機構聯手執行停貸治污政策,商業銀行對未獲得環保審批的項目一律不得貸款或者收回已發放的貸款,這被稱為我國綠色信貸政策的“山西模式”。參見齊安甜、曹愛紅《環境金融》,(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2012年版,第130-131頁。,以彌補后者的常規性執法威懾力不足。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妨礙我國商業銀行長期未能普遍地、主動地建立起綠色信貸長效機制的原因之一。
第四,從各項綠色金融政策文件的行政法屬性上來看,形式上多可歸類為行政指導,即這些規范性法律文件基本上都不包含明確的法律責任規則,并多冠以“指引”或者“指導意見”之名。然而,如果我們就此認定這些出自行政監管部門的規范性文件屬于“軟法”性質的話,那可能脫離現實了。盡管從形式上看,這些政策文件并不一定具有嚴格意義上的法律約束力,商業銀行未照此行事的責任后果也是不明確的,然而,在監管實踐過程中,我國的金融監管部門有相當充分的手段(例如行政審批、工作業績評價、人事任免決定等)來約束商業銀行及其管理人員的行為,由此使得這些規范性文件取得了類似行政命令或行政強制的地位,其中雖然包含了大量原則性、宣示性或指引性的條款,但在監管實踐中往往都有事實上的強制力。當然,這樣的一種“名實不副”也會帶來法律上的疑惑。鑒于現有的法律規則并無授權金融監管部門對商業銀行違反綠色信貸政策而做出的授信行為進行行政處罰的明確規定,監管部門在實踐中會“借用”其他的授權依據來“剛性化”綠色信貸政策體系。例如,在2017年3月,中國銀監會南通監管分局認定監管對象江蘇如東融興村鎮銀行有限責任公司“貸前調查未反映借款人環評違法情況,未對環評差的客戶審慎授信”,并據此處以20萬元的行政處罰,而監管部門給出的法律依據是《銀行業監督管理法》第四十六條的“嚴重違反審慎經營規則”②通銀監罰決字〔2017〕4號。。而在2018年7月,天津銀監局對平安銀行的一項處罰中,理由也是類似的“貸前調查不到位,向環保未達標的企業提供融資”,不過和南通監管分局的行政處罰行為構成顯著差異的是,天津銀監局除了援引《銀行業監督管理法》之外,還直接援引了2007年《中國銀監會關于印發〈節能減排授信工作指導意見〉的通知》以及2012年《中國銀監會關于印發綠色信貸指引的通知》③津銀監罰決字〔2018〕35號。。
理論上來講,商業銀行未遵從綠色信貸相關的監管要求或者指引向企業放貸,未必會產生直接的環境受害者,因此私法層面上的民事訴訟機制的約束并不一定有機會產生作用,這時候公法機制(比如行政處罰)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但是,如果要細究的話,傳統意義上的審慎監管是無法覆蓋新興的綠色信貸推進政策的,畢竟這兩者在目標上有顯著的差異,前者要確保的是商業銀行的償付能力,避免發生系統性風險,而后者則以提升社會的可持續發展能力為出發點。
總結起來說,行政權力推動機制在當前我國綠色信貸發展過程中毫無疑問是占據絕對主導的位置的,并且從趨勢上來說,隨著建設綠色金融體系成為我國的國家戰略以及“美麗中國”被寫入憲法,商業銀行推進綠色信貸業務的政治激勵也會越來越強。不過,我們也要清醒地意識到,行政權力推動機制在現階段可以發揮較大的作用,與我國現階段金融體系整體上仍然具有較強的國家主導色彩密不可分。市場化程度有限導致了金融抑制的格局,再加上法治約束不足的客觀條件,這就為行政權力的行使留出了相當大的空間[24],因而也造就了我國以行政權力為主來推動綠色信貸發展的特殊現象。從長遠計,隨著我國金融體系市場化程度的提升和整體法治約束程度的加強,國家與市場的邊界會趨于明確,公權力行使的彈性和自由空間會被壓縮,因此綠色信貸的行政權力推動機制原則上只能是一種階段性模式,“立竿見影”的效果不可能長期持續。
本文對比分析了自愿實現機制、民事侵權責任機制以及行政權力推動機制這三種商業銀行綠色信貸的發展路徑,并結合中國金融市場和法律體系的特點來揭示這三種推進模式的法律障礙問題:現階段要將以“軟法”為核心特征的綠色信貸的自愿實現機制普遍引入中國的商業銀行體系尚不具備成熟的內外部條件;通過強制性的立法來確立商業銀行的環境侵權責任,這固然有域外的實踐為樣板,但該項制度本身頗具爭議,且將其引入我國將會面臨無法與既有的侵權責任法律制度和商業銀行監管法律制度相契合的難題,會徒增社會成本;至于行政權力推動模式在我國的普遍運用,那是現階段金融體系的法治約束不足使然,其長效性和穩定性無法得到保證。因此,在中國發展綠色信貸業務有必要跳出既有的思維框架,去尋找與自身制度環境相匹配的因應之策。
在國際金融市場上,綠色信貸業務的開展被視為商業銀行承擔社會責任的一種具體表現。然而在中國,我們需要考慮的一個問題是:商業銀行的社會責任承擔究竟是多了還是少了?其實,我國的商業銀行歷來承擔了過度的社會責任,其信貸資金的投放不完全是商業利益的驅使,而需要經常性地配合宏觀經濟政策(比如為四萬億投資提供配套資金)、產業政策(例如扶持政府“看好”的某些產業增長領域)、社會政策(例如為扶貧項目提供資金支持)或者地方的公共投資計劃(例如給予地方融資平臺以信貸支持)等。因此,我國的商業銀行其實不是典型意義上的“商業”銀行,它本身就承擔了諸多公共職能,環保與可持續發展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綠色信貸業務的發展也許未必就如預先假設的那般,是一種“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承擔社會責任的行為。至少在我國,綠色信貸業務的開展對于商業銀行來說本身就可能是一種正確的商業選擇。根據中國銀監會的統計,國內21家主要商業銀行的節能環保項目和服務貸款不良率在2013年末至2016年末這四年間分別為0.32%、0.20%、0.42%、0.49%;而在2017年6月末,這一不良率的數據為0.37%①參見中國銀監會《綠色信貸統計信息披露說明》,http://www.cbrc.gov.cn/chinese/files/2018/8F21409B87D84147BE72C19C2 4C59DE9.pdf,2020年12月17日。。這表明我國商業銀行綠色信貸的資產質量在整體上遠遠優于其他各項貸款的水平。中外學者的實證研究也在很大程度上表明,商業銀行增加綠色信貸規模能夠有效限制不良貸款比例的增加,降低商業銀行的經營風險并改善其經營效益②這方面的研究可以參見Jeucken M.,Sustainable Finance and Banking:The Financial Sector and the Future of the Planet,London:Earthscan Publications Ltd.,2001,pp.118-148;Simpson W.G.&Kohers T.,“The link between corporate social and financial performance:evidence from the banking industry,”Journal of Business Ethics,Vol.35,No.2(2002),pp.97-109;孫光林、王穎、李慶海《綠色信貸對商業銀行信貸風險的影響》,載《金融論壇》2017年第10期,第31-40頁;李蘇、賈妍妍、達潭楓《綠色信貸對商業銀行績效與風險的影響——基于16家上市商業銀行面板數據分析》,載《金融發展研究》2017年第9期,第72-77頁。;也有研究認為,綠色信貸業務的開展雖然會降低我國商業銀行的營業利潤,但貸款規模總量的擴張能夠抵消這個過程中的利潤損失[25]。最新的實證研究也證實了,商業銀行綠色信貸能夠有效提高總資產收益率,而綜合考慮不良貸款率、總資產等控制變量時,綠色信貸對商業銀行競爭力相對提升效果更為明顯[26]。此外,綠色信貸占總貸款比重的上升有助于提高商業銀行的凈息差,并且對規模較小、流動性水平較高的銀行而言,綠色信貸對財務績效的改善效果更強[27]。
因此,綠色信貸機制的發展完全可能是一種激勵兼容的制度結果。事實上,我國的商業銀行以往之所以有大量的信貸投放到高污染、高能耗的領域,之所以仍然會對那些環保不達標的企業或項目提供信貸支持,很大程度上并非出于獲得商業利益的考量,而是受到了各種外部因素的影響,被迫負擔起了發展經濟、保證就業、穩定社會等本不屬于自己的社會責任。
由此,一個合理的推斷是,為了更大程度地推進我國綠色信貸事業的發展,最為關鍵的一項工作就在于“讓商業銀行更像商業銀行,而不是更像政府”,也就是強調其經營活動對投資者負責、對市場負責,促進其公司治理機制和風險管理能力的提升。如果做到了這些,綠色信貸的發展自然是水到渠成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完善我國綠色信貸法律機制的首要工作恰恰是健全我國市場化導向的金融法律機制,盡可能克服金融抑制所帶來的扭曲,讓商業銀行的運行回歸市場規律的本源。
另一方面,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需要特別考慮地方政府扮演的角色。中國的一個特殊性就在于中央與地方事實上的公共政策目標函數會有很大的區別。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中央政府的環境治理目標經常會被地方政府消解,而商業銀行的貸款行為又會強化這兩者之間的分歧。一項實證研究表明,企業較好的環境表現有助于獲得較多且較為長期的新增貸款,也就是說綠色信貸政策的推行令金融機構更加重視企業的環境可持續發展能力,但在當地面臨較大經濟壓力、發展趨緩的條件下,企業的環境表現在獲取新增貸款中的重要性會明顯下降,可見在綠色信貸政策執行過程中,仍然存在著地方政府干預信貸資源投放的潛在沖動[28]。
由此,調整地方政府及其官員的政策目標函數就變得十分重要了,一方面要通過減少GDP的“政治錦標賽”①改革開放之初,我國的中央政府主要是實施一種以GDP增長率為核心指標的政績考核機制,這種機制對地方官員來說就是一種“錦標賽”式的激勵。參見周黎安《晉升博弈中政府官員的激勵與合作——兼論我國地方保護主義和重復建設問題長期存在的原因》,載《經濟研究》2004年第6期,第33-40頁;周黎安《中國地方官員的晉升錦標賽模式研究》,載《經濟研究》2007年第7期,第36-50頁。來弱化地方政府不顧(當地的或周邊的)環境代價以要求商業銀行支持本地經濟發展的行為沖動,另一方面則可通過建立地方性的綠色金融改革創新試驗區②目前,我國已經在浙江、廣東、新疆、貴州、江西等五省區建立了綠色金融改革創新試驗區。參見陳果靜《5省份8個綠色金融改革創新試驗區總體方案出臺》,2017年6月27日,http://www.ce.cn/xwzx/gnsz/gdxw/201706/27/t20170627_23875735.shtml,2019年12月4日。來給地方政府的政策目標函數中增加綠色信貸規模的自變量。
綜上所述,盡管存在各種具有短期效應的外部激勵因素,但我國商業銀行綠色信貸業務的長期穩定發展歸根結底還是要依賴于商業銀行體系自身的健全,而未來法律制度改進的重點也應放在促進商業銀行治理機制和風險管理能力提升以及綠色信貸創新產品的基礎法律環境營造上③這種創新的融資產品包括節能減排收益權質押融資、排污權質押融資、碳金融產品等(參見上海銀監局綠色信貸研究課題組、張光平、董紅蕾等《綠色信貸支持金融創新與產業結構轉型研究》,載《金融監管研究》2016年第5期,第98-108頁),而這些產品的推出都有賴于基礎性的擔保物權法律制度的確認。,進而讓商業銀行對商業利潤的追求與社會可持續發展目標實現彼此兼容,而不是“頭痛醫頭”式地在現有的各種法律條文中寫入“綠色信貸”或者“環境責任”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