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人類學研究的主要特征分析

周相卿 林露峰

（貴州民族大學 法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一、法人類學是對他者或者非主流社會法現象的研究

從法人類學研究的歷史來看，研究者關注的重點是他者的法，并不是其所處的主流社會的法。如果按照特定的研究傳統將法社會學和法人類學進行區分，法人類學研究的這一特征是其與法社會學最主要的區別。要分析清楚最容易混淆的這兩個概念，就必然需要溯源歐洲和美國的研究歷史。最早起源于歐洲的文化人類學或者說社會學是相對模糊的同一個概念，開始的時候并沒有區別開來，作為文化人類學內容組成部分的法人類學與作為社會學內容組成部分的法社會學之間也沒有進行明確的區分。從20世紀初期開始，美國逐步成為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研究最為發達的國家，最早的法社會學與法人類學的區分源自于美國文化人類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20世紀50年代以后，美國經濟發展，社會科學研究繁榮，導致了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的分離[1]。法人類學隨著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的分離也就從法社會學中分離出來成為學術界內部認可的相對獨立的學科，最主要的標志就是研究對象的不同。博登海默對美國法社會學研究對象的各種觀點進行綜合性比較后，認為法社會學描述和研究“各種影響實在法之制定”[2]的各種社會因素，并不是分析研究國家制定的具體法律規范內容。博登海默這里講的僅僅是法社會學研究達到的效果，法社會學研究的起點是國家法實施過程中與社會現象的關系問題。由于社會現實的原因，可能導致國家法的實施引起負效果產生或者國家法失效從而需要修改或者制定新的國家法律內容。在英美法系國家存在判例法，社會對法律影響的一些內容可以直接體現在司法判例中。從美國法社會學的發展史來看，其研究的是美國法律在主流社會實施的過程中社會因素對法的影響問題，通過研究法律實施過程中社會因素的影響，分析如何制定、修改國家的法律內容。研究美國非主流社會如傳統印第安人地方和海外的某些地方的法律控制問題才是法人類學。從法人類學的標志性著作看，具有開創性標志的是馬林諾夫斯基的《初民社會的犯罪與習俗》，所研究的內容是海外地方。法人類學學科成熟的標志是美國著名的人類學家霍貝爾的《原始人的法》，此書研究的范圍同樣是海外的和美國主流社會以外不同于主流社會的印第安人的習慣法問題。標志性的成果研究界限分明，將法社會學和法人類學區別開來。

西方法人類學家研究對象的變化直接導致法人類學學科的衰落。20世紀60年代以后，由于世界范圍內的西方原殖民地紛紛獨立，西方學者很難進入這些地方從事田野工作。原來西方國家資助研究的目的主要是通過了解這些地方的政治文化，制定更為有效的殖民統治政策，法人類學是這種政治文化的最核心內容之一。這些殖民地獨立之后，從國家政治的角度而言，研究的價值降低了，從而導致政府的研究經費使用政策發生變化。法人類學研究的基礎是必須通過田野調查，搜集到系統的第一手資料，缺乏政府課題經費的支持，絕大多數研究者很難展開具體研究。在美國，由于國際政治環境的變化，法人類學家只能采用文化人類學方法研究本國主流社會法律控制問題。原來以研究非西方的他者法的法律人類學家不得不調整研究對象，將它的關注范圍從落后的不發達國家或者社會的法“擴展到更為廣闊的法律領域”[3]。不僅僅是研究地方性的強制性規范內容，也研究全國性的法，不僅僅是研究相對落后的他者國家的法，也研究工業化的國家的法，甚至將研究范圍擴展到跨國性法律問題。這種情況，表面上看是法人類學的研究對象發生了變化，實質上是法人類學家轉換研究方向，變成法社會學研究者。美國著名的人類學家克立爾認為，法社會學研究在美國的發展是法人類學在美國衰落的重要原因。因為法人類學家逐步進入法社會學研究領域，重點研究美國本國的法律問題而不是重點研究海外的不發達國家法，從而“促使了法律人類學的衰落”[1]。這是美國學者的切身感受，正是因為法人類學家研究的中心逐步轉移到本國主流社會的法律控制問題才導致了美國法人類學的衰落。

中國的法人類學研究之所以能夠在當代引起學術界的重視，最主要原因是中國幅員遼闊，各地的經濟政治和文化極度不平衡，特別是西南地區大山深處的少數民族地方在改革開放之初還保留有豐富的民間習慣法資源。新中國成立以后，雖然國家的權力不斷向基層滲透，但是與中原等地區相比，貴州地理條件復雜，行政經費嚴重不足，對少數民族聚居地方甚至一些自然條件相對較好的少數民族聚居地方的管理力度也不平衡。

筆者在對云南和貴州交界的一個布依族村寨進行田野調查時，村民們說，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當時似乎感覺不到國家維護地方治安權威的存在，有什么恩怨自己解決。正是這種國家管理的不平衡性，才使一些地方的習慣法傳承到現代。相對于貴州布依族聚居地方，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境內的雷公山地區和月亮山地區是中國苗族的核心聚居地方，與國家法多元并存的習慣法文化保留得更好[4]。

國內最早專門從法學視角研究中國少數民族習慣法的學者是清華大學的高其才教授，其最早的成果主要是對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文革前國家組織的民族學田野調查資料中習慣法內容的歸納和分析。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法人類學的研究成果主要表現為學者們對貴州、云南、廣西西北部、湖南西部等少數民族地方進行習慣法田野調查形成的研究成果。

隨著國家經濟體制的快速改革，少數民族地方的交通條件不斷改善，少數民族地方的中青年基本上都在外打工或者有長期外出打工的經歷。少數民族文化快速變遷，現在的法人類學田野調查基本上都是對90年代以前習慣法案例體現出的規范內容的搶救性發掘。研究對象的文化差異性特征發生變化，逐步失去原有的地方性特征，法人類學研究的衰落就必然會成為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

二、法人類學主要是對相對不發達地方法律控制問題的研究

這一特征主要說明法人類學的研究具有相對性特征。具體是指以研究者所在的社會為視角，研究對象的法控制模式相對簡單，與研究者所在的社會相比處于一種相對的不發達狀態。一般情況下，這種社會并沒有形成成文的法律體系。法人類學學科的最早劃分是在美國，以美國為視角研究海外經濟技術不發達的國家或者地區內，以及國內經濟技術不發達的少數民族地方特別是最典型的傳統印第安人聚居地方社會的法控制問題屬于法人類學研究。這與國家之間的比較法研究相區別。

這一特征的形成同樣源自于法人類學的研究傳統。英國人類學家泰勒被西方文化人類學界尊稱為人類學之父，他認為文化人類學所研究的人類文化現象，內容包括法律、道德、習俗等等，一個人在社會中生活必須具備的能力及習慣[5]，也就是文化人類學從產生時起就將法問題納入了研究范圍。早期的文化人類學家的研究，是以殖民地統治者、旅行家、航海者等對異域不同文化的描述資料為基礎的。摩爾根在《古代社會》對美國印第安人社會的政治組織制度、婚姻家庭制度等原始習慣法問題進行了分析，他的研究是以進化論理論為基礎的。這些地方相對于歐洲和美國當時的主流社會而言，都是處于不發達階段的社會。其文化人類學著作中包含的法律控制問題在內容上基本都是初民社會的習慣法問題。進入20世紀以后，根據英國文化人類學的結構功能學派理論，英國人類學家拉德克利夫·布朗認為法與其他社會要素一起形成社會結構，對社會發揮著重要功能，是社會結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馬林諾夫斯基在南太平洋的特羅布里恩群島進行了連續幾年的文化人類學田野調查，并且根據調查時掌握的一些資料，發表了3篇關于特羅布里恩群島土著居民原始法的文章，后來又對這3篇論文進行整理并形成書稿，在1926年合并出版以后的《初民社會的犯罪與習俗》一書，這是專門的法人類學著作。由于馬林諾夫斯基當時調查的重點不是法人類學問題，列舉的案例和對習慣法的定義在現在看來不是很理想，但是其理論顛覆了當時在西方學術界被人們普遍想象并認可的認為原始社會的人都自覺地維護一般社會習慣，不需要強制性社會規范約束的觀點，用實證材料證明原始社會同樣需要習慣法規范維護社會秩序。此書在學術界影響巨大，法人類學開始走向獨立發展之路。應該說，1954年人類學家霍貝爾出版的《原始人的法》，標志著法律人類學學科進入成熟期。日本著名的法社會學家千葉正士在上世紀對這部著作的評價是“超越它的書還沒有出來”[6]。這部書中，霍貝爾以翔實的本人和他人的田野調查資料為基礎，分析論證了法人類學的一些核心概念及核心理論問題，描述了主要位于美洲北部的愛斯基摩人、美洲平原印第安人和現在屬于菲律賓的呂宋島北部的伊富高人等社會形態在人類學家調查時處于原始社會階段的習慣法內容，其舉證和研究的范圍都是原始的“初民社會”。

從中國近年法人類學的研究成果來看，學者們研究的重點也都是有原始遺跡的主要由民間法模式控制社會秩序的小型村寨。貴州的很多地方在歷史上稱之為“疆”，實際上是內陸的飛地，之所以出現這種地方，與貴州的自然地理條件有關。根據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在一個不會出現剩余產品養活脫離體力勞動的社會治理階層和軍隊、警察、監獄等暴力機構的地方，民間秩序的維護只能依靠習慣法。民間習慣法的產生和運行制度不僅僅表現為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對我們理解現代國家法律制度和法律與其他社會現象的關系也有重要的意義。從法理學視角看，村民之間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人們崇尚平等、蔑視權威。習慣法規范的作用就是維護村寨內部的秩序，避免人們之間互相傷害，形成一個伊壁鳩魯描述的契約“畫卷”，看不出誰是統治階級，誰是被統治階級。這些地方的法律控制模式，從進化論的視角看，屬于原始社會的“殘余”。

我國當代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地方村寨的習慣法控制體系主要是以自然寨為單位的。從大的視域看，新中國成立后，整體治安環境穩定。但是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很多邊遠少數民族地方由于國家財政困難，很難將權力的觸角真正控制到村寨一級。2003年，筆者在貴州黔東南雷山縣格頭村調查時，是和政府辦公室的副主任以及懂當地苗語的一位旅游局的干部一起去的，如果沒有翻譯根本就無法進行任何交流，辦公室的負責同志在縣城里長大，也無法與當地人交流。從地圖上估算，這個村寨離最近的雀鳥寨直線距離有10華里遠，實際彎彎曲曲的山路也有大概20華里遠，現在科技發達，我們在衛星地圖上就可以推算出來。由于山路崎嶇、森林茂密，兩個寨子互動也是非常難。這樣封閉的寨子在雷公山地區的腹地是非常多的，涉及雷山、臺江、劍河、榕江、丹寨等縣的大部分地區。80年代以前，縣里的人如果到格頭寨所屬的鄉政府，走路要7到8個小時，在公職人員工資都無法保證的情況下，一年中極少有國家公職人員到達村寨一級，維護當地社會秩序的主要就是我們所講的原始民間習慣法規范體系。過去了短短十幾年，現在的情況就不同了，村級公路可以到達寨子里，義務教育普及，手機、電視普及，青年人普遍外出打工，傳統的地方性文化模式逐步消失。

這里要說明的是，原始的、傳統的不一定就是落后的、愚昧的，文化人類學研究有文化相對主義傳統。即使是屬于文化人類學進化論學派的泰勒也曾經講道：“社會無論怎樣古老和粗野，總是具有它們的關于好壞行為的準則。但是，至于談到什么行為應該認為好，什么行為應當認為壞，研究者應當避免成語所說的以己度人的錯誤。”[7]當代文化人類學更是認為，對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現象進行評價，都必須從歷史的角度進行理解，文化都是歷史的產物，決定其特殊性的是不同“民族的社會環境和地理環境”[8]。文化人類學研究過程中應該遵循的原則之一就是有限度的文化相對主義，不能說不發達地方的法律控制體系就是愚昧的，落后的，評價這些地方法控制體系的好與不好主要取決于其能否維護當地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能否保證人們之間正常交往而避免互相傷害。

在貴州的很多苗族、布依族等傳統文化傳承比較好的少數民族聚居地方，人們認為神是萬能的，普遍存在定期或者不定期地在神廟、神樹、神山或者其他村民們認為神圣之處，舉行祭祀儀式并制定相應的社會規范。村民們遇到一些寨老無法調解成功的糾紛或者權利被侵犯而又無法通過證據找到侵權者或者證明誰是侵權者并制裁侵權者的情況時，往往付諸于神判方式。這些做法也許被一些人認為是迷信的、愚昧的、落后的習慣法制度。但是這種制度在歷史上曾經發揮過非常重要的穩定社會秩序的作用。當然，這種制度的社會基礎是人們對當地原始崇拜的普遍信奉。

三、法人類學以田野調查等實證研究方法獲取的資料為基礎

孔德認為當時歐洲對社會現象的研究，并不是真正的科學，原因是當時的研究不是實證性的。他要建立稱為“社會物理學”的真正社會科學。其本意是像物理學研究自然現象那樣，仿效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對社會現象進行研究。認為知識來源于經驗觀察的基礎之上，才能真正形成科學，實證研究是保證知識可靠的唯一途徑。實證研究具體可采用觀察法、實驗法、比較法等方法。社會學的實證研究思潮對文化人類學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進入20世紀以后，文化人類學研究把注意力轉向實證研究，田野調查工作實質上是一種具體的實證研究方式。

文化人類學者深入到異文化的社會環境中，實際體驗異文化地方的各種日常生活，通過細致觀察、親身體驗、對需要了解的問題進行現場訪談等方式了解不同的文化模式的活動被稱為田野調查。田野調查方法也稱為參與觀察法。民族志是人類學家完成田野調查工作之后，對所觀察到的文化現象進行的詳細文字描述。田野調查民族志成為從事研究的其他學者和讀者了解文化人類學者如何進行田野工作、調查的具體過程、調查到的他者文化的內容以及研究者自己如何“反省和理論觀點的途徑。”[9]

田野調查是保證獲取的材料真實的途徑，2003 年在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雷山縣進行苗族習慣法田野調查時，一個當地的苗族干部講，這個縣的格頭村之所以保留有大范圍的禿杉樹，是因為當地把禿杉樹當作神樹，受到人們的敬奉，因而得到很好的保護。通過實地調查發現，村民并不是將所有的禿杉樹都當作神樹，只是將寨子內或寨子周邊風景樹中非常大的樹當作神樹敬奉，受到當地習慣法的特別保護，這些大樹中有些是禿杉樹，有些是其他的樹種，人們選擇神樹的標準主要是根據樹是否高大和古老。而距離寨子很遠的山坡上的禿杉樹林中并沒有被人們敬奉的樹。大面積的禿杉樹林之所以比較好地保存下來是因為禿杉木的密度小，木質不好，人們蓋房子等都不使用這種木材。

田野調查方法也不是絕對的十全十美。研究者在描述感受時可能受到主觀意識的影響，不同的人在同一個調查點進行調查，描述出來的內容從不同的角度看不一定是相同的，調查者重視的部分可能就會被重點描述。從功能主義角度看，一些對調查的主題可能有重要影響的因素也可能不被調查者重視從而被忽略或者發現不了。即使是采用田野調查的方法也不可能存在絕對的客觀性。墨菲在《文化與社會人類學引論》一書中曾經講了一個故事。美國著名的人類學家雷德菲爾德1926 年在墨西哥泰普茲特郎的村莊進行田野調查，雷德菲爾德調查以后撰寫的民族志資料描述的村社圖景浸染了宗教和家族的價值，認為當地通過各種社會規范維護村社協調和合作的社會秩序。另外一個美國人類學家劉易斯在1941年也調查了這個村莊，但是劉易斯在民族志中描述的社會狀況正好相反，認為泰普茲特郎這個村社充滿了競爭、嫉妒，私利甚至能夠毀壞親屬關系的聯結，社會中彌漫著敵對情緒，四分五裂。劉易斯的本意是想在雷德菲爾德研究的基礎上研究社會的變遷，但是根據搜集的資料來看，結論確實不同，甚至不得不假定兩個人中有一個人錯了。兩個人又都是被人類學界尊重的經驗豐富的人類學家。墨菲認為兩個人的材料都是客觀的，因為兩個人的宗教背景和學術背景不同而造成了這種結論上的差異。雷德菲爾德受到歐洲同時代研究趨勢的影響，出發點是在傳統社會中，親屬關系和社會團結以及群體共同認可的神圣價值觀是社會文化的核心內容，把這些材料都找出來了。劉易斯受美國當時已經成熟的人格學派的影響，興趣主要是研究人格，其主題是重點描述社會中的各種沖突和經濟斗爭，也找出了與此相關的材料。在兩個研究者民族志資料中體現出來的分歧中，人們會對泰普茲特郎文化產生更為清晰全面的理解，這樣更為有價值[10]。田野調查是費時、費錢、辛苦并且有時還會遇到危險的工作，重復調查可能會找不出新的材料，這樣會有勞而無功的危險。因此，重復調查的事例是很少的。田野調查的局限性不能否定其價值，因為沒有其他更科學的方法能夠取而代之。

法社會學和法人類學在具體的研究方法方面，從總的方面看，都是實證研究方法，二者之間在研究方法上存在交叉的部分。例如，當代的法律人類學研究普遍以田野調查獲得的資料為研究的基礎，而關于法控制問題的田野調查民族志是法人類學的組成部分。法社會學也采用田野調查的方法，美國學者依據田野調查資料為基礎寫成的《無需法律的秩序》一書，在我國是由蘇力教授翻譯后出版的。作者在書中描述的事實反映了同樣屬于美國主流社會的夏斯塔縣的牧區地方，國家法律的實施過程中民間規范的作用問題。此書的作者通過事實證明無需國家法律發揮作用，僅僅依據民間規范形成的社會秩序在當地普遍存在，國家法律影響之外的社會生活空間很大。社會科學研究提供的這種證據日益增加，夏斯塔縣的實例就是一個新證據。以至于積累的證據堆積如山，但是現實社會中“很少有人看到法律的限度。”[11]這種研究屬于主流社會中法律實施過程中存在的普遍現象，沒有他者的因素存在，也不屬于地方性特征。這種研究是法社會學研究過程中采用了文化人類學普遍使用的田野調查方法。

雖然以主流社會中的農村或者牧區為研究對象的法社會學研究也可能采用田野調查方法，但是從研究的對象看，有些法社會學研究的問題，采用田野調查方法進行研究力不從心，采用法社會學的方法又不能達到真實可靠。例如，發問題調查表然后使用統計學方法進行分析的方法。這種方法在真實性上不可能是十分準確的。美國的著名人類學家墨菲講道，采用田野調查的優越性之一是能夠得到他者的社會規范和倫理價值觀，再觀察其實際行動來驗證其是否真正遵守這些規范和價值觀。采用研究城市社會的問題表方式獲取的原始資料進行研究的社會科學家無法做到這點。最終雖然是使用了數學上的科學方法，但“調查研究的結果常常不可靠。”[10]在法人類學的田野調查過程中有時也要進行數據統計，但是追求的是真實的結果，不是概率性的結果。

四、依據法人類學研究特征引發的思考

法人類學獨特的三個基本特征還可以派生出第二個層次的特征，例如地方性特征、追求真實性以及案例研究法特征等。這些特征說明法人類學并不是一個公共玩具，不是誰都可以隨便“玩”。首先，法人類學研究的特征與文化人類學的特征相一致。不能將法社會學研究與法人類學研究相混同。中國學者研究主流社會的漢族文化是社會學，中國人研究漢族的文化與移植過來的國家法的一些內容的關系只能是法社會學而不是法人類學，雖然從假設出發，可以推定在一些邊遠地區的漢族村子中也可能存在不同于主流社會的民間習慣法體系，但從近些年的研究成果看，并不能證明這種假設。因為還沒有發現中國漢族的聚居地能夠成為法人類學研究對象的特殊地方。其次，如果不進行田野調查，整天在概念中繞圈子，也不屬于法人類學研究。20世紀初期以后，田野調查是文化人類學研究的基礎，法人類學的田野調查資料能夠為普通法學理論研究提供論證依據。如果連田野調查資料都沒有看過，用概念論證概念，用理論論證理論，不能稱之為社會科學研究，更不能稱之為法人類學研究。再次，不進行實證研究，將別人提供的案例或者道聽途說的故事根據自己的想象無限發揮，也不能稱之為法人類學研究。法作為社會結構的組成部分，與其他社會現象一起形成結構，每個要素都發揮功能作用于整體結構，同時各個要素之間也發生互動。要全面了解這種社會結構的整體以及要素之間的關系僅僅依靠想象是無法做到的。

建立一個法學分支學科不僅僅需要考慮理論上的研究價值，還必須有實踐上的政治需求，因為法問題是所有社會的核心政治。現在我國所有的民族院校應該都開設有民族法學這門課程，所適用的教材幾十年來在內容上變化不大，核心內容都是對憲法和法律中民族問題條款的解釋。法人類學研究的重點內容應該是國家法在民族地方的實施問題，如果一個地方的少數民族文化變遷得徹底，等同主流社會，沒有自己的特點，也就沒有必要進行地方性研究。法人類學研究的核心應該是民族地方習慣法問題和民族地方一般地方性文化對國家法實施的影響問題。沒有采用田野調查方法獲得的豐富的法人類學民族志資料為基礎，我國的法人類學學科就不可能建立起來。少數民族習慣法的存在及其研究價值是我國法人類學學科能夠建立起來的基礎條件。因此，少數民族習慣法應該成為中國當代法人類學調查描述和分析的最基本對象。

時至今日，即使是在美國，文化人類學包含法人類學被普遍認可，人類學家克立爾卻認為美國法人類學具備了劃分為獨立分支學科的所有特點，有學科的發展歷史，核心書目，研究爭論的內容明確，“但是它從未獲得過承認”[1]。這顯然是說法人類學并沒有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可。隨著中國少數民族地方文化變遷的加速，法人類學研究也必將成為歷史。當代中國法人類學的研究成果顛覆了當代中國法理學的一些基本理論。從長遠來看，中國法人類學實證研究的成果對人類文明的價值將永遠存在，時間越久，其價值越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