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正(西北政法大學經濟學院)
近年來,隨著互聯網平臺經濟的發展,有關數據壟斷的事件也頻頻發生,對經濟主體和社會運行產生了負面影響,數據平臺壟斷的問題亟待解決。2020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并強調“反壟斷、反不正當競爭,是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推動高質量發展的內在要求”,為我們規范數據平臺發展指明了方向。
學術界對數據平臺壟斷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方面。一是數據壟斷概念。大多數研究認為數據平臺壟斷體現為平臺對數據的控制和占有,并濫用數據優勢實施壟斷行為。孟小峰等(2019)認為,數據壟斷是數據寡頭擁有和控制大量數據資源,并因此具有較大的市場競爭優勢及潛在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可能性[1]。崔海燕(2020)認為,數據壟斷是指利用占有的數據從事壟斷行為,具體包括利用數據提高進入壁壘、達成壟斷協議及濫用因占有的數據形成的市場支配地位[2]。二是數據壟斷成因。有學者提出技術變革論,周翔等(2013)認為,數據壟斷源起于大數據技術引發的變革[3]。還有學者提出數據市場特性論。孟小峰等(2019)認為,“數據本身易聚集的特性、大公司覆蓋各數字化領域的商業模式極其龐大的用戶規模”是數據壟斷現象的潛在成因[1]。三是數據平臺壟斷社會效應。國外學者主要從特定主體的行為后果出發,闡述數據平臺壟斷的影響。Smyrnaios(2019)以谷歌為例,認為其數據壟斷行為對政治和社會具有極大影響力[4]。Viani(2007)以電信公司為例,實證了其壟斷行為對財政、市場和公民福利的影響[5]。國內學者方面,袁昊(2020)從強制不兼容、市場擠出、不正當數字定價、減損用戶隱私四個行為闡述了數據壟斷的反競爭效應[6]。四是數據平臺壟斷治理。絕大部分學者認為要對反壟斷法進行完善。殷繼國(2019)認為,大數據市場的反壟斷規制需要在數據共享與數據專享之間找到平衡,采用“以反壟斷法為主、其他法律為輔的綜合規制路徑”[7]。楊東(2020)認為,規制數據壟斷應該對現有的反壟斷法框架進行重構,重點規制數據市場的競爭損害行為[8]。已有研究從不同學科體系和不同視角對數據平臺壟斷進行了深入分析,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從整體看,目前數據平臺反壟斷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特別是對數據平臺壟斷的特征、影響等缺乏系統的分析。
所謂數據平臺壟斷就是以數據平臺為主體,數據資源為客體形成的壟斷。具體是指,數據平臺通過對數據資源一定程度的排他性占有和控制形成競爭優勢,并在經營過程中基于數據優勢實施的壟斷行為,以達到排斥和限制競爭的效果。具體包括與數據相關的壟斷協議、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和經營者集中三種主要壟斷行為。其具有以下主要特征。
數據平臺在數據獲取過程中呈現不均衡的特征,少數平臺企業收集和獲取了絕大部分數據,數據獲得的集中化趨勢明顯。以移動互聯網市場為例,據孟小峰等(2019)的研究,“10%的數據收集者(移動App運營平臺)獲取了99%的數據”,而“0.01%,0.1%,1%,5%,10%數據收集者分別獲取了占比38.44%,75.48%,93.81%,98.57%和99.42%的權限數據(用戶個人隱私數據)”[1]。可見,數據收集壟斷的集中化趨勢明顯,少數超級平臺收集和占據了數據的絕大部分,數據收集分配不均衡的形勢遠甚于“二八定律”。
數據平臺基于前期積累的海量數據,拒絕對外分享,呈現出數據流通封閉化的特征。具體來說,各數字平臺將其收集和獲取的數據視為自己的私產,并以保護消費者數據隱私的名義行數據壟斷之實,阻斷數據的外部流通,數據只在平臺生態系統圈內實現閉環流動,而無法打通平臺間的共享渠道。因為一方面,數據作為新型生產要素,容易推動平臺進行雙輪壟斷,拓展新的業務領域,“數據跨市場多功能使用,使同一組數據可以在多個市場上轉化為競爭優勢”[9],不斷強化平臺的市場力量,數據資源因此呈現平臺生態系統內部流動關聯的態勢。另一方面,數據作為重要的戰略資源和利益載體,使得數字平臺具有構筑壁壘而獨享數據的天然傾向,平臺通過數據斷流等方式獨占數據,限制其他競爭平臺對自身數據的獲取和利用,因此呈現對外封閉的態勢。
優勢互聯網平臺依靠對數據占有的壟斷優勢,可利用數據和算法達成共謀,形成數字化的壟斷協議,這種新型的壟斷協議與傳統壟斷協議相比具有隱蔽性的特征。具體來說,一方面,平臺企業使用定價算法和歷史數據協調定價,達成價格同謀,并利用實時數據對壟斷協議的執行進行持續的監督;另一方面,平臺可以彼此分享定價算法和部分各自擁有的數據,依據市場數據實時調整產品和服務定價,形成動態壟斷協議。在此過程中,“無形”的算法共謀取代“有形”的傳統壟斷協議,成為數據平臺壟斷的新的隱蔽形式。結果是,“算法增強了企業之間有意識的平行行為,而這種默許共謀威力巨大”[10]。正是由于數據和算法的結合,使得平臺企業的算法共謀行為難以被監管機構偵查,呈現出壟斷行為隱蔽化的特征。
數據平臺的壟斷會對市場運行、企業創新、消費者福利以及信息安全等方面造成負面的影響。
數字平臺利用基礎服務能力實施數據壟斷行為,橫向排除、阻礙競爭,限制其他相關平臺進入市場參與經營活動;縱向上實行“一體化”模式,利用數據、流量優勢主導上下游市場的產品定價及服務供給,降低市場的多元化程度。其主要的競爭損害行為包括以下方面:首先,拒絕競爭對手獲取必要數據。數字平臺通過與商家用戶簽訂排他性條款限制競爭對手收集必要數據,拒絕向競爭對手分享,直接限制其他平臺參與市場競爭。其次,實施限定交易行為。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平臺通過限定交易人的交易方式及意愿,達到排斥競爭對手的目的。如平臺“二選一”壟斷行為,要求商家對平臺進行選擇,以“強迫站隊”的方式打擊競爭對手,損害了市場的自由競爭。再次,利用資金優勢實施“殺手并購”行為。數字平臺通過橫向兼并,一方面直接減少市場競爭者的數量,將并購的數據、技術用于增強平臺自身的力量,加大與競爭者之間的差距,另一方面通過構建“殺傷區”影響風險投資,導致與壟斷平臺業務相似的初創公司難以拿到融資,扼殺掉潛在的競爭威脅。最后,實施“自我優待”行為。平臺匯聚商家和用戶雙方的數據,通過濫用數據優勢在自己平臺中偏向于自有商品或服務,扭曲數字平臺內部的競爭。總之,擁有壟斷地位的數字平臺憑借數據優勢實施的相關壟斷行為,對自由市場競爭產生損害,減損了社會多元化福利。
數字平臺基于數據實施的壟斷行為對行業的技術創新形成抑制,導致數據豐富的寡頭平臺創新意愿不足,初創型公司因資金、數據的乏力無法支撐其持續創新。具體來說,數據壟斷對自由市場競爭產生限制,且數據收集構成新來者進入市場的沉沒成本,使得作為壟斷者的數據寡頭在地位上不受威脅時,往往會選擇阻力較小的方向進行發展,利用數據壟斷優勢實施降維打擊,對平臺競爭者、消費者及其他相關市場參與主體進行剝削,減弱其創新意愿,創新意愿的不足導致熊彼特式的顛覆創新難以發生,進而阻礙行業的創新發展。另一方面,用戶規模較小的初創公司,因其數據不足、資金較少,難以支撐其進一步技術創新和發展,最終無力與數據豐富的寡頭平臺相抗衡。此外,“殺手并購”行為也對創新活動產生不利的影響。據Ian Hathaway的研究,“殺傷區”的存在使得初創技術公司難以獲得風險投資的青睞,自2015年以來,技術初創公司的投資復合年增長率為負 21%,其他部門的復合增長率為負5%,處于嚴重落后的地步。[11]總之,數據壟斷行為通過減弱平臺創新意愿,扭曲市場內部創新,最終阻礙了行業的技術創新發展。
數據平臺壟斷侵奪了消費者剩余,提升了平臺需求端的邊際成本。具體表現為以下方面:首先,基于價格歧視實施差別待遇。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數據平臺壟斷者,通過對用戶數據的精確分析為消費者畫像,得出每個消費者對商品意愿支付的最高價格,從而制定個性化的定價策略施行歧視待遇,將消費者剩余侵奪為生產者剩余,直接減損了消費者福利。其次,存在誤導消費者現象。平臺針對消費者偏好推送的精準廣告和服務,導致消費者局限于平臺所設定的圈層,削弱了其對新產品及服務的觀感和體驗,間接減損了用戶的隱性福利。再次,消費者可選擇的替代性服務減少。數據壟斷行為導致自由競爭失效、市場廠商數量減少,使得消費者只能在少數幾個寡頭平臺上選擇服務,而無法獲得更具創新型、更為優質的產品和服務。最后,實施壟斷高價行為。互聯網平臺可以通過價格補貼排擠競爭對手,獲得壟斷地位后則會停止補貼進而提高商品及服務價格,消費者因議價能力的降低只能支付更高價格,導致平臺需求端的邊際成本提升。總之,數據壟斷行為對消費者福利產生影響,減少了用戶的選擇權,降低了社會經濟效益。
數據平臺壟斷有可能對消費者的個人隱私問題和信息安全產生損害。從個人層面來說,消費者與平臺存在以隱私換取服務的交易形態。消費者要參與平臺經濟活動,通常會被要求簽訂某些服務條款,通過個人的隱私信息來換取互聯網平臺的免費服務,且服務條款兼具隱蔽性和不可協商性的特征,這種透明度和選擇權的缺乏,使得用戶對自身數據的用途沒有控制能力,容易造成用戶隱私數據的泄露與濫用。從國家層面看,存在信息壟斷與安全威脅的風險。數字經濟時代,擁有龐大用戶規模的數字平臺吸引了眾多注意力,且成為用戶獲取信息的主要途徑,超級平臺在政治、經濟、文化、娛樂各個層面都具備操縱社會輿論的能力,對社會大眾存在信息壟斷的風險;超級平臺海量數據一旦泄露,對國家政治和經濟安全也是潛在的重大威脅。
為了減輕甚至消除數據平臺因數據壟斷帶來的各種負面影響,國家需要從完善數據產權制度、完善法律制度等方面對其進行規制。
首先,構建數據產權制度。如以區塊鏈技術為支撐,明確每一份數據的產權歸屬,確保平臺企業在使用數據及后續處理上數據主體對其有知情權和控制權,“區塊鏈的去中心化、非對稱加密機制、智能合約、不可篡改等技術特征,為數據產權的確定、保護和流通提供了安全有效的操作手段”[12]。其次,構建數據開放共享機制。通過推動政府數據分類分級,加大數據開放力度,“鼓勵企業、科研院所、第三方機構等社會組織參與政府數據的開發和應用”[12],同時,要暢通平臺多主體間的數據共享有效渠道,引入“數據攜帶權”制度,從而促進數據的共享和流通。
首先,加強《反壟斷法》的立法修訂工作。將數據平臺實施的算法共謀等問題納入《反壟斷法》的規制中,綜合考慮平臺經濟的一般屬性和特有屬性,完善經營者市場支配地位認定的考察因素。其次,加快平臺經濟領域的立法,做好《反壟斷法》與其他法律法規的銜接和協同。數字經濟時代,數據平臺壟斷的競爭影響具有多維性,需對平臺經濟監管進行立法,對參與主體、經濟活動、行為規范等進行規制,同時,需要綜合協調《反壟斷法》《反不正當競爭法》《個人信息保護法》《數據安全法》等相關法律,以完善反壟斷法律體系建設。
要進一步完善反壟斷機構層級,加強反壟斷執法隊伍的建設,切實推進數據平臺反壟斷的監管工作。首先,建議在國家反壟斷局的基礎上,建立省、市、縣各層級的反壟斷機構,并賦予其相關執法權力,完善反壟斷機構層級建設。其次,加強反壟斷隊伍的建設,提高執法隊伍的專業化水平。數據平臺壟斷行為的判定存在一定的技術難度,因而對辦案人員的理論功底和實踐操作水平要求較高,執法人員需具備法律、經濟學、計算機領域多學科交叉理論功底,還需具備較強的實際應用能力。為此,要提升反壟斷機關的執法效能,“加大人才培養、人才引進力度和職業培訓規劃, 在有條件的大學設置相應學科,夯實創新型執法人才的培養基礎”[13]。同時,“要充分利用社會化、第三方專業機構或智庫的力量,不斷拓展人才隊伍和網絡”[13]。最后,反壟斷執法工作還應加強多個部門的協同開展。數據壟斷會涉及交叉領域,如個人數據濫用、不清晰或不公平條款和條件,僅單一的反壟斷執法部門不能解決,需要加強多部門的協同合作,在工作推進和調查研究方法上互助互補,切實推進反壟斷執法工作的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