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耀華 余永清 四川音樂學院
居住模式是人類在漫長的解決自身居住問題過程中形成的一種文化模式。對族群的居住文化進行研究是研究和理解族群文化的重要途徑之一[1]。2019 年9 月27—28 日,筆者參加《羌族文學》編輯部和《中華羌族歷史文化集成·文學卷》編輯部專家、學者組成的采風團到理縣桃坪鎮增頭寨開展以“走進增頭古寨,探秘石頭帳篷”為主題的羌族文化調研采風活動。雖然此次調研只有很短兩天的時間,但我們得到了當地鄉鎮與增頭寨兩委和村民們的大力支持。我們也對增頭寨傳統村落的布局、生產方式、宗教信仰等,有了全面的了解。特別是對增頭寨上寨背面“巴古”隱藏在原始森林濕地的“祖基”遺址的實地考察后,讓我們了解了一個文化底蘊更厚重、歷史更久遠的增頭寨。本文主要對增頭古村落公共文化空間,和“祖基”遺址的調查情況進行了整理和簡單的分析。
增頭寨位于理縣桃坪鎮北部,海拔約2400 米,村寨的東、北與汶川、黑水、茂縣交界,南與本鄉東山村羅山組、桃坪村接壤,西與通化鄉西山村相連,面積約150平方公里。增頭寨,羌語叫“吉勒”,意為智慧、聰明,也就是說聰明人居住的寨子。增頭寨有3 個村民小組,主要由上寨、小寨和下寨等5個自然寨子組成,人居154 戶,屬于岷江上游深谷高山比較典型的羌民居住的一個傳統寨子。
據村寨老人講述,早在20 世紀80 年代到90 年代初,增頭羌民生存的環境還是交通不便、與世隔絕的山地生活。農作物主要種植莜麥、土豆、玉米等低產品種。由于產量低下,村民一到年底種植的糧食收成基本不能維持多數羌民家庭來年的生計。這也是當時生活在岷江上游高半山區多數羌民的真實生活狀況。于是每到農閑寨子上大多數的羌民就要進山,到離寨子很遠的大寶山或鐵廠溝去挖藥(蟲草、羌活)或打獵,以此來補貼家用……到90 年代后,增頭的部分村民開始引種了花椒、蘋果等經濟林木,逐漸提高了寨子村民的收入。現在,寨子上主要種植青脆李和紅脆李,還有少數的村民飼養牛羊和蜜蜂等,收入相對來說比過去高了。2016 年由于該村傳統文化和村寨建筑保存比較完整,被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列入第四批中國傳統村落保護名錄。
過去,“萬物有靈”是增頭寨羌民對自然崇拜的一種信仰。由調查可見,其村落公共文化空間的布局有“阿達且樸”(神樹)、“巴古”(議話坪)、“西巴達”(求雨場地)等,形成了村民的活動中心。同時這些傳統的文化元素完整地構成了增頭古村落的公共文化空間。
生活在岷江上游高山深谷的羌民都認為,自己居住的寨子都有一片神性的樹林,其中有一棵羌語稱為“阿達且樸”的高大樹木,是羌民對自然崇拜的一棵還愿的大樹。據增頭寨老人說:早在60 年代之前,增頭的人們每年都要在這棵大樹前舉行隆重的還愿儀式,儀式由寨中的釋比來主持。儀式中羌民要為大樹“阿達且樸”殺一只白色的公雞或一只山羊來祈福。同時虔誠的羌民要為大樹掛上吉祥的羌紅,以此來表達人們對大自然的敬意,讓所有的寨民能得到大自然的護佑:村落遠離災難,寨民健康,牲畜興旺,莊稼豐產等。
“阿達且樸”還愿活動是羌民一種最古老的儀式。在新中國成立前,村民們每年都舉行一次小祭;三年舉行一次大祭。從語言來分析,增頭羌民崇拜的“阿達且樸”大樹,是由三個南部古羌語名詞“阿達”“且”和“樸”組合而成的。而“阿達”意為一個年邁的女性老人(姥姥);“且”意為神靈;“樸”則意為森林和樹木,全句意為“年邁的具有神性的一棵女神之樹”。
綜上所述,羌民對“阿達且樸”的還愿活動,其實就是對原始母性的一種崇拜。因此,當下岷江上游增頭羌民的這種還愿儀式,很可能源于原始母系文化的一種遺風,其意可能在于讓村寨居住族人的發展,永遠像“漫山遍野茂盛的森林”一樣。
“巴古”從羌語譯意,指“一塊平的壩子”。但我們調查岷江上游古村落時發現:在岷江上游,每個傳統的村落一般都有兩種具有不同功能與意義的“巴古”。一種是指村民進山挖藥或打獵途中休息的一塊平地;另一種是“議話坪”,羌民舉行儀式活動的場地。
今天我們這里所談及增頭的“巴古”應該屬于后者。我們首先看該村落傳統的總體布局:其村寨主要以“上、中、下”三個坐北朝南的寨子,構建了全寨整體的公共文化空間。而我們正談到的增頭這個“巴古”的位子,正好處于該村鐵林寺、樹林、龍王廟、“祖基”遺址和“西巴達”(上山龍口)等公共文化空間的節點之上。所以,從語言翻譯上,寨背面的“巴古”,應該是增頭古村落公共文化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就是過去增頭羌民儀式活動專用的一個場所,用羌語一直延續至今。
與上面所講的“巴古”相似,位于增頭中寨入口的“西巴達”被當地羌民用漢語稱為上山龍口,同樣也屬于該村落公共文化空間重要的組成部分。
從語言翻譯上,“西巴達”有兩種不同的含義,一種是“引舊的木頭”;另一種是向天地“敬酒”。由于包含兩種不同意義,我們單從語言上來看并不能完全理解“西巴達”的全意究竟指什么。但我們通過調查增頭“祈雨”儀式文化,就能基本完整了解其中真實的含義。
據增頭的陳姓老人講述:在過去(20 世紀四五十年代)每年的農歷七八月,如果寨子上遇到了嚴重的旱災,全寨子的人就由釋比帶頭組織到寨子背后的干海子與其上面的龍王廟去求雨;如果再遇上特別嚴重的旱災,村民們還要翻山越嶺跑到更遠的汶川龍溪鄉阿爾溝的龍池上去求雨。在求雨出發前,增頭全寨的人都要聚集到“西巴達”的上山龍口。即時,釋比點燃山柏枝走到放有代表神靈“舊的半邊小獨木梯”的神臺通明,向天地灑酒(敬酒)。接下來,釋比帶上一波寨子上的青壯年(約40 人)背起火槍沿途敲鑼打鼓,從“西巴達”的石門出發,途經“巴古”干海子、龍王廟后,再翻越陽頂山,穿越茂密的森林到阿爾溝龍池去舉行最古老的祈雨儀式。
求雨的人群從增頭“西巴達”出發,大約花整整一天的時間到達龍池后,釋比開始在龍池邊上點上香蠟,舉行殺雞儀式,接下來助手把殺死的公雞隨手甩向龍池水中間……此時,其他求雨的人群也開始在龍池的邊上,吹奏原始的樹皮嗩吶,敲鑼打鼓,鳴槍放炮,手拉手在龍池的水邊,開始狂野地唱,跳起一種原始求雨的歌舞……
龍池上求雨儀式結束,釋比就走向巖壁上一個石砌的神臺,用一根“新的半邊小獨木梯”換掉原有的一根“舊的半邊小獨木梯”放到自己的懷里。接下來,釋比再找來一個干凈的瓶子裝上一瓶龍池的清水,求雨的所有人在釋比的帶隊下唱著遠古求雨歌離開龍池,途經“二里、木雜、阿爾、立別、直臺、垮坡、大門馬房、羅山和東山”等寨子,返回到增頭中寨“西巴達”出發的地方。最后,釋比把兩根“舊的半邊小木梯”拿在手里完整合到一起,神臺上放好“新的半邊小獨木梯”,把從龍池帶來的清水淋到“西巴達”的龍口和新的小木梯上,這樣求雨儀式就全部結束了。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西巴達”,也是曾頭村民日常生活中主要活動場地之一,因此,它也是增頭古村落公共文化空間離不開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增頭寨背面不遠的“巴古”原始森林,有許多小型石砌的古老房子。這些古老的房子呈點狀分布,神秘地隱藏在干海子濕地的山林中。著名羌族詩人羊子將這些房子命名為“古老的石頭帳篷”,當地的村民用羌語則稱它們為“祖基”。
這些石砌古老的“祖基”小房子,由于年代久遠,并沒有給增頭寨的當地人留下什么記憶和傳說,如今依然是一個世人未解之謎。
我們通過對孫宏開老師對岷江上游羌族語言的調查,以及語系和方言區域劃分的成果分析,認為增頭寨應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羌語支的南部方言區域范圍。因此,增頭寨“祖基”的名稱應屬于南部羌語方言的一種音譯。
從羌語的南部方言看,“祖基”中“祖”是水的意思,“基”是房子或老房子的意思,合譯即為水邊修建的房子或逐水草而居的房子。我們再從其字面解釋的意義與實地考察“祖基”所處的地理環境來比較,發現“祖基,即為水邊修建的房子或逐水草而居的房子”的結論是完全正確的。
從實地考察看,“祖基”修建的材料是就地取材,主要采用了原始自然的石頭和少量起黏合作用的泥土。每個“祖基”外形都比較相似,高度大約2.3 米,面積都在20 平方米之內,而且都只有一層,修建的技術同屬于一種原始簡單的壘砌方法。
我們將“祖基”石頭房子的建筑特點與現有人居住的傳統村落做比較,發現“祖基”的門窗比現有傳統村落人居的門窗矮小它自身蓋的房面完全采用了石材而放棄了傳統的木料。當然,這或許是修建“祖基”的人當時可能考慮到木材容易腐爛,而石材比木材堅固、經久耐用的緣故。
再從山林中眾多遺址的分布看,增頭上寨背面的“祖基”,確實具備原始石砌古村落的特點。
從小范圍來看“祖基”外部的地理環境,旁邊有海子(現已成干海子濕地),有森林,山勢平緩,是一種適合狩獵、農耕與放牧,兼營人類宜居的地方。但我們再從大范圍“岷江上游”地域來看,“祖基”的位置在“茂、汶、理”三縣中間,正好同屬于岷江上游古文化圈的核心區域范圍。
我們再從實地考察,踏進矮小的石門,走進“祖基”室內的空間,不難發現每個“祖基”都有一個外小內大的具有通風和采光作用的石砌小窗孔,還有在入口(門)正對面的石墻上也都有一個石砌的小方孔。筆者結合阿爾溝遺留的“古阿布”,認為入口正對面的小方孔,很可能是當時生活在“祖基”的人祭放“獵神”的神臺。再看室內狹小的空間,所有“祖基”的室內都不具有生火的條件和修火塘的位置,同屬一種比較原始的古老石頭壘砌的“帳篷”。
綜上,結合調查增頭寨“神樹林”“巴古”“西巴達”等古村落的公共文化空間,筆者推測:增頭上寨背面的“祖基”遺址,從地理位置來看,屬于岷江上游“茂縣營盤山、汶川縣阿爾寨和理縣箭山寨”等古文化圈中間夾擊的核心區域,其文化層應屬于岷江上游新石器文化的范圍。我們再從增頭寨老人口述的傳說,以及村寨族系家譜的佐證,推測被發現的“祖基”石砌建筑群遠早于山下的桃坪羌寨、佳山羌寨等建寨時間。因此,我們推測增頭寨的“祖基”遺址,從歷史上可追溯遠古羌人從西北游牧遷徙到岷江上游后早期“暫居”狩獵石砌的居所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