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高校教師性騷擾并非少數、突發的個人行為,而是在缺乏監督和公正處理的制度環境助長下,來自職權在握者的侵犯、威脅、噤聲、長期影響和二次傷害。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產生的原因在于以下幾方面:缺乏對性騷擾事件的防患意識和專門維權處理機制;缺失有關性騷擾防治的教育培訓課程;評價體系的績效主義與聲譽利益的“權”“利”共謀弱化執紀問責;傳統恥感文化和輿論暴力迫使受害者沉默啞忍;專門法律規范缺位、法律概念缺失、責任界定模糊、權利救濟不及時;師生戀關系使得性騷擾的判定變得撲朔迷離。深入落實防治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長效法律機制,需完善法律規范和學校文化治理體制,重構以權益保障為核心,預防與救濟措施并重的規范宗旨,強健立德樹人落實機制,實現立德樹人根本任務的落地生花。
關鍵詞:性騷擾;高校教師性騷擾;教育治理;法律規制;防治機制
近年來,我國曝光的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事件呈現增長態勢,成為了受高度關注的社會問題,社會各界對完善法律法規,防止、懲戒性騷擾行為的呼聲進一步高漲。僅在近兩年多里,就已有多至50所高校被曝出性騷擾事件,但仍未引起高校的普遍重視。2014年,教育部下發的《關于建立健全高校師德建設長效機制的意見》首次列明了高校教師禁行行為“紅線”,其中第七條明確規定:嚴禁教師“對學生實施性騷擾或與學生發生不正當關系”。但對于什么是“不正當關系”、教師對于預防性騷擾的義務等等,并沒有明確規定。2019年一年教育部先后發布了四次通告,其中12月5日通報8起違反《教師職業行為十項準則》事件中,有3起涉及校園性騷擾,其中兩起是高校性騷擾。教育部不僅處理了涉事教師,還處理了涉事學校的黨政負責人和高校二級學院黨政負責人。高校教師性騷擾行為既容易對學生的學習態度、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造成持久的困擾,也易導致學生對教師群體和高校的社會聲譽偏見。因此,國內數百名高校教師曾聯名呼吁盡快建立高校性騷擾防范機制。[1]所謂“治強生于法,弱亂生于阿”。由于高校教師性騷擾的高度隱蔽性與持久危害性以及肇因的復雜性,亟需構建體系化、系統性的規制高校教師性騷擾行為的法律制度與防治機制。而防治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長效法律機制正是新時代我國高校教育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內容與應有之義,是謂“觀時而制法,因事而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
一、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的概念界定與類型透析
(一)性騷擾的概念與法律法規框架
性騷擾案件的判斷標準與尺度界定是長期以來的難題。隨著風起云涌的女權運動,“性騷擾”(sexual harassment)一詞最早產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校園。凱瑟琳·麥金儂則是這一概念的首創者,她認為性騷擾就是他人憑借其所享有的職權、優勢地位等,在公共(學習、生活、工作等)場所通過威脅、恐嚇、欺凌等方式對女性作出不受歡迎的牽涉性的言語、舉止或要求的行為。1976年,美國聯邦地方法院威廉姆案使性騷擾首次以判例形式得到了司法認定。
聯合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第19號一般建議、美國加州大學發布的《關于性暴力和性騷擾的規定》以及哥倫比亞大學發布的《針對學生性不端行為的政策和程序》均對性騷擾進行了明確界定。而在我國,關于性騷擾目前為止還沒有專門立法,涉及防治性侵①的條款散見于其他法律、地方性法規、政策之中(見表1),僅有六部全國性法律法規對性騷擾作出了原則性的規定。但是,因缺少對其內涵、范疇及具體法律后果等作出系統性的限制說明,造成其缺乏可操作性與實踐性。概言之,過去幾十年里,我國對性騷擾的定義、構成要件及相應的法律責任等方面尚無立法和司法解釋層面的明確規定。具體表現為:在立法層面主要存在缺失針對性騷擾的專項立法、未對性騷擾的概念和認定標準作出明確規定、規制主體的法律責任規定不明確的問題;在司法方面主要存在未根據性騷擾的特殊性制定相應的證據制度、未明確合法證據的范疇[2][3]、缺乏對接法律法規的科學性與可操作性的舉證責任機制的問題。學術界在性騷擾領域的研究側重于民事法,且關于性騷擾行為的邊界為何與表現形式劃分尚無統一界定。這也導致對性騷擾案件判斷標準與尺度的界定難度增加。而這些問題同樣存在于針對高校教師性騷擾現象的法律法規領域中。自2021年1月1日起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在人格權一編中首次明確界定了性騷擾,以及明確了性騷擾的民事責任與單位預防義務。其中第1款規定了性騷擾行為人應當承擔的民事責任;第2款規定了學校負有防范和處理性騷擾的義務。該義務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明確和細化了高校防范性騷擾的具體措施(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等);二是突出強調高校防治性騷擾的關鍵是規避各類以職權、從屬關系等施行的權力型性騷擾(也稱交換型或交易型性騷擾)。[4]此外,《民法典》還首次明確將男性納入性騷擾的受害對象范疇。這對于建立健全防治高校教師性騷擾制度體系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二)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釋義和規范性要素
高校性騷擾具有高發性和高隱秘性的表征,而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現象直接與教師的師德師風、學術威望以及學生的性決策和性行為能力有關。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具有一定程度的界定模糊性、主體對象不對等性、行為事件的突發性、實施環境隱蔽性、實施手段多元性、實施條件便利性、社會危害廣泛性等特征,從媒體和公眾的稱謂來看,高校教師的性騷擾行為尚處于無以名之的狀態,往往以“XX大學XX事件”或“XX門”稱之。[5]李軍將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行為定性為“學術性騷擾”,認為“學術性騷擾是在性欲和性的認同方面濫用權力,導致妨礙和損害學生充分享有教育的福祉、氛圍和機會。[6]這種行為主要侵犯公民個人法益和公共法益,前者包括對人格權和受教育權的侵犯,后者包括對教育管理秩序和社會秩序的侵犯。
本文通過分析研究認為,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是指發生于高校身份場域中,教師單次或重復性地以不受歡迎的與性有關的言語、行為、信息、環境等方式接近學生,侵犯其人格權,并強迫其配合的一切言語、非言語或身體接觸的侵權及暴力行為。一方面是主體范疇上的狹義性騷擾,強調被性騷擾的主體或受害者是大學生,性騷擾實施者或侵犯者是高校教職工;另一方面是廣義的性別范疇上的性騷擾,強調性騷擾并非囿于異性間,且受侵對象應包括男性。由于所涉權益與情境的不同,導致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更具規范性和獨特性,其包含身份主體、主體間關系、行為構成、性別、行為內容或方式、類型、特殊情形等規范性要素(見表2)。
高校師生間關系中嵌入的特殊權力或權力結構問題,是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問題的“潘多拉魔盒”。對于學生來說,如果高校教師直接或間接要求或脅迫學生服從與性相關的行為,則常會發生交換利益型性騷擾或敵意工作環境型性騷擾兩類常見的教師性騷擾行為。交換利益型性騷擾帶有明顯的權力—利益關系特點,具體包括職務型性騷擾和學術型性騷擾。學生為了參加大學的課程、項目計劃或活動“羊入虎口”,或將這種交易作為教育決策的基礎,例如一個好的分數或推薦。而敵意工作環境型性騷擾帶有明顯的威脅性特點,受害人沒有必要說“不”,因為受害人可能會為免受到某種傷害而屈服。教師這種性騷擾會嚴重限制學生參與教育活動和計劃或從中受益的能力,學生接受或拒絕此類行為被用作其個人學術決策或評估的依據,并造成恐嚇、敵對或攻擊性的不良教育環境。此外,頗具爭議性的師生戀類型性騷擾亦是值得關注的一種特殊情形,一些國家在教育領域治理性騷擾實踐中均竭力禁止師生戀。[8]根據權力—利益的角度,楊軍將之區分為一般的非純愛型師生戀和純愛型師生戀。前者指師生雙方在具有直接指導關系或教學關系的基礎上產生的曖昧關系,涉嫌衍生交易型性騷擾或敵意工作環境型性騷擾;后者指雙方之間不存在任何權利義務交叉,行為主體的權力不會帶給受害主體任何的優勢權利,不帶有性騷擾的嫌疑。[9]
二、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現象的現狀
近年來,高校教師性騷擾案件頻發,高校校園作為學生們純潔的學習之地,正在受到性騷擾的侵蝕。2014年,全國婦聯在“高校預防和制止性騷擾機制研討會”上報告了一項關于北京、南京等地15所高校學生的調查結果,數據顯示經歷過性騷擾的女學生總數占比高達57%。2017年,廣州某調研機構對我國當年在校和畢業的4542名大學生抽樣調研發現,遭遇過各類性騷擾的學生比例高達68.7%,其中女性占75%。蔣梅對1200名女大學生的調研發現,44.3%的學生遭受過性騷擾,其中經歷兩次以上性騷擾的學生不在少數,選擇“情況嚴重”和“情況非常嚴重”的女大學生占比分別達到了60.4%和23%。[10]王獻蜜以1631名大學生為調查對象,研究發現有6.6%的學生承認曾在學校遭受過性騷擾,其中超過一半是來自教職工的性騷擾。[11]李佳源通過調查表明,僅有近7%的女研究生承認自己曾遭受性騷擾,而有32.56%的學生認為在其周圍的或在其他高校讀研的同學遭遇過性騷擾,這兩種具身性認知差距懸殊。原因在于高校教師性騷擾行為的高度隱蔽性,研究者需要通過迂回投射的發問方式才能更多地還原真相。[12]
“反對性騷擾”在中國進階為另一種主流話語肇始于20世紀末,人們對性騷擾的判定標準亦被該主流話語與自身日常生活經驗之間的互構、參照系、行為邏輯、運行和調節機制共同改造。相對未被“啟蒙”的人,被“性騷擾”話語深度介入的人,更有可能獲知、接受和認同這一話語,也更有能力運用這一話語來判定自身在生活中遇到的類似情況究竟屬不屬于“性騷擾”。黃盈盈和潘綏銘通過三次全國性人口隨機抽樣調研分析發現,一般受教育程度越高的人群更易辨別和披露其所遭遇過的性騷擾。從數據來看,學歷背景為小學及小學以下文化程度的群體,僅5.5%的人表示自己受到過性騷擾,而在初中、高中、大專及本科以上的學歷背景群體中,該占比分別升至11.1%、12.5%、14.9%和16.9%(p=.000)。此外,該研究還總結了在文化程度方面上受到性騷擾的可能性或概率差異分布,即與小學及其以下文化程度的人相比,初中和高中的人數增加44%-48%,大專和本科及以上者則增加73%-74%。[13]
三、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何以產生
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不僅妨害了學生的身心發展,敗壞了教師群體和高校教育系統的聲譽,更破壞了師德紅線,背離立德樹人的教育初衷。詰究本末,主要緣于高校防范、應對和處理性騷擾事件的意識能力不足、法律體制機制不健全、培訓課程缺失、績效主義評價體系盛行、恥感文化與輿論暴力規訓、師生戀關系加劇復雜性等因素。
(一)不拘禁忌:高校缺乏對性騷擾事件的防患意識和專門維權處理機制
首先,存在的觀念問題是高校對于教師性騷擾問題的普遍性和危害性認識不足,對于涉及性的議題盡量回避,恥于公開討論。2014年教育部下發《建立健全高校師德建設長效機制的意見》后,全國40余所知名高校紛紛響應,發布校內師德規范,對師生關系進行規范約束。然而,復旦大學、廈門大學等10所高校,雖制定了師德規范文件,卻并未針對性騷擾問題在相應的規范中做出說明。有研究表明,在2019年教育部公布的首批進入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的42所高校中,僅有6所高校官網公布了教師師德師風的投訴、舉報渠道,有8所高校未專門出臺師德方面的文件。[14]此外,有網絡自媒體通過電話成功訪談到了原“211”高校中55所高校的招生辦,咨詢學校是否有性騷擾的防治機制,結果發現沒有一所高校明確表示有反性騷擾培訓教育、申訴渠道或調查處理機制,大多答復內容是“我們學校師德好,沒有性騷擾”“這個主要靠學生自我保護”“校內安保措施做得好,很安全”等,并且許多工作人員也不認為學校有承擔反性騷擾的責任。
其次,性騷擾等師源侵害行為的發生,根源在于教師權力的不拘禁忌,高校缺乏預防與監管、舉報與受理、調查與處置性騷擾的強健機制。2019年,教育部發布《對十三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第8950號建議》的答復(以下簡稱《答復》,教建議字〔2019〕102號),明確要求各高校嚴格落實師德建設主體責任,對師德失范行為實行“一票否決”,并完善受理與調查處理機制,設立專門監管機構,明確具體處理程序。但當前,各高校仍缺失針對教師性騷擾問題的專門工作制度、處理機構及舉報渠道。
(二)居安不思危:高校缺失有關性騷擾防治的教育培訓課程
對于防治性騷擾,西方發達國家和我國臺灣地區已形成了較為豐富的治理經驗,其中最關鍵的基礎共識是將高校性騷擾治理職責的主體明確為教育部門和學校。目前,我國內地大部分高校在學生手冊、教師條例、入職協議等相關文件中均缺乏禁止性騷擾的相關內容,在大學生通識教育中缺乏開設有關“性”方面的課程或培訓講座[15],而專門的針對性騷擾預防的培訓課程更是尚付闕如。諸如如何防范性欺凌、性騷擾等內容很難在高校課程中得以尋覓,更甚者亦缺失性健康教育課程,導致諸多女生對性騷擾缺乏明確的認知。一些女生也許親歷或目睹過性騷擾,但對于性騷擾的表現形式和真正內涵卻缺乏明辨能力。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高校事關“性”問題的輿論環境缺乏理性的觀照與人文的關懷。
(三)“權”“利”共謀:高校評價體系的績效主義與聲譽利益的保護主義弱化執紀問責
有實證調查發現:贊同導師權力較大的研究生占比超過78%。導師掌握著研究生畢業與否的一票否決權,更是掌握學術資源的分配權,而與之相對應的是學校教師權力監管機制的缺位,高校教師的性道德監管更是長期處于真空地帶。[16]由此表明,高校教師評價機制的不健全和績效主義以及教師的學術權力過度膨脹是高校教師性騷擾現象頻發的主要原因。甚至部分學校管理部門告知受害學生應該顧及學校榮譽。因此,應該重點防治這種由師生權力關系與高校評價體制的績效主義和聲譽利益的保護主義滋生的打壓、剝削學生的“權”“利”共謀行為。
(四)傳統文化規訓:傳統恥感文化和輿論暴力迫使受害者沉默啞忍
如今,出現在社會公眾視野中的高校教師或領導性騷擾事件愈來愈多,并非說明世風日下,亦非說明此類事件目前才開始增多,而是說明敢于發聲的人日益漸多。因為在“談性色變”的社會背景下,這些侵害行為從前就一直被埋藏于陰暗處。詰究本末,大多情況緣于傳統恥感文化和輿論暴力迫使受害者沉默啞忍。一方面,我國大多家長和學生仍持“家丑不可外揚”的傳統觀念,當孩子受到騷擾行為時不敢、也不愿意發聲,覺得這是一件令人羞恥、丟臉的事情,說出來會給孩子或自己的形象帶來不好的影響。這使得受害學生感知到了“重要他者”(如家人、親密的朋友等)對通過正式途徑報告性騷擾經歷這一行為的負面態度,從而選擇從眾沉默。另一方面,社會、媒體輿論對性騷擾的關注常在吸引眼球的部分,為了賺取流量或點擊率的報道甚至會歪曲事實,泄露有關受害者的個人隱私,對學生造成二次傷害。這種消極的社會心態也使得受害學生降低了以正式途徑舉報性騷擾行為的預期。
(五)威刑不肅:專門法律規范缺位、法律概念缺失、責任界定模糊、權利救濟不及時
《憲法》《刑法》《民法通則》《婦女權益保障法》都有涉及女性人格尊嚴的保障條款,其中《婦女權益保障法》更是明文規定了“禁止對婦女實施性騷擾”。然而,我國有關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法律規范整體尚處于“寬無邊嚴無度規無術”的威刑不肅境況。首先,在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立法方面存在顯著缺陷與疏漏,我國并沒有專門防治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法律規范,對受害者的權益保護和維權方法等沒有提出明確的規定,而涉及防治性騷擾的條款散見于法律、地方性法規、政策之中,規定過于寬泛抽象、難以操作。其次,法律并未對高校建立性騷擾防治機制作出強制要求。雖然《民法典》規定了用人單位的侵權責任和防范義務,但它的規定是原則性和宏觀性的,缺少詳細的性騷擾防治規范和具體的操作規則,諸如歸責原則、第三人過錯、性騷擾實施者與用人單位之間的侵權責任的分擔、賠償的標準等。再次,法律定性的缺失,也導致了相關法律適用標準不明確,內容不協調,法律責任分工不清楚。例如,《刑法》中有對強奸罪、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的明確規定,但是難以將言語挑逗、肢體動作等危害程度較輕的一般性校園性騷擾行為涵蓋其中;盡管《婦女權益保障法》中明文規定“受害人可以提請公安機關對違法行為人依法給予行政處罰”,但《治安管理處罰法》缺失專門對接的相應條款。最后,證據收集與認定難度較大。由于高校教師性騷擾行為具有一定隱蔽性、即時性,導致許多相關訴訟因無法取證、或查無實據而告終,這也是許多學校無法對性騷擾事件予以明確認定乃至做出懲處的重要原因。
(六)灰色地帶:師生戀關系使得性騷擾的判定變得撲朔迷離
2014年,臺灣《聯合報》報道了一則大學教授性騷擾女學生案件。某私立大學女學生指控曾遭受教授吳某性侵,從第一次被逼迫到后來愛上教授并自愿發生20多次性關系。而這位吳教授大喊冤枉,說自己和這位女學生是自由戀愛,自己幫“女朋友”找好了工作,甚至他還打算策劃兒子與女生假結婚,以便女生能順利去海外依婚姻關系發展。案件的發展也非常戲劇性,臺北地檢署經調查確認,兩人是師生戀而非性侵,決定不起訴。但是供職的學校卻無法容忍,決定開除他。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高校只能予以師生戀一刀切的政策,嚴格禁止任何形式的師生戀愛關系,防止其與性騷擾混淆。
不明確的界定必然導致執行上的不可行。一方面,這一灰色地帶被別有用心的學生借題發揮。倘若具有師生關系的戀人,感情出現危機后,其中的一方如何確信自己不會受這尷尬的處境影響?甚至基于利益的驅使,傷心的學生以性騷擾名義起訴,報復一下老師,也是常有的事。另一方面,這一灰色地帶為品行不端的教師減少違法風險與成本。性騷擾和師生戀的混淆可能會導致將違法的性騷擾定性為師生戀,只提“禁止”,免談“查處”和“法辦”,依然是“法律的交給法律,道德的交給道德”的態度。
四、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的法律防治機制建設
“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隨事而制。”機制思維與制度思維的差異在于,機制思維的邏輯超越制度思維的弱監督性以及制度的外在性、局部性控制和規定,聚焦問題的解決,從系統與結構層面激活、撬動、引領以人性向善為旨歸的自監督、原動力制度設計。目下,高校防治性騷擾的工作必須機制化、常規化。這是對學生和老師的同等雙向保護,需要圍繞以“法骨鼎新”為核心,從完善防治機制、法律規范和學校文化治理體制層面深入推進和落實反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的立德樹人重要任務。
(一)防治兼顧,謹本詳始:建立健全高校教師性騷擾長效防治機制
構建高校性騷擾防治機制,首先是學校要堅持并強化以“零容忍”態度對待性騷擾。為學生提供安全、平等的受教育環境和自由的發展機會是學校的基本義務,而作為法益侵害行為的性騷擾不僅會侵害學生的身心健康,阻礙其學業和未來發展,也會破壞學校的安全環境和公平的受教育機會,阻礙立德樹人根本任務的落實和學校基本義務的履行,對被害人造成持久性的身心傷害。因此,防范性騷擾是學校義務的應有內容。
其次是高校需構建“預防+處理”性騷擾的完備機制,即預防機制和處理機制。預防機制方面,第一,需要加強高校教師師德教育和權力監督,強化師德師風巡視,定期對高校教職工開展警示教育、日常督導和有關反性騷擾政策的培訓,防止以權謀私,并加大對有性騷擾行為教師的懲罰力度,做到警鐘長鳴,形成“不敢、不想、不能”的體制氛圍。譬如,美國高校尤其重視對教職工進行防治性騷擾的培訓,特別是對掌握一定資源、擁有一定的學生管理職權以及經常和最有可能與學生接觸的職員(如教授或行政領導)進行重點培訓。第二,在高校開設反性騷擾的相關課程、講座,在學生中普及性騷擾維權的相關知識,包括維權意識教育、自我保護意識及方法教育、應對措施教育。高校切忌對學生有意回避學校中可能潛在的性騷擾問題和風險,應該通過宣傳手冊、公告、講座等方式告知學生相關權利,使其了解什么是性騷擾,如何防止性騷擾發生,以及受到性騷擾之后應該怎么辦。第三,在高校建立專門的反性騷擾心理干預和法律援助機構,為受害學生提供切實的幫助,鼓勵學生加強自我保護,減少對性騷擾受害者的歧視,使受害者在遭遇侵害時可以沒有后顧之憂,敢于主動維護自己的權益。也就是說,對性騷擾行為不僅僅是事后處理,更重要的是事前預防,防“案”于未發。
在處理機制方面,第一,高校應建立健全科學完備的反性騷擾制度和行之有效的流程規范,及時和適當地回應任何性騷擾投訴。全國人大代表徐錦庚于2019年兩會上建議全國人大督促教育部門出臺《高校防治性騷擾規定》,對高校性騷擾的定義、調查取證和處置方式等作出明確規定;主張高校建立關于性騷擾、性別歧視的舉報、投訴、反饋渠道,由專職部門處理,并對外公布明確的投訴與調查處理流程和期限,便于群眾監督。由于性騷擾具有私密性的特點,唯有受騷擾的學生當事人及掌握證據的知情人士勇于主動舉報,學校才有更好的介入機會。因此,一方面需要通過制度設計和機制創新保障專門機構對舉報人采取救助性、保護性措施,打消受害人的顧慮;另一方面通過構建完備的調查處理機制對潛在的施害人形成威懾,達到防治互促共進的良性循環。第二,在學校規章、教職工手冊等文件中增加反性騷擾和反性別歧視的單獨條文,明確處罰措施,并出臺專門的反性騷擾辦法,對上述內容進行細化。譬如,美國高校在調查核實性騷擾行為過程中所遵循的程序正義原則、強調對雙方當事人同等保護的原則、對性騷擾行為的限制調解等,我國高校可以在借鑒這些有效經驗的基礎上實現為己所用的本土建構。第三,完善高校與司法的對接程序。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首先觸犯的是師德,但不能限于高校和教育部門的紀律與道德處分,如果核實確定性騷擾行為發生,要根據情節、依據學校規定進行處理,比如警告、記過、降職降級,甚至開除或解聘。對于情節嚴重的或觸犯法律的,應該同時請求司法機關及時介入并依法處理,構成犯罪的,還將承擔刑事責任。
(二)法出一門,正法直度:制定統一的防止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權威性法律規范
“目失鏡,則無以正須眉;身失道,則無以知迷惑。”《答復》表示:教育部將同地方教育主管部門指導高校根據工作需要探索和設立相應的專門反性騷擾機構,健全高校性騷擾防范工作長效機制。此外,一方面,要針對高校教師性騷擾問題研制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律條文,從根本上為有關問題的解決和治理提供可以參考的憑據,健全法律保障機制。另一方面,還應完善教師職業行為準則,督促各地高校制定實施辦法和細則,將教師性騷擾的界定和處理具體化,并建立高校教師性騷擾事件處理的基本制度。“凡法始立必有病。”只有不斷建立健全石邑深澗的高校教師性騷擾法律制度,明確其法律效力,加大處罰力度,方能實現依法治校、依法治教、辦人民滿意的教育。
第一,亟需各界專家群力群策,將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納入法律規范的范疇,完善我國高校教師性騷擾的法律規制并解決立法過程中的基本問題。具體包括:(1)明確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行為性質,歸屬刑事犯罪行為、行政違法行為或是民事侵權行為;(2)明確相應行為后,確定相應侵權主體所應當承擔的責任類型,是受刑罰處罰與制裁、行政處罰還是民事賠償;(3)對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侵權邊界、行為類型、基本范疇、侵權范圍以及與性犯罪的劃分等予以規定;(4)在這些法律規范應具備的各種要素中,應明確高校教師性騷擾行為侵犯了學生的什么權利是最基本的要素。此外,成文法與判例法相互補充,共建完整的法律體系。除成文法外,判例法在法院審理校園性騷擾案件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可以借鑒美國的經驗做法,通過研究分析國內具有影響力的關于高校教師性騷擾的典型判例,例如陳小武案,對日后各級法院審理此類案件發揮實踐指導性作用。
第二,堅持人性化的法律舉證原則。從國際經驗看,已有一些國家為此提出“舉證責任倒置”的原則。即,要求被告一方舉證,證明自己不存在性騷擾行為。這就降低了受害人舉證責任的要求,也鼓勵了更多的受害人站出來。但是,由于性騷擾行為證據的收集與認定困難較大,完全由指控者承擔所有的舉證責任或者完全由被指控者自證清白均有失公允,因此舉證責任分配就成為此類糾紛處理中的關鍵因素。大多數國家司法實踐中對性騷擾并不是完全援用“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舉證規則,對于校園性騷擾會采用更利于受害者的舉證責任規則和有條件地適用被告品格證據。[17]例如,《聯邦證據規則》規定,對于校園性騷擾案件,法院可結合實際情況,有針對性地采納原告方提供的被告方涉及的其他性侵害或性犯罪的違法犯罪證據,同時法官還應當認真考察該證據與所審理案件之間的關聯性,即品格證據在性騷擾中的適用。此外,法院還應重視適用間接證據,包括:(1)原告抱怨的證據(原告對領導、同事、朋友抱怨被性騷擾,可增強原告的可信度);(2)原告在工作上是否參與與性有關言辭的證據;(3)被指控者名聲的證據;(4)雇主以非正常程序、正當事由解除原告的勞動關系;(5)原告工作表現的證據;(6)單位無內部申訴管道,或者雖有申訴管道,但不足鼓勵受害人前往申訴;(7)原告健康方面的證據。[18]通過合理分配舉證責任和擴大證據范圍,實行誠信訴訟,發揮間接證據的作用,力求作出最接近事實的判斷。
第三,完善對學校的法律問責監督機制,明確高校應當承擔的司法責任。定期向部門全體人員傳達政策,明確說明性騷擾行為的內涵和類型,強調它是不可接受的,不被容忍的。在法理上,性騷擾是教師的個人行為,責任自負,學校應承擔賠償責任,但是如果學校有過錯的,而且該過錯與性騷擾有因果關系的,學校也要承擔法律責任。諸多國外校園性騷擾案例表明,在學校有過錯時,須承擔連帶賠償責任。譬如美國最高法院在1992年的“克里斯汀·富蘭克林訴格威內特縣高中”案中判定教師與學生之間的多數性騷擾與職場類似,雇主對于員工的性騷擾行為負責,又在1998年的“格波瑟訴拉戈維斯塔中學”案中,判定學校主管者存在瀆職和疏忽,對教師性騷擾反應遲緩、未采取迅速有效補救措施,構成“故意冷漠”,對肇事教師的制裁不能免除對學校的制裁,學校要負連帶法律責任。
鑒于我國法律規定的現狀和司法實踐中否定用人單位民事責任的現狀(我國近20年的性騷擾訴訟沒有一例支持用人單位的民事責任),建議將來通過司法解釋明確規定,在性騷擾的防范和處理上存在過錯的高校,也應承擔行政責任和對受害人的民事賠償責任或民事連帶責任。雖然目前法律針對性不足,但可以《侵權責任法》的過錯責任,結合法理來判定學校承擔法律責任。高校可能過錯具體表現在這幾方面:其一,高校未頒布防治性騷擾的相關規定。其二,選任教師不當,使得有劣跡的教師混入校園,形成隱患。其三,對于上述教師以往的性騷擾投訴處理不負責任,敷衍了事,使得教師的惡劣行為得以繼續,危害學生。其四,對學生冷漠,譬如校園發生性騷擾事件后,沒有去及時救援撫慰被害人,違背安全保障義務。若學校沒有采取任何合理可行的措施防止性騷擾(例如,以口頭或書面通知有關人員,其中明確說明學校禁止和不容忍任何性騷擾),則該學校可能會對非法行為承擔替代責任。其五,未對員工和學生進行性騷擾防治方面的知識培訓,在性騷擾事件中存在疏忽、刻意隱瞞、處理不力等情節。此外,學校所在地區的教育主管部門,若在接到性騷擾投訴后未及時受理或者做出處理決定,或故意不作為,也應面臨承擔賠償責任的不利后果。[19]
(三)儒皮法骨,更化鼎新:形成立德樹人和依法治校學校文化下的教育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行為治理的有序發展及治理效力的發揮有賴于高校立德樹人落實機制和治理體系要素的具體化、常態化、系統化,即治理場域的形成與文化因素的引入。在預防與規制高校教師性騷擾的機制建構中既要強化“儒皮更化”,又要深化“法骨鼎新”兩個層次的效能,堅持依法治教為主與以德治教為輔,進行辨證論治。道德是高標,法律是底線,二者并非“冰炭不同器,寒暑不兼時”的制度文化。“儒皮更化”體現在高校需秉承立德樹人的根本涵養作用,形成具有良好師風師德的學校文化風氣和底蘊涵養;“法骨鼎新”則體現為高校在夯實立德樹人落實機制的師風師德建設前提下,推進依法治校和依法治教相結合,通過教育法制建設,確立一套系統的防治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教育制度與規范,形成以高校為核心主體,立法、司法、行政機關和社會組織多方聚勢、分責共管的法治化教育治理體系,提升以解決教育矛盾沖突為主的現代化治理能力。其中兩點值得關注:第一,應對高校性騷擾的治理體系,并不僅僅局限于高校校園內,還應于高校之外建立起必要的社會性援助機構和機制。譬如,由全國婦聯牽頭,設立“反性騷擾法律援助”之類的維權熱線、網站等等,為遭遇性騷擾的高校學生提供投訴維權的社會渠道和校外法律援助資源;鼓勵公益性社會組織介入、參與到高校反性騷擾的工作中,構建社會參與和公共監督的制度和機制,并保證其有效運作;依托政法機關搭建的全國性侵違法犯罪信息庫等,建立教育行業從業限制制度,譬如由最高檢與教育部、公安部聯合下發的《關于建立教職員工準入查詢性侵違法犯罪信息制度的意見》,規定了? 對三類人員性侵違法犯罪信息查詢。第二,所謂“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議人而議法何益?”加快《新時代高校教師職業行為十項準則》的落實,形成師德失范問題治理的法治化,不斷強化高校領導干部和行政工作人員的法律意識與法治觀念、法治思維與法治能力,使他們成為依法決策、依法服務的踐行者。依據《民法典》的規定明確主體單位的有關責任,提高高校依法治校的教育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建立健全賦有警示震懾效能的師德違規曝光機制,是建立防止高校教師性騷擾的“防火墻”的前提。
五、結語
高校教師性騷擾并非少數、突發的個人行為,而是在缺乏監督和公正處理的制度環境助長下,來自職權在握者的侵犯、威脅、噤聲、長期影響和二次傷害。是故,亟需各高校整合各種力量綜合治理,盡快承擔采取合理措施預防、調查、處置性騷擾行為的義務與防治性騷擾的責任,深入落實防治高校教師性騷擾學生的長效法律機制,保證教師與學生在道義法度的規制與保護下自由無虞地開展教與學。
注釋:
①“性侵”是一個舶來的法律概念,包括強奸、強制猥褻、性騷擾、利用職權對下屬進行誘奸等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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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第紅)
收稿日期:2021-05-01
作者簡介:蔡群青,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系博士研究生。(上海/200062)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十三五”規劃2019年度教育學重大招標課題“立德樹人的落實機制研究”(VEA190002)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