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長華 陳晶晶
內容提要:山來東的長篇小說《彼岸》是一部航海題材的小說,它以“德寧輪”的航程為主線,建構了具有封閉性、流動性和超越性的船上空間。在封閉的輪船空間內,等級與秩序構成顯明的權力關系,船上的成員被“規訓與懲罰”,人性的善與惡在此交織,形成復雜的權力關系場。在輪船停港、航行的過程中,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在船上交流、碰撞,形成一個流動的文化空間,小說展現了對中國文化為代表的善良、平等、寬容等優秀文化品格的追求。在更高層次上,山來東建構了一個具有超越性的“彼岸”空間,“彼岸”不僅意味著現實的陸地空間,更象征著作家對生命自由、靈魂涅槃的期冀與抵達。
關鍵詞:山來東? 《彼岸》? 空間? 權力? 文化? 人性
山來東,山東“70后”作家,日照作協副主席,目前已出版《媽祖》《逃離納利德卡》等多篇中篇小說。201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彼岸》是山來東結合自己七年的航海經驗,以海員生活為題材的小說,榮獲第五屆“泰山文藝獎”。作家以專業化的描寫呈現了長期以來受到忽視的海員群體在船上的細部生活,專業的航海工作,使這部作品具有陌生化的審美體驗和藝術價值。更重要的是,筆者認為,山來東以“德寧輪”的航程為主線,營造了具有封閉性、流動性和超越性的三個空間形態。在“德寧輪”封閉的空間內,明確的分工、層級的秩序形成的權力關系不斷對所有人實施“規訓與懲罰”。“德寧輪”一直在路上,在途經非洲、美國等地方的流動過程中,中國文化與他國文化之間、中國文化內部之間的交流一直在進行。山來東在文化的碰撞中展現了文化應具有超功利性,使人平等、寬容、向善、向美的意義。更深層次上來說,山來東呈現了一個精神層面的空間。在海上重重風險的航行中,“德寧輪”歷盡千辛最終抵達“彼岸”。“彼岸”不僅是與海洋相對的陸地空間,更是生命自由的空間,靈魂升華的空間,是作家為真善美留存的一處心靈港灣。
一、船:封閉的權力空間
《彼岸》以遠洋貨輪——“德寧輪”為敘述對象,輪船之內,是封閉的空間。船上配備著自給自足的餐飲、獨立的休息室、健身的娛樂室……不斷向目的地航行。正如福柯說:“船舶是一個浮動的空間,一個沒有處所的處所,靠自己的各種裝置而存在,它本身是自我封閉的。”①在封閉性的空間中,“德寧輪”成為了權力爭奪的場所和權力實施的媒介,權力與欲望、利益交織在一起,呈現出人性的沉淪與掙扎。
《彼岸》中封閉的“德寧輪”是一個權力的空間場域。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說:“紀律有時需要封閉的空間,規定出一個與眾不同的、自我封閉的場所。”②“德寧輪”正是一個紀律嚴明,有著嚴格的運行機制的封閉空間。整條船按照等級體系組織人員,根據職能關系分布人員。“德寧輪”由船長領導,分為甲板部和輪機部,甲板部由大副領導,輪機部由老軌負責。船上每個人都有各自分工,又彼此協作,駕駛臺是大腦,機艙是心臟,甲板是身軀,克令吊是手臂,螺旋槳是腳。依據單元定位,船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船長能夠以此確定船員的在場與缺席,能夠時刻監督每個人的工作表現,對其給予評估和獎懲。如船上發生五個偷渡客,是因為水頭停港后下船晚歸影響開航,木匠開航檢查不到位所致;船上出現兩位女偷渡客,主機停機,是由于輪機部檢查不到位;救生筏失落,是水頭私自逃命所為。船上一切行為都在權力者的監視之下,但同時權力者自身也難逃權力的規訓,身處權力空間的每個人都被不斷定位和規范。福柯認為在封閉的權力管理中,“不存在一種單獨的個人可以完全擁有、操弄而加諸他人的權力,在這個機器中,每一個人都被網羅,不管是權力執行者或是受制者都一樣。”③作為“德寧輪”上最高權力者的船長,依然受制于船員和輪船公司的船東。如船員老軌、木匠等人有時會忤逆船長的命令,發表不同意見。船東會動用權力干預輪船上發生的事件,對船長產生某種或明或暗的壓制關系。船公司要求“德寧輪”在規定時間內到達指定港口,船長只能冒險穿過低氣壓中心完成任務;船東命令甲板裂縫問題回國修復,船長也只能聽從返航。
權力與利益捆綁在一起,為了利益的實現,人會動用權力對他人進行規訓。不管是“德寧輪”上的船長、大副還是船東,都通過強迫性命令、肉體折磨等手段發出權力的信號,維護自己的金錢、名譽等物質利益。如大副,他迷戀權力,享受權力的快感。船上發生偷渡客時,他想要保全三十萬元的鄭和獎和自己的船長之位,所以他命令每個船員必須完成暴打黑人的任務,打死后將黑人沉海。許多船員在大副的權力威逼下只能選擇聽從,手上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大副為了穩坐船長之位,為自己掃除障礙,甚至以公徇私,命令木匠每天超標準的量水并且不斷加大工作量,對木匠進行變相體罰。而船長面對偷渡客和船員的求情無動于衷,堅決執行讓偷渡客下船的指令,將手無寸鐵的偷渡客逼上了隨時會發生意外的筏子。“德寧輪”的老板船公司,只知道謀取利益,無視船員的生命。甲板發生裂縫會造成嚴重后果,船公司在電話中仍然命令“德寧輪”回國修船,甚至以換船長、取消鄭和獎等作為要挾,態度強硬而冷漠。諸多作家如陳忠實、張煒等從鄉土入手,呈現出權力與利益交織的空間形態。如陳忠實《白鹿原》、張煒《古船》等,把鄉土社會的封閉與權力的肆虐表現得淋漓盡致。權力的威嚴讓弱小者只能不斷被馴服,利益與權力的結合讓人心蒙塵。在權力場中,生命的尊嚴與仁愛的情懷隨風飄散。
《彼岸》以“德寧輪”為封閉空間呈現了權力的運行機制以及權力者追名逐利之下對船員的壓制與規訓。山來東在《彼岸》后記中說一條船也是一個社會的縮影,整個社會就是一個權力關系構成的空間形態。《彼岸》以“德寧輪”為廣闊社會的一隅,呈現出整個社會明暗交織的人心浮動。
二、“路”:流動的文化空間
船只不僅是體積有限的封閉性空間,不斷上下、更新的乘客還拓展了船上的文化空間。《彼岸》中“德寧輪”的航程從中國東海出發經過非洲西海岸、跨大西洋到美國港,再最終回到中國大陸,途經多個國家,不同民族的文化在船上發生交匯,形成一個流動性的文化空間。山來東從中國文化與他國文化的交流碰撞、中國文化內部之間的交流等層面,展現出對超功利性,使人平等、寬容、向善、向美的文化品格的追求。
《彼岸》中的“德寧輪”一直在路上,在海洋上航行。筆者認為,“德寧輪”正如巴赫金筆下的“道路”空間,以海洋為路,呈現出流動性。巴赫金將時空體分為“道路”、“城堡”、“沙龍客廳”、“小省城”和“門坎”五種類型。在“道路”的空間意象中,巴赫金認為“‘道路’是那些邂逅的主要場所。……在這里相遇的人們可能是在精神道德上被社會等級的空間距離分開的。在這里可能會發生任何對比,各種命運可能在此相碰和交織。”④非洲酋長的女兒德爾菲娜公主、同伴埃米莉婭、海盜奧爾特、黑人偷渡客、美國的傳教士約翰先生與船長、大副、陸洋等人在“德寧輪”上相遇,彼此的命運因此相互碰撞與聯結,彼此的文化也不斷發生交匯,形成復雜的文化交流空間。
首先,文化交流發生在中國文化與其他民族文化之間。范玉剛說:“文化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根和靈魂,是民族間相互區分的遺傳基因,它鮮明的體現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品格。”⑤各民族文化都具有自己的民族性,應該彼此尊重、寬容。《彼岸》呈現了中國文化與非洲文化、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之間的不同。主人公陸洋在非洲的親身經歷,表明非洲文化具有濃厚的殖民色彩。長期的壓迫使非洲人認為向白人或者他們認為高貴的人要東西不羞恥,是理所應當的。如陸洋在非洲心疼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女孩,給她零錢卻引來更多孩子有蓄謀的圍攻,打車時又遭遇司機的威脅與霸道提價。美國的傳教士約翰,呈現出美國文化(包括基督教文化)的征服性特征。在與陸洋的對話中,約翰認為中國人缺乏堅定的信仰,需要上帝的指引,希望陸洋能夠醒悟,接受洗禮。不同于非洲與美國文化,陸洋的身上展現了中國文化的包容與平等。陸洋對德爾菲娜、艾米莉婭不會用筷子吃飯的飲食行為予以尊重。他向德爾菲娜講解中國的文化,如媽祖文化,筷子文化。他告訴德爾菲娜,叫做林默的海邊女孩通曉天文氣象、熟習水性,并且駕船如飛,在海上救援中犧牲了性命,被后世的人們供奉為“媽祖神”。中國的筷子具有一靜一動,一陰一陽,陰陽結合的智慧,蘊含著做人要像雙筷子,拿得起、放得下的處世準則,甚至一雙筷子的長度還象征著人的七情六欲。在交流與分享中,陸洋沒有強迫德爾菲娜對中國文化表示認同,他甚至對德爾菲娜關于媽祖不能稱為神,真主安拉才是神的看法表示尊重。在船員都排斥傳教士約翰的時候,陸洋還允許約翰上船與他交流《圣經》與信仰的問題。在陸洋的身上,呈現出了中國文化的開放與包容精神。
其次,文化交流還發生在中國文化內部。在文化共同體內部,不同成員之間有不同的文化信仰,如《彼岸》中的中國船員,有人信仰媽祖,有人信仰無神論,有人表面信仰媽祖實際信仰金錢,有人表面信仰無神論實際害怕鬼神……在平時,他們相安無事,但在危機重重的航行中,他們會因文化信仰的不同陷入自己與他人的沖突,自己與自己的沖突。如船長信奉媽祖,每天都恭敬地燒香,磕頭祈禱救苦救難的海神能夠保佑他。但是對媽祖的信奉沒有讓船長慈悲為懷,憐憫眾生,只是功利性的祈求平安與順遂,甚至為了三十萬的鄭和獎默許大副的殺人行為。大副是對毛主席語錄出口成章的人。對毛主席語錄的信奉沒有讓他領悟到語錄的真諦,語錄只是他實現自己現實利益的媒介。他歧視黑人,輕賤生命,名與利已經讓他喪心病狂。無論是船長還是大副,都以一種功利的、利己的文化心態求神拜佛。而木匠,他雖然不信仰媽祖,但是他身上卻具有中國傳統文化善良、無私的品質。在船上遭遇險情時,木匠身上彌漫著一種犧牲精神,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讓年輕的同伴們活下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山來東在小說中批判的是一種功利性的文化,歌頌的是優秀傳統文化散發出的溫暖和閃光。
凡是來自不同文化傳統的人相遇,必然會發生文化的碰撞與交流。在輪船航行的路上,文化交流的空間得以形成。通過這一文化空間,山來東力圖呈現不同文化都應使人向善、向美,讓人有尊嚴、有自由、有追求的活著。
三、“岸”:超越的精神空間
“彼岸”空間具有多重意蘊。從淺層次來看,“彼岸”意味著從海洋抵達中國大陸的具象空間,是“德寧輪”最終航行的目的地。從深層次來看,“彼岸”空間更是一個超越了形而下的精神空間。“彼岸”一詞來源于佛教,《智度論·十二》中說:“以生死為此岸,涅槃為彼岸”。超越生死限制的“此岸”,山來東營造的是一個抵達自由的生命空間,一個靈魂涅槃升華的“彼岸”空間。
彼岸是與海洋相對的陸地空間。“德寧輪”從中國大陸出發,最終的目的地仍然是要回到出發點,這是“德寧輪”上所有人的愿望。但是這個心愿卻歷經重重艱難而無法實現。海上航行不可避免遭遇許多險惡的自然現象如狂風巨浪、暴雨雷電。“德寧輪”遭遇的低氣壓現象讓所有船員差點喪命。輪船內部,船員對輪船質量的檢查、養護等工作出現問題,加劇了航行的困難。“德寧輪”雖然一次又一次的解決遇到的各種困難,但是最終還是因為甲板裂縫沉沒。“彼岸”遲遲難歸,“德寧輪”由海洋駛向陸地的希望破滅了,但是人心建構出來的抵達超越世俗的生命空間、靈魂空間,成為作家和作品中人物的永恒追求。
“彼岸”是自由的生命空間,是理想追求、精神自在的實現。薩特認為人具有絕對的自由,即一種絕對的意志自由,一種選擇的自由。《彼岸》中的德爾菲娜、埃米莉婭、木匠都以自己的方式選擇了自由的生命歸宿。她們成功從非洲抵達美國,要為了那個貧窮、落后的民族去奮斗。這是她們的理想和生命追求,她們要和她們無數的先輩一樣,循著幾百年前黑奴的足跡讓這個民族發出光亮。“德寧輪”沉沒時,木匠把活下去的希望—救生圈給了陸洋,選擇了讓自己的生命歸屬于大海。肉體雖然泯滅,但是木匠以死亡的方式獲得了新生,獲得了自由。陸地空間對木匠來說是束縛與捆綁。他一輩子待在船上,船上生活讓他與現實脫節,他聽不懂別人講的東西,與別人交流甚至驢唇不對馬嘴,連老婆孩子都把他當做多余的人。陸上錯綜紛繁的人際關系,鋪天蓋地的信息,四通八達的柏油路都讓他感到暈眩,找不到自己。正如《海上鋼琴師》中的1900,他是一輩子生活在船上沒有上過岸的人。即使到了弗吉尼亞號船要被摧毀,他的生命面臨死亡,他也沒有走出過船艙。無論是德爾菲娜、埃米莉婭、木匠還是1900,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給自己的生命找到了一個愜意的安息之所,獲得了生命的絕對自由。
“彼岸”是凈化與涅槃的靈魂空間。葛兆光認為佛教中勸誡眾生由此岸到彼岸,就是為了“讓世人之心從染而凈,讓整個人類從沉淪的泥沼中解脫出來到達超越的境界。”⑥佛教教義中認為此岸眾生的精神生活全部被貪、瞋、癡等種種妄念占據,只有破除妄念,去掉妄心,恢復清凈之真心才能順利從此岸抵達彼岸。《彼岸》中,山來東對人物命運結局的書寫蘊含著佛教善惡因果的宿命觀,正如佛家所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大副把黑人偷渡客趕到小木筏上以后,他的內心時常被偷渡客困擾。他值班時故障頻出,做噩夢時常驚醒,作惡的人最終難逃良心的懲罰,他也注定無法順利抵達安全的彼岸。甲板裂縫,遭遇低氣壓,“德寧輪”上代表金錢、權力、欲望的船長、大副、水頭都隨巨輪沉入大海。而在“德寧輪”身負重傷時,一些船員開始了內心的懺悔與救贖。如小楊、小牛都認為輪船上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是報應,是因為他們做了錯事。陸洋不僅為全體船員祈禱,向媽祖、真主、上帝……所有能主宰全體船員命運的神靈祈求:“他們是無辜的,無奈的,邪惡暫時蒙蔽他們的眼睛,他們受到的懲罰足夠了,他們后悔了,害怕了,請你饒恕他們吧。”他還在輪船沉沒前,及時發出危險與逃生的信號,讓同伴快速逃離,希望能夠以此自渡、渡人。山來東讓以陸洋為代表的船員在這場災難中幸存是因為他們在良知與邪惡的掙扎矛盾中完成了靈魂的拷問,在瀕臨死亡時承擔了罪與罰的責任,他們的靈魂得以凈化、升華、涅槃重生。
山來東呈現了一個無形的,存在于人的內心世界的,更加博大寬廣的精神空間。他以船員對“彼岸”的渴望建構全書,蘊含的實則是對人所向往的上升的、永恒的、自在的精神,對具有理想的崇高的人格境界的人的追求。《彼岸》因此具有了超越性,哲學性和厚重性。
結 語
《彼岸》是作家山來東以四年心血釀出的一部精品佳作。山來東以自身在海上的七年航海經歷為藍本完成的長篇小說《彼岸》,彌補了當下航海題材的空白,可以說是中國海洋文學的一大收獲。《彼岸》不僅生動有趣地再現了海員的日常生活,還從權力、文化、精神的多維度展現了人性蘊藏的驚濤駭浪,對當下讀者關注海員生活、致敬海員群體,從哲學的層面領悟生命、人性具有重要的藝術價值。
注釋:
①福柯等著:《激進的美學鋒芒》,周憲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頁。
②福柯:《規訓與懲罰》,李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160頁。
③包亞明:《后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2頁。
④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44—445頁。
⑤范玉剛:《欲望修辭與文化守夜》,中國文聯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⑥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9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89頁。
(作者單位: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