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視覺霸權時代的一個典型特征如尼古拉斯·米爾佐夫所指出的,其把我們的注意力從一些結構化、正式化的觀看設置中移開,而集中于日常生活中的視覺經驗(1)尼古拉斯·米爾佐夫:《視覺文化導論》,倪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頁。。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正成為日常生活“視覺化”的一部分,并表現出越來越鮮明的“為展演而展演”的特性。從大眾傳媒到女性自身都十分注重身體形象的塑造和呈現,不再僅局限于舞臺之上,在日常生活中,女性身體所負載的目光也愈發繁復和沉重。在種種被凝視與自我凝視中,女性自己正日益打破公共場域與私人領域的二元區隔,超越現實生活與虛擬空間之間的邊界,將身體置于一種“前臺化”狀態。前臺,是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戲劇理論”(2)戈夫曼的“戲劇理論”是借助戲劇表演的觀點,探討個體在日常生活情境中向他人呈現自己的方式,以引導和控制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的一個重要概念,用于描述個體在日常生活中盡力展示其個人形象及維系體現某些標準的一個區域(3)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94頁。。就女性身體在當下隨時隨地呈現出來的展演性而論,可視為一種前臺化現象,這主要通過女性在“后臺”(4)戈夫曼所定義的后臺是“表演者可以公開制造各種假象和他需要的印象”的區域,前臺表演所傳達的各種弦外之音就是在這里精心設計出來。運用各類物品及技術手段對身體進行精心包裝和設計而實現。
女性身體的“展演化”并非一個現代性問題。縱觀歷史,女性身體或作為藝術創作和表現的對象,或作為傳統男權文化規范以及國家、階級話語進行操演和展示的工具,或作為女性表達反抗和尋求自我認同的媒介,其在特定的文化情境中具有藝術的、文學的或政治的深度敘事性。然而今天,女性身體的展演行為已在日常生活中呈現出一種“常態化”趨勢,并且呈現本身越來越成為重要甚至唯一的目的。
這首先表現為現代女性身體的“日常表演化”,即現代女性十分迷戀于身體在日常生活中的前臺化表達,其越來越將身體從視覺中“被看”的客體轉化為“主動表演”的主體。女性身體更頻繁地出現在日常情境的公眾視線里,在這種視覺呈現中,身體的庸常性及與生俱來的種種不足都要經過精心修飾和遮掩,身體用來展示和用以言說的重要性無以倫比。如近年來盛行于各大網絡社交平臺的“自拍照”現象便是一個重要例證,相較于男性群體,女性更鐘愛于自拍,自拍場景幾乎毫無禁忌,自拍主題囊括了吃、穿、住、用、行等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紛繁蕪雜的表象背后實質上是一幕幕身體的自我表演。這種表演具有廣泛的參與性、狂熱性及隨心所欲性,它顛覆了身份、年齡、職業等既定日常秩序,突破了身高、體重、膚色等先天身體條件限制,堪稱一場“身體的日常狂歡”。在這場狂歡中,身體既是主角也是媒介,其直白或隱晦地傳達出女性關于自我的種種弦外之音。而無論是在現實情境中女性對美好身體形象的重視,還是在網絡空間里其對美好身體影像的展現,都深刻折射出現代女性對大眾傳媒中“舞臺化”、“藝術化”身體的艷羨和模擬心理。這便指向現代女性身體的另一個重要特質“日常審美化”,即現代女性的身體越來越模糊掉舞臺與日常、藝術與庸常間的界限,而在日常生活中進行一種審美呈現。
“美”作為女性身體前臺化情境中一個尤為重要的主題,幾乎成為現代女性日常裝扮所必須遵從的一種“宗教式絕對命令”(5)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43頁。。在此種規范的操控和引導下,衣裝用于蔽體的基本功能已趨于弱化,甚至身體的去隱私化展演也不再是一種禁忌,因為“消費文化允許不加掩飾地展現身體,服裝的設計是為了彰顯‘自然’的身體形態”(6)Eds F M,Hepworth M,Tuner B,"The Body:Social Process and Cultural Theory",London:Sage,1991,p177.;同時衣裝的社交、身份標識等社會功能也都將服從于審美規范,身體在任何時間和空間中都應是“光滑、漂亮、年輕、符合潛標準的,它引人注目之處應當是且只是它的魅力”(7)大衛·勒布雷東:《人類身體史和現代性》,王園園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229頁。;此外裝扮的性別規范也隨之被打破,所謂“攻氣十足”的中性風已成為當今時尚女性的一枚嶄新標簽,酷、帥氣、霸氣等裝扮風格不再是男性專屬。這一切統統表明現代女性身體的衣著規范讓位于身體之美,日常衣裝不再僅僅作為“社會壓力”的一種產物而存在,著衣的身體所引起的想像不再是其所歸屬情境的象征(8)恩特維斯特爾:《時髦的身體:時尚、衣著和現代社會理論》,郜元寶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頁。,在市場和大眾傳媒的合力宣傳及打造中,現代女性裝扮規范的種種特質都指向一種媒體之美、消費之美。于是在這場席卷了整個日常的“唯美獨尊”的身體展演中,我們看到一種淺表化審美傾向,它如沃爾夫岡·韋爾施在《重構美學》一書中所指出的,“在表面的審美化中,一統天下的是最膚淺的審美價值:不計目的的快感、娛樂和享受”(9)沃爾夫岡·韋爾施:《重構美學》,陸揚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第6頁。,尤其是當今新媒體技術的發展極大滿足并刺激了現代女性的愛美之心,使得身體之美指向一種虛擬性和可塑性,由此女性在每一次前臺化展演中不但能夠擁有和展示“完美無瑕”的身體,并且可以美得隨心所欲。
透過上述女性身體的日常表演化、日常審美化及審美淺表化現象,我們看到在一切可能性前臺中,日常往往淪為背景性素材,一切可利用的網絡社交平臺則發揮著展示柜的功能,經過包裝和美化的女性身體成為一種觀覽品甚或商品。女性身體形象不僅被動地呈現于市場和大眾傳媒所炮制的消費品中,由女性自己借助媒體技術編導的大量身體影像同樣充斥著日常,后者在本質上是對前者的一種追隨和仿效,造成這種大規模追隨和仿效的原因并不僅是表象上的娛樂性和消費性,還在于行為本身的仿真性及對庸常的超越性,即女性只要置身其中,日常身體就會被施以“舞臺化”光暈而暫時蛻變為另一個嶄新客體,女性由此從不甚滿意或不堪忍受卻相生相伴的肉身中抽離片刻,而從一個“他者”的視角對其進行重新打量和欣賞,此種視角所產生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心理愉悅感,深刻影響到女性看待及對待日常身體的一系列認知和行為方式。正如女性主義理論家桑德拉·李·巴特基所指出的,“擁有一個被感知為‘女性化的’身體——一個通過適當的實踐,被社會建構起來的身體——在大多數情況下,對于婦女作為一個女性的自我感覺十分重要”(10)佩吉·麥克拉肯:《女權主義理論讀本》,艾曉明、柯傅婷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7頁。,透過此種建構的“女性化身體”,我們將能夠窺探到現代女性與自身身體之間的一種關系模式,以及在此基礎上女性與社會進行關系建構的各種可能性途徑。
現代女性極度渴望將大眾傳媒中的種種“光鮮靚麗”賦予日常的身體,她們在身體的打造上投入了大量精力及財力,在這一過程里女性往往陷入對于“物”和“技術”的迷戀甚至屈從中,從而引發一系列身心焦慮問題。
現代女性所購買的身體消費品已遠非為了滿足基本需求,而是更多地用于裝飾和保養。據《女性生活藍皮書:中國女性生活狀況報告No.12(2018)》調查顯示,在被調查女性個人最大開支中,服裝服飾已連續12年穩居第一位。美容化妝類用品自2014年躋身第三、四位后一直居高不下,并于2017年上升至第二位。而參見近年來一些女性時尚類網站對女性網購行為特征的統計分析也可看到,化妝品、護膚品、首飾配飾、服飾鞋子、美容健康及整形塑身等身體用品在其所購各類商品中所占比例都位居前列。英國學者蒂姆·愛德華茲在“買東西”(doing the shopping)與“去購物”(going shopping)之間做了區分,指出前者屬于工具性、圍繞著生活必需品的消費行為,后者則是不那么專門但更視覺化且多少與奢侈品有關的行為(11)羅鋼、王中忱:《消費文化讀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61-162頁。。現代女性的身體消費行為無疑具有更強的“視覺消費性”,物品的品牌、風格及所象征的品位和時尚是更具吸引力的元素,這是英國社會學家邁克·費瑟斯通所言的“情感快樂與夢想、欲望”(12)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劉精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8-19頁。支配下的一種消費行為。在此種行為中,更重要的不是“為何購買”及“購買什么”,而是購買本身所帶來的快感和激情,這導致了現代女性身體消費的另一個顯著特點即囤積。法國社會學家讓·鮑德里亞指出,所有物品都有兩個功能:為人所實際運用或為人所擁有,前者是具有社會性身份的“機器”;后者是作為純粹對象的“物”,被剝除了功能或從其用途中被抽象出來,變成只擁有主觀身份的收藏品(13)布希亞:《物體系》,林志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0頁。。在現代女性的衣櫥和梳妝臺里,往往囤有大量既不純粹屬于前者也不能歸類為后者的身體之物,它們因不合時宜、款式老舊等原因被棄之角落,淪為既無實用價值又無觀賞價值的“無用之物”。受心理需求和欲望的支配,這種囤積行為似乎并無止境,女性往往在配套效應驅使下越囤越多。于是在現代女性利用“物”所進行的身體裝扮中,就隱含這樣一種邏輯關系:表面上看女性作為消費主體在有選擇性地消費物品,實際上在具體消費行為中,真正扮演主動性角色的卻是無窮無盡之物,它們無時無刻不費盡心機地以各樣視覺形象或極具標識性的品牌符號撩撥著女性的購物神經,使其身體消費行為呈現出鮮明的狂熱性和沖動性。在這種非理性購物行為中,“物品”如鮑德里亞所分析的,其無論在符號邏輯里還是在象征邏輯里都徹底與某種明確的需求或功能失去了聯系,它們在社會邏輯或欲望邏輯中被當成了某種既無意識又變幻莫測的含義范疇(14)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6頁。。這即是物的符碼化,在該過程中,“形象”取代“實用性”成為價值本身,經過裝扮的女性身體則成為“物”自行展演的工具性載體,身體的生物性實體意義遭到驅逐。
除了利用“物”打造身體的視覺效果,現代女性還越來越依賴于各種現代科技手段。如在各大網絡社交平臺上,女性身體之所以能在工作、學習、休閑娛樂等各種日常場景中呈現“膚白貌美身材姣好”的狀態,完全歸功于各類修圖軟件和自拍神器。而為了能在現實中真正擁有所謂理想化的身體形象,一些女性還會采取非常規的“一勞永逸”的方式,如整容。據環球網2013年4月9日報道,韓國《中央日報》稱2012年中國首次超越美國成為赴韓醫療旅游人數最多的國家,其中56%的中國女性患者是整容外科及皮膚科的患者。據參考消息網2015年12月7日報道,2014年中國外科醫生給患者做了700萬次“美容手術”,其中女性占絕大比重。毋庸置疑,技術的介入正深刻影響并改變著現代女性的身體觀。女性主義理論家蘇珊·鮑爾多指出,“經過過濾、抹平、潤色、軟化、銳化、重置的形象轉瞬即逝,它是數字產品,視覺電子人,教我們對血肉之軀應該有怎樣的期待;訓練我們認識什么是有缺陷的,什么是正常的。”(15)蘇珊·鮑爾多:《不能承受之重——女性主義、西方文化與身體》,綦亮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頁。女性陶醉在數字圖像處理技術所塑造的種種“身體鏡像”里,并把這種完美卻轉瞬即逝的鏡像當成一種真實,從而想方設法利用各種整形外科技術對身體的諸多“缺陷”實施重構。于是越來越多的女性身體在前臺化展演中呈現出矯揉造作性,某種程度上其與批量生產的工業產品愈發具有同質性。
英國社會學家克里斯·希林指出,“對身體予以投入,會賦予人一種自我表達的手段,并有可能感覺良好,增加對自己身體的控制。”(16)克里斯·希林:《身體與社會理論》,李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頁。表面上看,物的豐富和現代科技的發展讓現代女性在身體上擁有了更多自主性,但實際上如何設計和管理自己的身體,現代女性并不能做到隨心所欲,她們總要遵從一定的“前臺化規則”。這些規則就蘊含在影視、廣告、時尚雜志及社交網絡上種種“完美無瑕”的媒體意象里,在其中女性身體一方面呈現出均質化特點,即凝脂的肌膚、精致立體的五官及無一絲贅肉的S曲線身材;一方面呈現出審美碎片化趨向,如額頭要飽滿、鼻子要小巧挺拔、下巴要瘦削等。這些所謂標準化的“身體意象”具有模型的功能,自我會不斷根據這些模型去權衡、判斷、規訓和糾正自己(17)蘇珊·鮑爾多:《不能承受之重——女性主義、西方文化與身體》,綦亮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頁。。女性對身體的自我檢視因此變得愈發苛刻,她們愈發無法接受真實身體的種種不足、缺陷和日益衰老,對其感到失望、厭惡甚至恐懼,從而渴望通過健身、保養、節食、整容等方式對身體進行維護和改造。然而正如希林所說,“身體在何種程度上能夠按照其主人的自我認同加以重構,依然受到肉身的抵抗的切實限制”(18)克里斯·希林:《身體與社會理論》,李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76頁。,事實上無論女性采取何種途徑或手段,身體都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達到絕對的標準化,除了隱匿在科技手段制造的“身體鏡像”中進行片刻地自我催眠和自娛,女性拿“不可能完美”的真實身體無可奈何。這一現實情形讓女性焦慮不已,甚至使其在追求理想化身體過程中表現出種種執拗,從而導致飲食失調、整容上癮、購物成癖等一些身心紊亂現象的出現。
現代女性在對身體進行自我形塑中似乎越來越失去“主體性”,這關涉女性與身體控制問題。關于該問題的討論,學界大致有三種觀點:一種觀點強調女性自身的“能動性”,如恩特維斯特爾在《時髦的身體》一書中指出的,“19世紀穿緊身胸衣的婦女的肚腹是被來自外面的力量規訓著,而那些被迫加強運動節制飲食的20世紀的婦女的肚腹接受的則是自我規訓的指令”(19)恩特維斯特爾:《時髦的身體:時尚、衣著和現代社會理論》,郜元寶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9頁。;一種觀點以福柯為代表,認為只要有凝視的目光,每一個人在這種目光壓力下,都會逐漸變成自己的“監視者”(20)米歇爾·福柯:《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嚴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58頁。,重點強調社會結構的制約性;還有一種觀點持調和態度,如蓋恩與麥戈伊在《設計女性》一文中探討的,“在設計過程中,女性既是主體也是客體,‘設計女性’既指涉女性在進行身體/自我形塑中的能動性,也體現社會塑造女性的霸權話語方式”(21)Gagné P,McGaughey D,"Designing Women,Cultural Hegemony and the Exercise of Power among Women Who Have Undergone Elective Mammoplasty",Gender and Society,vol 6,2002,p 814.。針對現代女性在追求“標準化身體形象”過程中的一些沉溺心理和執拗情形,福柯的觀點具有更強的闡釋力,因為所謂“自我規訓的指令”依舊來自女性自身之外,被消費文化提供的一種女性范例操控,這種女性范例“由大眾傳媒工業化生產出來并由可定向符號組成”(22)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91頁。。事實上在對身體進行貌似“自我設計”的過程中,現代女性只是監管和改造身體的執行主體,其作為被規訓對象的本質并未發生根本性改變。
鮑爾多指出,“在我們這個時代,必須承認,當代對于外表的全身心關注對婦女的影響力遠在男性之上。”(23)蘇珊·鮑爾多:《不能承受之重——女性主義、西方文化與身體》,綦亮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2頁。導致這一情形發生的原因既來自于女性自身,也來自于社會上廣泛的他者。
現代女性在身體上傾注了大量目光,首先源于身體與自我緊密相關。二者總是歷史性纏繞一起,女性身體從被束縛到解放到張揚的過程,也是女性自我從依附順從到尋求和表達的過程。該過程迄今為止可概括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處于性別政治情境中,女性通過身體謀求一種主體性身份,屬于女性意識的集體表述,如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天足運動”“天乳運動”,20世紀20年代興起的“女性自畫像”以及90年代女性文學中勃興的“身體寫作”等;后一階段處于消費文化情境中,女性對身體進行大量的經濟和心理投入,偏愛通過身體展演的方式去表現個體自我,具有更鮮明的自我取悅甚至“自戀式”關切性質(24)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39、92頁。。自傳統至現代,女性自我與身體之間經歷了從“習慣于被凝視”到“自我凝視”的轉變,身體愈發成為現代女性進行自我認知和評價的重要途徑,良好的身體形象意味著更強的成就感和更高的自我接納度,而放任和經營不善的身體則可能引發挫敗感進而導致自我否定。
當然正如米德所言,個體只能從它所屬的作為整體而存在的社會群體的一般化的立場出發(25)喬治·赫伯特·米德:《心靈、自我和社會》,霍桂桓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153頁。。實際上,身體之于現代女性自我的重要意義終將通過“社會互動”去具體體現,如發胖的女人會被人們評價為缺乏意志力和自暴自棄,她觸犯了與女性特征相關的外表標準,有悖于一種“人應該為其存在負責”的道德規范(26)大衛·勒布雷東:《人類身體史和現代性》,王園園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232頁。。“自我凝視”的身體終是在“他者”視域中被評估并獲得價值感,西方現代女性主義先驅波伏娃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指出,女人甚至在自戀時也隱含著讓別人觀賞的意思,愛打扮的女人若是不被看到,便永遠無法得到完全滿足(27)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607頁。。而今,隨著女性身體的前臺化,一種曾隱匿的“希望被凝視”的心理及行為特征大張旗鼓地顯露出來。
當女性成為自己身體的凝視主體,男性就淪為凝視中的他者,而對現代女性來說,身體還是一切“可能性他者”凝視中的客體,也即是說在某些時候“表演的某些方面似乎并不是為了觀眾,而只是為了‘前臺’”(28)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94頁。,所謂他者有時并沒有明確指向性,所謂凝視的目光有時也是假想中的。但無論在何種意義上,現代女性日常中的身體展演行為終究逃脫不了社會互動的維度,即戈夫曼戲劇理論所論述指出的“表演會呈現一種理想化的景觀”(29)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9頁。,這種理想化景觀大致蘊含幾種言說和表達:
首先,展示和張揚一種“女性特質”,以試探或檢驗自我在關系中具有的魅力。這種展演具有齊美爾所言的“賣弄風情”的性質,作為一種讓人喜歡的藝術,它強調的是構成關系及其吸引力的焦點的藝術(30)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顧仁明譯,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年,第164頁。。對現代女性而言,此種行為中的關系所指已由“男性”擴展至“泛化的他者”,本質上屬于一種超越性別關系的娛人悅己式的展演。并且隨著現代科技的介入,這一施展魅力的行為在形式上也有所變化,即共同在場不再是必要條件,作為表演主體的女性及觀看的他者們只要在一個前臺化情境中,便能進行各取所需式的傳遞和接收。這種對于“女性特質”的呈現事實上貫穿于所有互動式展演中,其是任何表達和欲求的最終介質形式。
其二,表達女性關于物質、精神或情感層面的某種炫耀心理,從而標明自我在關系中的某種優越感。如米德在分析自我得以實現的社會情境時指出,他人的承認讓自我的價值得以實現,某種意義上,自我通過與他人相比所具有的優勢而認識到自己。同時為了掩蓋“直截了當地炫耀自己”這樣一種情境,自我煞費苦心(31)喬治·赫伯特·米德:《心靈、自我和社會》,霍桂桓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227頁。。這很符合現代女性某種身體展演行為的心理動機,即女性有時以“身體”為媒介較委婉地去自我炫耀。例如:服裝飾品等身體消費品中的奢侈品Logo可言說物質上的富足;健身房里姣好的身材可表達精神品格的堅韌;收取禮物時愉悅的神情可展露情感生活的愜意;等等。諸如此類的身體展演都意在傳遞一種含有優越感的直接態度,一種維護個人自我意識的態度,即我們通過做其他人不能做或無法和我們做得一樣好的某種事情來達到一種區別(32)喬治·赫伯特·米德:《心靈、自我和社會》,霍桂桓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231頁。。這實質上是女性在表達自身一種與眾不同的審美品味、生活習慣及情感需求層次,其中暗含意義與價值體系上的區隔,因此這類身體展演往往會刻意標示出展演主體在社會生活結構中所處的位置和層級。
其三,言說女性關于時尚、品位、財富等種種欲望和夢想,這種展演具有角色扮演的性質,暗含“艷羨”他者的意味。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剖析了這種心理,即女人的打扮即使符合她的身份,也同樣有小把戲存在。她既代表又不完全是她所扮演的角色,對和小說主人公、肖像或雕像一樣非現實的、固定不變的、十分完美的某人的認同使她感到滿足(33)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603頁。。現代女性所努力認同的形象更多元化,他們或具體或抽象,或近在咫尺或遙不可及,而女性往往通過簡單直接的身體呈現方式去模仿那些“理想的他者”,期望擁有格調高雅的生活、光鮮的工作或其他一些更有價值的生活資本。這種角色扮演有時并非刻意而為,而只是一種潛意識行為。其一方面源自女人本性,如庫利所述,相較于男人,女人更需要依賴于她能在其意識中穩定保持美好形象的人身上,為維護這一形象而努力就成為生命力的源泉(34)查爾斯·霍頓·庫利:《人類本性與社會秩序》,包凡一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144頁。。另一方面,其也是耳濡目染與心之所向的結果,即消費文化所使用的影像、記號和符號商品更進一步刺激了現代女性去嘗試“各種風格與生活方式的可能性”的心理,它們體現了夢想、欲望與離奇幻想,并暗示著在自戀式地讓自我而非他人感到滿足時,表現的是那份羅曼蒂克式的純真和情感實現(35)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劉精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38-39頁。。當然,這類“艷羨式”的身體展演有時也暗含假象,即費瑟斯通所言的種種影像、記號和符號商品也可能被女性當作制造假象的道具,女性借助其幻象性、迷惑性特質而蓄意設計一種理想化表演。
其四,期望良好的身體形象能帶來更多附加值,以提升自身社會競爭力。這種展演行為的目的已不是純粹地展現性吸引力,而是將身體當作一項重要資本,并期望這種資本可以在社交活動中轉化為經濟的、情感的等其他更廣泛的社會資源,具有強烈的“工具性”色彩。這關系到現代女性的社會認可度和社會價值,即在一種消費文化語境下,身體如費瑟斯通指出的,它充滿欲望,越是接近年輕、健康、強壯、美麗的理想形象,就越是具有交換價值(36)Eds F M,Hepworth M,Tuner B,"The Body:Social Process and Cultural Theory",London:Sage,1991,p.177.。作為一種社交手段,身體是“經過訓練、修煉和調理并能提升個人價值”(37)布萊恩·特納:《身體與社會》,馬海良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86頁。的一種存在,通過其自主呈現,女性參與到社會互動中。同時,此類展演中有時還會混雜一種無所禁忌性,即鮑德里亞所分析的那種“混雜著時尚符號和色情符號”的身體展演不再僅局限于大眾傳媒中的時裝模特、娛樂明星(38)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44-145頁。,而是已成為日常生活領域中女性身體前臺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如當下網絡社交平臺中一些網紅模特、網絡主播等群體的表演即具有此種特點,其在對青春、性感等女性特質的努力展示中蘊含著十分鮮明的趨利心理。
在上述種種理想化景觀呈現中,公共場域與私人空間之間的界限日趨模糊化,這種模糊化指向現代女性身體在種種凝視下愈發呈現為一種“去隱私化”狀態,即女性身體幾乎時時處于一種前臺化緊張狀態,“后臺”的定義似乎應重新思考。在戈夫曼的戲劇理論中,后臺是一個“表演者可以放松一下,放下道具,不說臺詞,甚至可以暫時忘掉自己扮演的角色”(39)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98頁。的區域,而隨著標準化身體形象深入人心,現代女性的身體似乎被置于各種場合的他者審視中。這些他者既包括陌生人、熟人、愛人也包括女性自己,因為可視化技術的發展與應用使得“觀看者”與“被看者”在某種程度上已融為一體(40)讓-雅克·庫爾第納:《身體的歷史》卷三,孫圣英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26頁。,于是在種種目光束縛中,“后臺”便幾乎完全淪為為前臺展演做準備的一種存在,其所具有的休息、調整及放松的功能遭到擾動,身體的隱私空間被不斷吞噬甚至萎縮,展演個體的私人空間由此趨于公共域化。
20世紀伊始,法國哲學家伊夫·米肖就已指出,“身體已經變得比我們的靈魂還重要——比我們的生命還重要”(41)讓-雅克·庫爾第納:《身體的歷史》卷三,孫圣英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38頁。。今天身體的重要性依然有增無減,尤其對女性而言,這從現代女性身體的前臺化現象中即可窺見一斑。透過該現象,值得深思的是,身體在種種前臺化展演中愈發被打造為沒有個性的存在,無論是“獨白式”的孤芳自賞還是“對話式”的交流互動,看上去各型各色的身體實則大同小異,身體所本有的個體標識化作用遭到審美功能的替代甚至碾壓而不斷被削弱。事實上這種“趨同性”的身體即指向現代女性進行個體價值建構的一種途徑,其如希林所指出的,“在這個青春、苗條/修長、性感的身體被賦予前所未有的價值的時代,象征著自我的正是身體的外部區域或者說表面”(42)克里斯·希林:《身體與社會理論》,李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頁。,這無疑是消費時代集體特征的一種折射(43)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91頁。,折射出時代對于“身體表象”的深切迷戀。所謂身體表象本質上由物和技術共同打造而成,是對大眾傳媒中各種“身體影像”的摹仿,是影像化的“身體副本”,而影像是“重造或復制的景觀”(44)約翰·伯格:《觀看之道》,戴行鉞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其以改造、打磨甚至犧牲生物性身體實體為代價,是對真實身體的幻象性呈現。這其中蘊含的對展演的熱情及對幻象的崇拜深刻標明身體表象的勝利,是“身體副本”對“自我”的一種僭越。通過此種僭越情形,我們窺見當今時代中一種顯著的趨向,即女性自我與身體之間越來越具有同一性,人們越來越通過身體去認知乃至定義女性。這其中關涉一系列問題,即“女人究竟是誰,只是她的身體嗎?”“現代女性的身體經驗是什么,正被什么書寫和改變?”“現代女性應如何正確處理身體與自我之間的關系”,諸如此類問題的進一步思考和探討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現代性視域下女性的身體屬性問題,以引導現代女性建立積極的身體觀,從而為其自我認同探求更為多元化的健康的表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