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嶺南中醫醫德思想演變探析

文潔賢

（廣州中醫藥大學，廣東廣州 510006）

1912 年至1949 年之民國時期乃中國從封建社會走向現代社會之社會大變革和人際關系大調整時期，也是人們思想觀念日新月異的大發展時期。在此期間，關乎生命重大問題之醫患關系、醫界同行關系、醫界與外界的關系也隨之出現調整。在此環境中的中醫學者不得不重新思考新型人際關系，并隨之調整、改進中醫道德規范，以適應時代變遷對中醫發展的需求。嶺南地區是近代中國社會發展和思潮涌動的重要陣地，嶺南中醫名家也積極參與社會變革和醫界大調整的實踐活動，并對中醫醫德的發展和進步進行了有益的思考和探索，現探析如下。

1 民國時期嶺南名醫在處理醫患關系問題上的思想變革

從周朝重視禮制建設開始，中國一直非常重視倫理道德生活及其發展。特別自漢代董仲舒提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始，儒家思想逐漸成為中國古代社會的主流思想，并以較高道德標準來調整和規范社會生活中人與人的關系。在此社會文化背景中成長和發展起來的古代中醫學者，秉持仁心仁術的理念和醫者需德性崇高的觀念，也就順理成章了。

自古從醫者首先要處理的人際關系就是醫生與患者的關系，特別要處理醫患之間的利益關系。孔子、孟子、董仲舒等儒家思想家為社會生活中的人們確立了處理義與利關系的基本道德原則：重義輕利、舍利取義。孔子指出：“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1]42；孟子則提出：“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2]。在孔子重義輕利、孟子君子恥于言利思想的基礎上，董仲舒進一步指出：“夫仁人者，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3]

在以上主流義利觀的熏陶下，中國古代著名中醫家大都秉持不為名利、只為仁義的道德準則，處理醫家與病家的關系。如孫思邈指出：“醫人不得恃己所長，專心經略財物，但作救苦之心，于冥運道中，自感多福者耳。又不得以彼富貴，處以珍貴之藥，令彼難求，自炫功能，諒非忠恕之道”[4]。且古代醫家歷來有為貧病患者贈醫奉藥的傳統。“貧窮之家及游食僧道……，凡來看病，不可要他藥錢，只當奉藥。再遇貧難者，當量力微贈，方為仁術”[5]。

民國時期嶺南名醫繼續堅守“重義輕利”的理念治病救人。但在時代變遷、競爭劇烈的大潮流中，中醫家如果仍然在任何時候、任何條件下都恥于言名和利，甚至強調“君子安貧知命”，則難以面對和解決近代以來中醫在日趨激烈的競爭中生存和發展的諸多問題與危機。特別是在首開商埠的嶺南地區，中醫醫館間的競爭不斷加劇，中醫與西醫間的競爭也日漸凸顯。“據記載，1932年這里（廣州西關）有20 余家醫館，……抗戰勝利后，他們當中不少人陸續回市，并群集轉移到和平路開業。這時，中醫館已多達30多間”[6]6。在此新時代環境和社會背景下，中醫名家要生存和發展，其思想觀念必然要有所繼承和發展。

1. 1民國嶺南中醫名家對待病家依然堅持重義輕利的醫德傳統民國嶺南中醫名家幾乎同時亦為儒醫，在當時社會動蕩、民眾常受貧病困擾的年代，他們繼續懷抱以醫濟世助貧的社會責任感和重義輕利的傳統醫德情操。如陳伯壇、黎庇留、易巨蓀、譚星緣、梁翰芬、彭澤民、羅元愷、黃耀燊等民國名醫傳記中幾乎都有扶貧濟困的醫德事跡。陳伯壇以“醫德高尚，行醫以‘富者多取而不傷，貧者減免而受惠’為宗旨，以‘精、警、整、醒’四字為準則，治病收效神速，遠近聞名”[7]；黎庇留“以儒通醫，……故生平淡泊名利，以濟世活人為職志”[8]；易巨蓀為十全堂醫局主席，“與黎庇留、譚星緣一起主持醫務，義診不收診金”[6]3；“我祖父（梁翰芬）不但醫術精，而且醫德好，人很敦厚、平和，對病人有愛心。有時候病人比較窮，他不要錢，還給病人錢”[9]；彭澤民則“凡貧苦患者均義務診治，對革命同志更是照顧資助，有求必應”[10]196；“羅元愷醫德高尚，醫術精湛，對患者和藹可親，有求必應，不分貴賤，一視同仁。……有農婦到他家找他看病，不但給病人看病，還招待其病人家人食宿”[11]151-152；“黃氏（黃耀燊）醫術高明且醫德高尚，同行評曰：‘黃耀燊，婆心濟世，著手皆春，且素重義輕財，恤貧救苦，可謂擅岐黃之術且具菩薩之心者。’”[12]《近代西關嶺南名醫》[6]一書記載的45位在民國時期行醫的名醫中，有24 位名醫的傳記中提及其贈醫施藥、濟世助貧的事跡，其他人物小傳中未提及恤貧救苦事跡的名醫，并非這些醫家無此等事跡，而是篇幅所限，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跡需記，故略過。民國名醫深受傳統文化思想影響，懷仁心、施仁術已經成為他們自覺或不自覺的道德習慣。他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儒家文化教育）要求他們應該這樣做人，他們從小跟隨的師傅教導他們如此行醫，其內心深處對貧病者的不忍、惻隱之心已成為日常行為習慣。正如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3]

1.2民國時期嶺南中醫名家在處理醫患關系方面之醫德創新民國時期，商品經濟日益發展、市場競爭的環境日趨明顯，身處商業前沿的嶺南中醫師不免受生存競爭壓力之迫。這勢必促使他們在思想觀念上發生改變：行醫不僅是救世濟民施仁德的職業行為，也是適應并參與生存競爭的市場行為。故此民國時期名醫處理醫患間利益關系時，不再一味強調“君子義以為上”的義利觀，同時開始提出合理的利益訴求。如陳伯壇提出“富者多取而不傷，貧者減免而受惠”[7]的行醫宗旨。以上中醫名師行醫宗旨和態度已隱含著醫師從事懸壺濟世這份事業的同時也當謀求合理物質利益。

民國時期嶺南醫家不再把自己執業中的利益訴求遮掩起來，而是大方地面對和承認醫師執業應取得合理利益的觀念，這是近代嶺南名醫看待醫患關系觀念的創新。

2 民國時期嶺南中醫在處理醫業同行關系方面的思想變革

2. 1民國時期嶺南名醫之間團結合作、發展中醫中國自古有“以和為貴”、謙虛謹慎等與人相處的美德和習慣。孔子提出：“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95。其學生有子指出：“禮之用，和為貴”[1]8。因而中國古代醫者在處理同行關系時，也主張醫者之間要和諧相處、謙虛謹慎。“夫為醫之法，不得多語調笑，談謔喧嘩，道說是非，議論人物，炫耀聲名，訾毀諸醫，自矜己德”[4]；“凡鄉井同道之士，不可生輕侮傲慢之心，切要謙和謹慎。年尊者恭敬之，有學者師事之，驕傲者遜讓之，不及者薦拔之。如此自無謗怨，信和為貴也。”[5]

民國時期嶺南名醫持守“和為貴”的優良傳統，合作共商治病救人，留下了許多守望相助、共謀中醫發展的佳話。如，易巨蓀與好友黎庇留、譚星緣傾力合作，共抗甲午鼠疫，提出了升麻鱉甲散驗方。易巨蓀記載道：“庇樓（留）以孝生員兼大國手，精傷寒金匱，為吾粵諸醫之冠，厥后善悟，之二君者，與予為心性之交，每于燈殘人靜、酒酣耳熟之際暢談靈素論略之理，意思層出，足以補前賢所未逮。吾粵醫風最陋，挽狂瀾于既倒，作砥柱中流，于二子有厚望焉”[14]11-12。易巨蓀好友程裕初也提及道：“又甲午大疫，人皆謂黎庇留用升麻鱉甲湯存活甚眾，閱讀此書則知此方系易巨川所手訂，系與黎譚二公商定”[14]21。又如黎佩蘭寫書宣傳、推廣羅芝園的抗鼠疫驗方，“孝廉黎詠陔先生憫此浩動，曾將《匯編》（羅氏之書）悉心研究，……乃撮其癥要，并施治諸法，分列層次，兼附醫案，使人易曉易從，其用心良苦矣”[15]。林慶銓、區德林寫作《時疫辨》時亦精誠合作，此書由林慶銓編寫、區德林參訂。林慶銓在《時疫辨》序中記載其書刊出過程：“吳曉舟太守刊于嶺南，傳之于人，多驗。……幸得子靜（區德林）先生逐條參訂，加以眉箋先生治疫之道，最為精詳。”[16]

近代以來尤其至民國時期，中醫不僅要面對西學東漸的碰撞，甚至面臨被行政廢止的危機。值此嚴峻考驗，中醫名家們直面現實，精誠合作，救亡圖存，為中醫學的傳承與發展大聲疾呼，并身體力行執守恤貧慰疾的仁心仁術。

2.2民國時期嶺南名醫對中醫庸醫道德低下狀況的批判民國時期，社會混亂、時風日下，醫界道德每況愈下。社會上對中醫醫德批評聲音不絕于耳。魯迅在《吶喊》的自序中批評中醫庸醫：“我還記得先前的醫生的議論和處方，和現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18]；“即今之懸壺問世者，惟以一得之技術自眩，而毫無道德觀念，動輒以索取金錢為目的，利欲熏其心，日習與機械險詐，以售其獲取金錢手段者，比比然也。所謂見人之病，如己之病，不以貧富而歧視，不以病難而厭惡，不以病輕而疏忽，抱完全救世宗旨，治療重任者，實不多觀。”[19]

在此狀況下，嶺南名醫們深刻認識到：為中醫圖存發展、永續發展計，無人可以置身事外，必須勇敢站出來批判時下庸醫醫德低劣、醫風敗壞之現象，重塑中醫醫風高尚的形象，增強中醫在醫德上的競爭實力。這在某種意義上，將中醫醫德處理同行關系的思想發展為既要和、也要爭。盧覺愚批判時醫（庸醫）敗壞中醫醫德的現象道：市醫中“更有狡黠者，憑敏慧之機智，圓滑之手腕，周旋縉紳，結納豪貴，以增益聲價，操縱權術，揣摩心理，以迎合病家，肆江湖之滑調，用平淡之藥方，病者信之服之，無咎無虞，旅進旅退，一診再診，以至十診百診。病愈歸功于醫，不治委諸天命。一人然，眾人然，而醫之橐橐豐盈，名利俱收矣。……是故中醫之流品雜，如此，非加整理，將何以圖存？優勝劣敗，為天演公例”[10]232-233。羅元愷對一味追逐名利、有損中醫名聲的下醫亦深惡痛絕。他說：“醫之下者，以淺薄之技謀取名利，巧言令色，欺世盜名，敗壞中醫的名聲，應當受到譴責。”[11]169

民國時期嶺南名醫在處理同行醫者間的關系上，既重視相互合作，也強調相互競爭與批判，更認識到勇于接受批評、敢于接受競爭是醫者乃至整個行業不斷發展、不斷進步的關鍵。

3 民國時期嶺南名醫在處理醫業與政府關系方面的思想變革

傳統儒家倫理思想是在古代等級社會環境中而形成，故古代儒家思想對于平民對朝廷的反抗和斗爭（犯上作亂）普遍持批評和反對態度。“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1]2古代中醫如何處理醫業與朝廷的關系雖無專人專文論述，但在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文化背景下，古代中醫與儒家同樣秉承“犯上非仁”的立身處世之本也就可想而知。然而在民國時期廢止中醫的浪潮中，在民國政府試圖通過行政條例廢止中醫的情勢下，中醫已然面臨生死存亡之危機，中醫師們再不反抗、斗爭，幾千年中醫成果將被毀于“反中醫潮流”中。是以中醫師們聯合起來對抗此股反中醫潮流，團結起來與民國政府廢止中醫的行徑作斗爭。

中醫素有為貧病者贈醫奉藥的醫德傳統，但國民政府（包括廣東地方政府）禁止中醫界人士參與饋醫施藥的活動，以達廢止中醫的目的。李仲守、黃焯南、盧乃潼等號召醫業同仁團結起來，以各種形式的行動，對抗廢止中醫逆流。“李氏（李仲守）挺身而出，毅然在《醫藥學報》上撰文，痛斥國民政府的反動政策，并致電全國，號召中醫藥界同仁行動起來，‘一致力爭，毋任國醫國藥再受于政治鐵蹄之下’”[6]50-51。黃焯南為新會《國醫月刊》所撰發刊詞云：業醫者應盡匹夫之責，“聯絡醫界以交換知識，而融貫中西；維持藥業以去偽存真，而慎重民命。編纂醫藥月刊以廣見聞，及贈醫施藥以惠窮黎，設院留醫以周無告，開辦學校以培養后學，建設藥物館、圖書館，以啟迪寒士”[10]226。由是，甘伊周、連可覺、區少章、宋展岐、梁端齊、梁具天等名醫堅持在方便醫院等慈善醫療機構贈醫奉藥、惠及窮黎，以實際行動彰顯中醫師的醫者仁心、救民濟世之家國情懷和責任擔當。

鄧鐵濤在《中醫名家醫書合集大系》中記載、評述了中醫界的抗爭：民國時期“我國醫學也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沖擊，在日益激化的中西醫學論爭中，……引致廢止中醫的思潮此起彼伏，不斷地摧殘、侵蝕著有幾千年優良傳統的中醫學的根基。……甚至公然企圖以行政手段消滅中醫。為了挽救中華民族這份寶貴的文化遺產，中醫學人進行了長期的頑強抗爭，從聯誼請愿到宣傳呼吁，從著書弘道到撰文辯駁，從辦醫刊建學到函授課徒，這些中醫學界的領跑者，好像一面面旗幟，砥柱中流，開展的各種形式的申訴和抗爭難以計數”[20]。在直面西學東漸的時代挑戰中，古老而年輕的中醫也獲得了醫德醫術的新生。

綜上所述，民國時期嶺南名醫既繼承和發揚中醫傳統優良品德，又適應時代要求推動中醫醫德的近代化。當然也要看到中醫醫德在當時發展的時代局限性。如未形成系統的、適應時代發展的醫學倫理學思想體系；由于缺乏相應的法律法規，醫者的權利與義務關系并未理順；與同行間的競爭與合作的關系尚未規范化等。民國時期嶺南名醫發展中醫醫德的思想和實踐，對今天回應時代關切、建構新時代中醫藥話語權、增強文化自信具有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