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國
“雙減”政策的落地實施,可以說是中國近十年來義務教育階段一次大幅度的調整,其影響范圍之廣、程度之深,力度空前。而且,這一影響絕不僅僅局限于義務教育,整個基礎教育階段都面臨著教育生態重塑、教學秩序重構的問題。隨著校外培訓機構被嚴格管控,學校作為教育教學主陣地的作用必將得到充分凸顯,讓廣大中小學生在校內“學足、學好”,這是“雙減”政策得以貫徹落實的應有之義。在此共識之下,義務教育優質均衡,自是當務之急,而高中教育提質增效,亦是必然選擇。
對中國廣大鄉村而言,在教育資源相對薄弱的基礎上,該如何適應“雙減”這一深刻的結構性調整?筆者認為,當下重振縣域高中,對于“雙減”政策的有效落地能夠產生正向推動作用,應該引起高度重視。
自20 世紀90 年代起至2010年之前,中國大部分縣城都有一所地位超然的高級中學,是全縣學生的內心向往之地。而“縣中模式”作為一個固定詞組,真正廣為人知,大抵是源于2004 年的南京高考之痛。那年暑期,《揚子晚報》一篇題為《追問南京“高考之痛”》的文章,引發了社會關于南京高考的熱議與爭議。作為南京所謂素質教育對立面的“縣中模式”,自此浮出水面,進入公眾視線,江蘇省南通市各縣中也由此閃亮登場。
今時今日,雖然南通各縣中依舊表現搶眼、長盛不衰,但是“縣中模式”作為一種現象,近些年來卻已逐漸黯淡下去。分析其背后的深層次原因,除了各地由于經濟社會發展不平衡、教育資源不均衡,導致相當數量的師資、生源不斷流失之外,政策層面的規制約束也是重要影響要素。毋庸諱言,以縣中這一普遍性群體命名的“縣中模式”,在教育教學方面的確存在反復刷題、學習時間長、學習強度高等問題,而這也正是被很多專家、學者所詬病的“應試教育”。于是,背負“應試教育”罵名的“縣中模式”,不可避免地遭遇輿論的指責。內外交困之下,很多曾經熠熠生輝的縣中,呈現逐步衰退之勢。
筆者認為,于中國基礎教育而言,縣中衰退可以說是一種局部退化現象,令人惋惜,值得反思。2019 年,《半月談》雜志有篇題為《警惕!高考成績呈下滑趨勢,“縣中衰落”非個別現象》的報道,文中記述了《半月談》雜志的記者在一些山區縣采訪時的所見、所聞。在過去十多年間,很多縣中的本科上線率、重點大學考取學生數等,都出現了或多或少的下降。
對于縣中衰落現象,學者熊丙奇認為,其背后的深層次原因,主要是地方政府為追求升學政績,違規打造“超級中學”,從而導致優質生源流失,縣中的生存空間變得日益狹窄。這一觀點,不無道理。但是筆者認為,“超級中學”崛起只是縣中衰落的加速器,而不是觸發器,而且把打造“超級中學”說成是地方政府追求升學政績,也不完全正確。事實上,地方官員能否升遷,從政績角度考量,最重要的是GDP、產業發展和城市建設,至于教育事業發展得怎樣,在干部考核、選拔中不足為慮。筆者認為,很多地方官員重視教育,大都是一種樸素的情感所系,因為他們大多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在同理心驅動下,他們清楚高考對于學生的重要意義。這其中折射出來的,其實是地方官員的為民情懷與政治良知。
整體而言,一些地方的縣中衰落,與地方發展相對滯后關聯密切。在欠發達地區,教師的待遇上不去,自然導致部分教師“孔雀東南飛”,特別是那些具有高級職稱或特級教師榮譽的優質師資,發達地區對其招聘的政策非常靈活,條件也十分優厚,吸引力巨大。譬如江蘇,由于蘇南、蘇北存在發展級差,蘇北教師跳槽蘇南或省城南京,乃至轉戰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屢見不鮮。但是,對于師資流出地來說,這卻是令人十分頭疼的事情。這些問題背后,其實是地方政府的窘迫與無奈,一方面,人才自由流動符合國家大政方針;另一方面,本地教育、本地學生需要優質師資。于是,地方政府有時不免會采取一些非常規措施,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就老百姓而言,因為擔心好教師出走后教育教學質量會下滑,一些有條件的家長就會想方設法把孩子送到周邊地區的優質學校就讀。另外,在中考招生政策方面,很多地級市允許市屬高中掐尖錄取,這又導致縣(區)優質生源流失。生源持續流失,又會影響到教師的從教信心,一旦有合適的機會,他們自然會遠走高飛。多重因素疊加,縣中萎縮之勢自然不可避免。從全國范圍來看,少數“超級中學”的崛起,對其周邊地區縣中的塌陷,的確造成了不可低估的影響。
近年來,中國老百姓對子女受教育的重視程度逐漸增強。因此,辦好以縣中為龍頭的鄉村高中,在“雙減”背景之下,意義尤其重大。
脫貧攻堅是最近幾年中國社會的偉大創舉。全面小康之后,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還會長期存在。作為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的重要途徑,良好的教育可以讓更多農村孩子走出去,融入城市,融入現代工業與服務業體系,成為白領一族或藍領技工,收入實現倍增,這些對于個人和原生家庭,都是有益的。全國農村地區還有很多縣中,辦好它們,就意味著更多貧困家庭孩子的人生將擁有出彩的機會。
對于一個國家來說,要素流動性至關重要,無論是資金、信息,還是人力資源,只有保持有序、可持續的流動性,才能保障經濟與社會充滿活力。2020 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令中國各地紛紛按下暫停鍵,流動性受阻,其對經濟社會發展的負面影響顯而易見。可以說,當下中國,避免滑入中等收入陷阱和內卷化的一個重要依托,就是保持社會各階層的流動性。其中,縱向流動性尤為關鍵。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基層社會失去前行動力與奮斗意志。要實現這一切,辦好以縣中為龍頭的縣域高中,讓一縣百姓的子女,有一個公平的、可預期的上升通道,讓中國基層社會始終充滿希望,充滿昂揚斗志和進取精神,從而保持整個社會的生機與活力,非常關鍵。
用宏觀視野來審視,中國大地上的所有孩子,都是中國未來發展不可多得的智力資源。一所所城鄉高中,則是矗立在960 多萬平方公里國土上的一眼眼油井,下探到中國社會最底層,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富強、社會進步選拔人才、輸送人才,讓廣袤大地上的蕓蕓眾生和國家發展實現有效聯結。而根據智商正態分布效應,農村學生與城市學生,在智商上,整體而言不會有太大差異,他們未來人生的走向,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后天的教育水平。當然,這其中還有原生家庭的影響。因此,在教育資源相對薄弱的鄉村,只有努力把每一所縣中辦好,盡可能地為國家發現人才、培養人才,才能避免那些未來的國之棟梁因為教育的低質化而被耽誤。
江蘇海安中學是南通縣中的典型代表,校長呂建曾有過如下一番表述:“在高考這一人才選拔制度背景下,‘縣中’ 的存在是教育公平的重要保證。近年來,我國的高中教育在取得長足發展的同時,也出現了一些問題。一些一、二線城市‘超級中學’的存在,導致跨區域招生現象愈演愈烈,也吸引優秀師資和生源快速向大城市聚集,而縣域高中則日漸衰落,教育生態逐漸失衡。縣中對縣域教育發展具有重要的支撐和引領作用,縣中的發展與興盛也在一定程度上維系著教育公平,讓那些沒有條件進入‘超級中學’的孩子,可以在本地享受高質量的教育資源。”中國有幸,還有一批像呂建這樣的高中校長,堅守在廣袤的城鄉大地上,讓中國鄉村基礎教育頑強生長,守護著無數鄉村孩子的人生夢想。
21 世紀之初,曾經引發熱議的南通各縣中,依然保持著強勢地位,難以撼動。一個地級市所屬的所有縣中,在二三十年時間里,能夠整體上一直保持高位發展,的確值得關注和研究。可以說,這是中國縣中群體的一塊高質量“樣板田”。以筆者對南通教育的粗淺了解,部分媒體乃至一些教育業內人士,籠統地把縣中現象或“縣中模式”歸類為“應試教育”序列,是一種非常簡單粗暴的做法。南通縣中有一些別樣的內涵,值得好好琢磨。筆者認為,學習南通的“縣中模式”,更多需要關注的是它的底層架構,以及它內在的具有生命力和成長性的要素。
一是隱性要素。譬如教育生態,一個地方的教育發展,脫離不了當地的政治、社會、人文等基礎。南通地區從官方到民間,長期以來,崇文尚學、尊師重教,這是極其重要的教育生態,而這需要傳承,需要合力,非一朝一夕可成。再譬如所有好學校,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精準有效的優質管理。學校管理嚴謹科學、持之以恒,慢慢就會形成優良校風。這種校風進而又會帶動師風、學風,于潛移默化之中,浸潤著每一位身處其中的學子,不斷激發他們的內生動力,使其保持奮發進取之心,努力追求卓越。據筆者了解,南通各縣中教師的整體待遇,與蘇北、蘇中其他縣市相比,并沒有明顯優勢,同時南通教育也面臨著教師流失的問題。可是,由于教育生態和校風學風的厚重積淀,以及整體教師隊伍的敬業、專業,使得它有足夠的底蘊和資源來應對各種變化,不至于因為某個單一因素的影響,就傷筋動骨。
二是顯性要素。首先,在中考招生政策上,南通高中基本以縣域為單位錄取學生,跨區域掐尖招生問題不嚴重,這就最大限度地保障了縣中之間生源的均衡。市和縣(區)高中大都處于同一起跑線,在同一賽制規則下公平競爭,各顯神通。這一點,對于重振縣中來說,尤為重要。還有一點,那就是南通義務教育階段,不教條、不跟風,既能吐故納新,又能堅守本分,教育界人士頭腦清醒、作風務實,教學過程中沒有植入過多花里胡哨的東西,從而保證了義務教育階段的教學質量,使之和高中階段教育教學形成了有機銜接,這為南通縣中的經久不衰,奠定了堅實基礎。也正是因為南通在義務教育階段的優異表現,使之成為“雙減”政策全國首批試點城市之一。
有全國政協委員一直對“縣中塌陷”現象比較關注,多次在全國兩會上呼吁“重振縣中”,其中一個重要建議就是要嚴禁高中階段跨地、市招生。2021 年5 月以來,在江蘇淮安、連云港、宿遷等地相繼發布的高中學校招生政策中,已經很明確地要求包括縣中在內的普通高中,不得跨區域招生。這一政策動向值得點贊,它意味著江蘇省在“重振縣中”的方向上,邁出了可喜、可貴的一步。
不過,我們必須明白一點,政策層面的支持屬于外因,“重振縣中”要真正實現,關鍵還在于各縣中要把教育教學質量抓好,這是起決定性作用的內因。須知,“重振縣中”不能指望通過批臭批倒“超級中學”來實現,有些“超級中學”的崛起,除了政策層面的扶持之外,其自身的進化史也是一部逆天改命的奮斗史。譬如河北某中學,原本也是一所三流高中,在幾屆校長的帶領下,通過自身努力,后來居上,在取得驕人成就之后,地方政府開始有意識地將各種資源向其傾斜,從而慢慢造就了它今日的地位。少數“超級中學”的確在一定區域范圍內形成了“教育壟斷”,但是客觀來看,正如那些已形成行業壟斷地位的商業巨頭一樣,除了極少數是通過不正當競爭達成的,大多數巨頭也是從一窮二白起家的,自身奮斗和時代機遇等各種主客觀因素疊加,使之成長為參天大樹。當然,當這些巨頭試圖通過壟斷地位攫取超額利潤或打擊弱小時,政府需要做的就是在政策層面進行精準制約,而不是一棒子打死。對待少數“超級中學”,教育主管部門也應如此對待。“超級中學”不是中國基礎教育諸多問題的直接誘因,而且“超級中學”本身也有一些值得其他高中學習的閃光之處。
此外,當政策層面的不公平對待被取消之后,縣中也不是自然就能實現中興。外因需要內因起作用,政策再好,如果縣中自身不奮發進取,教育教學質量不提高,那么過幾年時間,必然導致家長“用腳投票”,縣域內的學生可能從初中開始就要背井離鄉,淪為新的中考移民。這一點,應該引起警惕,尤其是在“雙減”背景之下,校內教育教學質量如果不提高,校外補課的需求就無法遏制。所以,地方政府要真正落實好“雙減”政策,不論是義務教育還是高中教育,都不能簡單做“減法”,必須疏堵結合。這一方面,海安中學的一些做法,值得學習借鑒。在長期的辦學中,海安中學做到了“五個沒有”,即周邊幾公里內沒有一家培訓機構;沒有一個學生去課外輔導機構補課;沒有一個教師去家教機構上課;沒有一個教師帶學生、做家教;沒有一個教師上課不講下課講。海安中學能做到“五個沒有”,是以學校優質的教育教學質量做保障的。
2020 年,一份中學新入職教師的名單曝光,這引發了社會的廣泛關注。這份陣容豪華的名單顯示,2020 年,該中學新入職教師66 人,其中碩士39 人、博士21人。而這些教師中,來自北京大學的17 人,清華大學的16 人,還有的來自劍橋大學、牛津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等海外頂尖學府。該中學在教育資源方面的先天優勢,足以讓全國90%的高中學校嘆為觀止,望塵莫及。另外,該中學以“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高中”為辦學目標,致力于培養具有中華底蘊和國際視野的拔尖創新人才。這份名單和這份雄心告訴我們:當今中國,城鄉差異、地區差異依然不同程度地存在,有些甚至超乎想象。
因此,筆者認為,當下“重振縣中”,絕不該是簡單地照搬照抄曾經的“縣中模式”,那樣做等同于刻舟求劍。時代在進步,以縣中為代表的中國鄉村教育必須要有與時俱進的心態和與“狼”共舞的勇氣。在資源短板難以補齊的現實面前,更多聚焦于區域教育生態的優化、學校內部管理的挖潛和師生內生動力的激發。本著立德樹人、為國育才的初心使命,鄉村教育要努力做到既嚴格落實“雙減”政策,又確保減負但不減質量,減負但不減希望。在踏踏實實抓好義務教育的基礎上,創新求變、因勢利導,努力探索出一條適合本地高中提質增效,本地學子成長、成才的教育路徑。
郡縣治,天下安。政治如此,教育亦是如此。辦好每一所縣中,給每一個微小個體以希望,讓廣大農村孩子能夠通過自身努力,實現人生夢想,為國家、社會做出更大貢獻,這既是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高質量發展教育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