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云
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是指“突然發生,造成或可能造成社會公共健康嚴重損害……嚴重影響公共健康的事件。”[1]30因其具有突發性及對公共健康的重大危害性兩個突出的特征,使得專家和社會在短時間內正確認識并做出正確的應對策略并非易事。由于事件本身的不確定性及其所承載的巨大風險和可能連帶的責任,使得應何時向社會報告事件發生的事實信息成為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防控中的第一道難關。何時是事件信息報告的最佳時機始終應當是負有信息報告責任的機構思考的核心問題,太早或太晚都可能導致不同程度和形式的社會不安與損失。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而言,信息報告理想時機當然應該是負責事件信息報告的機構在獲得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發生的真實信息后在第一時間就向社會公眾報告。目前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相關法律規定中也包含了這樣的理念。
獲得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暴發的信息后第一時間報告的做法對于事件的防控來說是最優的選擇,這是人類通過多次歷史經驗教訓后得到的知識。1918年大流感首先在美國軍隊中暴發,當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為保持士氣、募集籌款,美國費城市政當局沒有向市民告知傳染病流行的信息,沒有阻止游行活動,結果導致疫情在平民間的快速傳播;1924年洛杉磯發生鼠疫,當地官員害怕報告疫情會對當地政治、經濟產生不良影響,沒有向公眾報告疫情暴發真相,而紐約的媒體則認為報道鼠疫能增大發行量,對疫情進行了過度報道,引發了美國社會的恐慌情緒。不僅在給社會公眾造成嚴重損害的重大傳染病疫情中,一些發生于局地、影響范圍有限的群體原因不明的疾病、有害物質泄露、中毒等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也同樣存在信息報告時機錯失導致傷害和損失的情形發生。但是,歷史的教訓并不總是能夠促進人們建立正確的認知和信仰,即便有法律的規定也不能保證人們必然做出正確的抉擇,所以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信息報告時機問題的解決并不能完全依賴法律而自然地解決,在實踐的層面它首先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倫理問題,其與人性、責任、價值等問題密不可分。一個社會必須對此問題有足夠清醒的認識和信念才可能不出錯。
自19世紀后半葉以來,醫學科學對傳染病及其他類型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認識水平和能力在逐步提升,其使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信息報告成為可能,使得信息報告時機成為一個問題。與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相關的法律、法規建設,網絡與自媒體以及現代高超醫學科學技術的存在,使得公眾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信息及時問題的敏感性大大提升。故無論是學界還是管理者都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信息報告時機的問題予以足夠的研究和重視。
基于2003年SARS防控中的教訓和經驗,國務院頒布《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條例》,并在2011年進行了修訂,明確定義何為“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并規定“報告和信息發布”的具體細則,其中要求“建立重大、緊急疫情信息報告系統”“突發事件監測機構、醫療衛生機構和有關單位發現有本條例……規定情形之一的,應當在2小時內向所在地縣級人民政府衛生行政主管部門報告;接到報告的衛生行政主管部門應當在2小時內向本級人民政府報告,并同時向上級人民政府衛生行政主管部門和國務院衛生行政主管部門報告”“任何單位和個人對突發事件,不得隱瞞、緩報、謊報或者授意他人隱瞞、緩報、謊報”[1]36。2005年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WHO)通過《國際公共衛生條例》第三版(以下簡稱《條例》),目的是“以針對公共衛生風險,同時又避免對國際交通和貿易造成不必要干擾的適當方式,預防、抵御和控制疾病的國際傳播,并提供公共衛生應對措施”[2]。《條例》第二編的主題是“信息和公共衛生應對”,其中第六條至第十二條詳細說明了信息的監測、通報、磋商、核實和確定等重要環節的具體做法。該文件最初由WHO于1969年提出并在1995年為適應新變化進行了修訂。目前從法律法規的角度來說,如今對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及時報告是有著明確的規定和國際共識的。國家、政府和地方機構在獲得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暴發的確實信息時有責任或義務及時向公眾報告信息,不得延遲或隱瞞信息。盡管有法律的明確要求,但作為有權力及時發布信息的相關機構,要準確判斷信息報告的時機并及時報告信息并非易事,所以因報告不及時給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防控帶來不利影響,并造成社會和經濟等方面極大損失的情況并不鮮見。
有人認為在信息流動緩慢的傳統社會中,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信息不能被公眾了解的可能性較大。但隨著事件的發展及其后果的顯現,仍會推動其自我暴露而最終被公眾所知曉,即俗言“紙里包不住火”,這是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本身所具有的特點:其終究是不可能被隱瞞的。況且在互聯網和自媒體如此發達的當今社會,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發生,就可能立即在網絡上被傳播,因為事件的當事人就可以馬上變成事件信息的發布者,公眾也就可以知悉。但對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而言,互聯網的存在使信息流動加速,但并不必然保證人們能夠獲得真正有助于做出正確判斷的事實,謠言也同樣借助互聯網得已更快速地傳播。2018年3月發表于《科學》雜志的一項研究的結論是,推特上的謠言在傳播速度、級聯深度、規模和最大廣度等各個方面都比真消息傳播得更強[3]。簡言之,在社交媒體上謠言比真實信息傳播得更快、更廣、更深,因此也更容易對真實信息形成遮蓋。另外,由于個人或自媒體獲取到的有關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信息是間接的、碎片化的事實,其傳播的后果也可能并不比謠言的危害少。因此,對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信息的報告必須由可以進行專業判斷的權威機構來完成,特別是在對事件的定性、信息發布的方式等細節方面的考慮都必須有專業人士的判斷和參與,公民個人和非專業機構或權威組織傳播的信息既缺乏準確判斷,也無權威和效力。
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信息報告必須由公權力機構去完成,因為它不僅意味著對一個事件的定性,也包括了一系列緊急公共衛生權力的使用問題。法定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信息發布機構有責任及時向公眾報告相關信息,這不僅是社會對它的期許,也是一種法定要求,是其法律和道德責任,二者必須同時發揮作用才能夠使得這一職責得以履行,如果只有法律的要求,卻沒有機構中成員的自主道德責任,防控也可能是效力不高的。所以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信息報告時機問題的重視,即是對機構責任的承擔。正如美國投資家查理·芒格所推崇的海軍制度:“不管你的船是因為什么原因擱淺的,反正你的生涯結束了。沒有人對你的錯誤(原因)感興趣。那就是海軍的規則——從方方面面來說,這對所有人都好。”[4]
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防控中,事件信息報告時機的恰當把握對防控工作順利開展和取得良好的積極效果是不言而喻的,但事實上可能人們對其所具有的倫理價值的認識還不足夠。
1948年,著名數學家、信息論創始人克勞德·香農提出“信息是用來消除隨機不確定性的東西”的觀點,人類進入信息時代,其在人們決策和行為判斷中的價值與作用被不斷提升。如今大數據研究使得信息與確定性之間的相關性方面,以及足夠的信息可以使人們做出正確的決策、正確的行動方面似乎變得更加確定無疑。《劍橋詞典》對“信息”一詞的解釋是“關于一種狀況、人、事件等的事實”。事實是信息的核心,而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暴發時,最常見情形就是謠言的流布,進而是恐慌、逃離、搶購等擾亂人們正常社會生活秩序的群體性行為的發生,一方面可能直接加劇對公共健康的威脅,另一方面也給社會中不良行為提供了機會。美國作家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曾經說過:“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是恐懼,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是對未知的恐懼。”而確定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減輕甚至消除恐懼。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因其“突發”性導致人們對其產生迷茫和恐懼,而相關權威部門的信息如實發布則會消除,至少部分消除人們的不安和恐懼,而且也會給公眾采取正確的選擇和行動提供可能的空間。媒體曾報道在新冠疫情暴發初期,武漢華南海鮮市場某商戶在坊間聽說有傳染病后,即提前停止營業,讓兒子頂著同學異樣的眼光堅持戴口罩上學,在公共場合做好防護,武漢封城前返回老家且回鄉后主動取消親友聚會和自覺在家隔離,最終全家無人感染;就讀武漢的某天津學子,寒假返家全程防護,到家后自覺隔離,出現癥狀后聯系社區住院治療,出院后在自家車庫隔離,未將病毒傳染給任何人;武漢某大學教授,妻子是醫生,全家四口被確診,除妻子入院治療外,其他三人冷靜居家隔離治療,按照醫囑吃藥“自救”,在采取嚴格地消毒、按時吃藥、補充營養、充足休息等措施后,一家人在一個多月后痊愈。上述三個案例中當事人所受教育和人生經歷有很大差異,但他們都基于對傳染病的傳染性這一事實信息的確信不疑,采用了一系列正確應對措施,避免傷害或將傷害降到了最小。其根本是源自于對傳染病信息的理解和確信,而這足以讓他們理智地行動。
人們在既往對典型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傳染病防控的過程中,總結出來的經驗和教訓以及最佳策略就是“早發現、早隔離、早治療”,這“三早”也基本適用于其他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處理和應對,其從倫理層面來講是對“事件”本身的責任意識,坦承事件的發生和存在并勇敢地去應對它。“早發現”既包括對事件發生的快速識別和定性,也是指將事件信息及時向全社會報告。來自權威部門的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報告,事實上是對事件本身作為一個客觀事實的公開承認,其對公眾既起到提醒的作用,也發揮著凝聚社會各方力量的功能。如果沒有及時、準確、透明的信息,包括決策者在內的幾乎所有人——公共衛生專業人士、政府管理部門人員和社會公眾等可能都將處于茫然的、無所適從的狀態。而一旦突發公共衛生事件被相關權威機構發布,幾乎所有人都能夠從絕對的茫然和無知中走出來,明確了共同的“敵人”,盡管可能還不能確切地知道如何應對它,但管理機構或政府部門公信力卻可以迅速提升,公眾對其應對事件的政策也會予以積極響應,一致的行動才會消除因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帶來的危險或傷害。無論是2003年SARS的處置過程還是本次新冠疫情的防控,在權威部門正式報告事件信息后,社會力量很快地匯聚到對防控政策的配合和支持中,疫情也快速得到控制就是最好的例證。
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防控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參與,但不同群體、機構和組織承擔的任務、履行的職責并不相同,協調不同部門之間的關系需要一個高效、負責的管理機構。而這個機構的出現必然是隨著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公開認可、信息發布后才可能真正地出現、發揮作用和履行職責,唯有其正式存在才有可能接受社會對其履職情況進行評判和監督,才能真正地促使其不斷改進防控中的不足,完善應對策略,以更好的方式和更強的責任心承擔其應負的義務。自覺地承擔自己的道德責任對少數人來說是可能的,對大多數人來說常常是奢望;主動地履行自己的法定義務對絕大多數個體來說是可能的,但是對機構中的個人來說要其履行法定責任則還需施加一定的外力。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防控中,這種外力得以施加的重要節點就是事件信息正式發布的一刻,自此后公眾才算是真正明確知道事件的責任主體。
事件信息的及時報告是人們做出正確決策和選擇的必要前提,同時既往的歷史經驗不止一次地證實了錯失信息時機所造成的各方面的損失又是巨大且悲慘的,這其中首先是公共健康方面的損失,甚至是生命的代價,以及個人和國家財產的損失與消耗。更為重要的是,信息的及時報告有利于政府和管理部門聲譽和公信力的提升,反之則將不同程度地導致政府部門公信力的下降。選擇信息報告的正當時機一方面考驗的是專業機構和管理部門在處置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上的能力與水平,另一方面也牽涉到整個社會的穩定與和諧。
對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有效防控來說,最好在第一時間向社會公眾報告,因為這是動員和組織群眾遠離傳播源、防止擴散的最有效辦法,特別是在疫情不明、缺乏有效防控藥物和疫苗的情況下更是如此。但發現疫情的人第一時間向所在機構報告,所在機構向上級機構報告,以及衛生機構向所在地區的人民政府報告和各級人民政府向上級報告,似乎沒有多大的難處。難點在于如《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條例》二十五條所規定的“國務院衛生行政部門負責向社會發布突發事件的信息”,而且報告的信息必須是“及時、準確、全面”的了解。因為只有當公眾最迅速、最準確、全面地知道疫情信息后,才能實施正確的隔離措施以防止疫情傳播。這是防止疫情擴散的關鍵。但許多新發傳染病的疫情源頭、傳播途徑、傳播速度和規律在起始時常難以被“準確、全面”了解。在對疫情不了解的情況下能否及時發布?當然不能,因為發布疫情信息不僅要告知有疫情發生,而且必須同時告知公眾如何應對。在對疫情全然不了解的情況下發布的信息可能會誤導群眾,不僅不能有效地控制疫情的傳播,反而可能助長疫情的擴散。向社會公眾發布的疫情信息,心須是“準確、全面”的,“準確、全面”了解疫情信息,是及時發布疫情信息的前提。為等待全面了解或初步科學判斷疫情信息,選擇發布的時機,不能認為是延誤信息發布。當然,如果發現疫情來勢兇險,情況又不明,可向公眾說明,勸告公眾采取臨時隔離措施,以躲避、控制疫情傳播,待對疫情“全面、準確”了解后,再采取較長期的防控措施;此次新冠疫情流行的情況還告訴我們,類似如此重大的疫情,疫情信息的發布涉及對國家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生活的全面影響。疫情信息發布提出的防控措施可能給經濟造成停產、商店關門、交通停擺、人員斷流、家庭成員相隔四方不能團聚,因而這種疫情信息的發布,常常不是由防疫專家(防疫部門)而是由國家最高決策層宣布疫情信息和防控措施的。國家最高決策層的決策,首先要立足于對疫情的科學判斷,但同時還要全面估量防控措施及其實施后果。此次疫情防控的經驗證明,即使是在如此多種利害得失關系交錯的情況下,仍應首先堅持人民第一、生命第一的原則,不能因過多顧慮其他物質等方面的利益損失而錯過疫情信息發布的時機。只要人民安全,生命得到保證,其他如經濟等方面的損失是可以較快得到補償和恢復的。相反,如果總是擔心造成損失,延誤信息報告時機,使人民生命和健康處于危難中,后果可能得不償失。當然,在保證及時、準確、全面發布信息的前提下,也應盡可能尋求辦法,使各種損失和影響降到最小,盡量保證社會生活運轉。
重大疫情信息的發布,還包括防控疫情措施的解除、公共衛生危機結束信息的發布,是與起始階段的信息發布同樣重要的。由于疫情防控需要對人們的生活、工作和交往進行必要的約束,特別是由于這些約束與一些人群的價值觀、生活習慣發生沖突時,他們總是迫不及待地希望盡早解除約束,甚或采取一些極端行為,企圖恢復原先正常生活,但此次新冠疫情防控的實踐告訴我們,公共衛生危急狀態的結束和某些防控措施解除的宣布,也必須堅持對疫情“及時、準確、全面”的了解,缺乏科學依據地、過早地解除某些防控措施,必然造成疫情的反復,給社會生活造成更大的破壞和影響。
WHO制定的《傳染病暴發倫理問題管理指南》提出“公正、有益、效用、尊重人、自由、互惠和團結”等倫理原則,就傳染病發展全程的管理而言,無疑是正確的,但這些原則的實施,還應視疫情發展階段的不同而有所選擇和側重。例如,在疫情迅速蔓延時,為控制疫情的傳播,對自由就需要有適當的約束。在疫情迅猛傳播時突出個人自由,就會導致疫情防控措施成為泡影。就整個傳染病防控而言,堅持人民第一、生命第一的原則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
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信息及時報告既有倫理上的正當性,也有法律上的強制要求,但報告的時機同時也受諸多因素影響。
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已是一個有明確定義的概念,涵蓋范圍各國差異不大,主要指由自然或人為造成的對社會公共健康和公共衛生造成重大傷害或損害的災害或威脅。僅從定義看,似乎不難理解,但必須意識到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宣傳,一般社會公眾對其可能是完全無知的,甚至一些從事公共衛生相關工作的人員也可能只有理論知識但缺乏敏感意識,這就使得發現和識別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成為極少數人才能勝任的事情;另外,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概念本身也包含著一定的彈性空間,而非絕對清晰,任何人都可以將其作為參照系進行辨別、比對的標尺。2014年3月27日,美國馬薩諸塞州州長德瓦爾·帕特里克就宣布該州的阿片類成癮流行為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授權公共衛生專員使用緊急權力并撥款用于成癮治療服務。結果引發了學者對定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及緊急公共衛生權力使用問題的憂慮:“傳統上,公共衛生權力只用于傳染病的暴發,自然災害或恐怖主義行為”,但對于諸如“鴉片或機動車碰撞造成的廣泛傷害是否應被視為突發公共衛生事件?”[5]這種憂慮事實上揭示的是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定性問題上存在的觀念與實踐層面的困境。另外一個更加根本和重要的原因是人類認知能力的局限性。對于新的事物或突然發生的事件,人們對它的認知和把握是需要一定的時間的,在事件暴發的初期可能會由于對事件把握的猶疑而導致信息發布機構拒絕及時報告。對此,整個社會應該形成一種共識,即由于認知局限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報告和防控中出現錯誤是可以容忍和原諒的行為。
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發生后,對相關機構來說,在發現、識別和判定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時,最重要的不僅是專業知識、既往經驗,更需要的是勇氣。對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而言,其特點之一就是充滿著不確定性。在不確定中判斷、選擇和行動并能夠獲益不是每個人都具備的能力。美國學者塔勒布甚至認為發現、識別和判定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需要的不是能力,而是一類人的專屬,他們的特點是“愿意為了別人而受到傷害、做出犧牲”,他們的典型代表是英雄和勇士,“事實上,社會的強韌性,甚至反脆弱性,都有賴這些人:我們之所以今天還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因為某些人在某個階段為我們承擔了風險。但是勇氣和英雄并不等于盲目地冒險,也絕不等于魯莽。”[6]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判斷中需要這樣的人,歷史和現實都曾經給出了明確的例證:他們是有一定知識的人,同時也是理性和審慎的,最重要的是他們是敢于承擔因誤判可能帶來風險的責任和將個人利益置于次要位置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判定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和風險的困難抉擇,它既需要專業知識,更需要對未知風險的承擔和承受,如果沒有這樣一類人的適時出現,則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信息報告的最佳時機就會錯失。在本次新冠疫情暴發之初,鐘南山院士果斷判定新冠肺炎存在“人傳人”的風險,要求對武漢采取立即封城的措施,使得中國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將疫情控制住。但是做出這樣的結論時,其也承受著很多的壓力,這也是其被真正地視為英雄的關鍵所在。
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該被關注和重視的核心是其對公共健康可能造成的損害,防控其發生和發展就是要維護公共健康。但相關權威機構在明確意識到發生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后,卻可能因對其他利益的考量而采取隱瞞真實信息或發布不真實信息的做法,從而成為導致失去信息報告的最佳時機。所謂隱瞞是指明確發現和識別出了存在危害公共健康的事件的發展,但是不向社會和公眾告知的做法。隱瞞信息的做法無疑是錯誤的,無論是在道德層面還是法律層面來說。這不僅僅是侵犯了公眾對公共事務的知情權利,更主要的是無論對于個人、群體還是機構和政府管理部門來說都是對信息的隱瞞必然導致決策的失誤。在隱瞞信息的諸多動機中,有對社會恐慌的擔憂,也有對私人、社區或整個社會利益的考量,影響了其判斷而選擇隱瞞信息的做法。這種利益考量通常是經濟的、政治的、聲譽方面的,但是卻忽視甚至將公共健康的利益置于次要的位置。另外,延遲報告信息的另一常見原因是害怕承擔責任的顧慮,因為許多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同時也是事故。事件是中性的表達,而事故則包含了道德的評價或法律的懲處,它意味著一定有某些人需要對其產生的災難/災害性后果負責。在事件的發展尚不明朗的時期,責任未被明晰前,選擇隱瞞可能是擔憂自己是責任主體的最佳選擇。因為突發共衛生事件的暴發本身隨著其發展必然會將自身呈現出來,成為無法被掩蓋的事實。
人們常說“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情”,這是最為理想的狀態,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也應如此。但在許多案例中,特別是事件暴發的初期專業人士的意見都被不同程度地忽視。應該說在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時期,“那個時候,人們”對于專業人士或曰“專家敬若神明”[7]Ⅳ。為什么?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說:“專業人士被認為并不從事與追求個人利益相關的事情,而是為他的顧客服務,或者服務于科學進步這類客觀價值”[8],但近年來專業人士的權威在不斷地下降,甚至有學者提出“專家未死,但岌岌可危”的觀點。社會中流行著“以無知為榮……把無知當美德……拒絕專家的意見”[7]4的風氣。在這次新冠疫情的暴發和防控中,在歐美國家表現的尤其明顯,人們對專家的防護建議置若罔聞,美國國家過敏癥和傳染病研究所所長、頂級傳染病專家福奇作為“抗疫隊長”遭白宮公開排擠,專業人士被部分地排除在決策之外,其意見和建議不被尊重。誠然專業人士也是會犯錯的,專家失靈是他們作為人也必然會存在的弱點,在道德和法律層面上,只有故意的錯誤行為才是不可原諒或應該予以懲罰的。無數的實踐證明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判斷和防控,最終社會還是要依賴于專業人士的知識和能力,他們依然是最有發言權的、可能做出正確判斷的人,作為社會公眾和管理者理應對于他們的意見給予最大程度的信任和尊重,即便是出現判斷不準的情況也應當最大程度地包容。
一方面,社會需要寬容對待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的決策失誤,如事件信息報告時機可能錯失的普遍性存在;另一方面,人們也必須盡可能探究避免該種情形的方法與策略。對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人們必須明白哪些是確定性的,哪些是不確定性的。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人們并非孤立無援,而是必須團結一致。他們擁有一些有效的工具,但也需要明白一旦失敗將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為避免錯失信息報告最佳時機,需要從多個方面著手進行預防性的制度體系建設和人的教育與培養。
WHO在《傳染病暴發倫理問題管理指南》中明確指出:“提前建立決策系統和程序是確保在疫情發生時做出合乎倫理的決策的最佳方式”[9],對于傳染病來說是如此,對于其他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來說也是一樣的。但是這個系統的建設不只是制度和法律規范的完善與出臺,更重要的是系統中人的建設,一方面這些人必須是合格的,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本身的性質認知清晰明了,具備必要的專業知識;另一方面是負責任的。所謂負責任不是簡單地“我管理此事”之意,而是意味著對某事的主動擔當,是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或曰做正確的事。只有具備這樣品性的人才能讓一個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監測和報告系統真正地有效運轉和發揮作用。
加繆在《鼠疫》中曾經寫道:“人類能在這場病毒和生活的賭博中,贏得的全部東西,就是知識和記憶。”[10]每一次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發生和經歷,確實能夠在世人的心中留下一些記憶,并教會其一些應對的知識,但隨著一代人的離開,關于此類事件的記憶和知識也就不同程度地消失了。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發生有其時間性、地域性,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對其有記憶、經驗和知識,所以必須有系統的教育來補充人們有關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知識的缺失,強化他們的記憶,這樣才能使一個社會總體上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發生有一定程度的敏感性,也可以補救因為監測和報告系統偶發的失靈導致信息報告最佳時機喪失的問題。
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防控問題并非純然的公共衛生問題,也不只是社會學、經濟學、管理學的問題,它需要許多學科的輔助,但就其總體而言依然是需要確定的公共衛生的專業知識作為基礎,而不能將其非科學化,不尊重科學規律和承認事物發展的必然性是錯誤的,甚至將其政治化的做法更是不可取的,這樣不僅不利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控制以及將對公共健康與社會的傷害降到最小,反而會適得其反。因此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也須遵循“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這樣的觀念。當今時代科學和真知也處于因追逐利益而被無情地拋棄的風險中,故人們也需要警惕不真的科學和虛假專業人士的陷阱。
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信息報告時機問題歸根結底是由兩個不確定性造成的,一方面是突發事件本身具有的不確定性,另一方面是與事件相關的所有人自身的不確定性,當這兩種不確定性疊加后,更加劇了其不確定性,使得人們在對其進行判斷和決策時更加困難或者避免錯誤。但是人們卻又必須在不確定性中做出選擇和盡可能地正確行動,為此就必須在不確定性中探究其可能存在的有限的確定性,并在事件發生前做出必要的準備,“盡管我們都希望緊急事件永遠不會發生,但它們是不可避免的,并且是對任何備災系統的真實考驗”[9]。為此,必須強化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對的制度和體系建設,但更重要的是人的教育和訓練,其作為一項任務更復雜和困難,但卻是最有意義和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