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杰
(赤峰學院美術學院,內蒙古赤峰 024000)
遼代是由契丹民族建立的北方政權,從遼太祖到天作帝延續200 余年。雖然由于自然條件的惡劣,生產方式以畜牧為主,造成經濟落后,但是契丹民族包容的性格,超強的學習能力,使得其在政治和文化上并不落后,在某些方面甚至是領先的;如“以漢治漢以國治國”的“一國兩制”制度,將絲路帶來的西方文化、 南來的漢文化與本民族的草原文化融合形成了獨特的遼文化。
遼代歷史文化的研究向來以資料匱乏為瓶頸,在圖像學角度上對于遼墓中出土器物在精神信仰上的功用分析,是學術界比較容易忽視的方面。內蒙古出土的陳國公主和駙馬合葬墓(以下簡稱“陳國公主墓”)保存完好,國內學者對陳國公主墓的研究可謂是汗牛充棟了,無須贅述。通過圖像學視角,筆者經過絲路文化交流比較研究時發現其出土的兩件器物有極為特殊的精神層面的語義表達,其一為陳國公主夫婦下葬時所帶的黃金面具可能是刻意打扮的“佛妝”或者更直接地說就是佛面,其二為一件名為“琥珀胡人馴獅浮雕佩飾”的琥珀件可能表現的是文殊菩薩的坐騎和牽獅的獅奴。不當之處,尚乞方家指正。
佛教沿絲綢之路東傳可追溯到東漢時期,遼代對佛教的態度也經歷了一個從接收到弘揚的過程。在契丹占領幽云十六州以后,隨著大批漢人向遼國腹地深入,漢族農耕文化和宗教信仰也在遼國境內擴散開來,與契丹本民族的原始宗教薩滿教一起構成遼國的宗教體系。遼國在建立之初就確立了“因俗而治”和“兼容并蓄”的治理方針,國家治理上是如此,宗教信仰上也是如此。遼代佛教雖從漢地傳入,但與漢地佛教多個宗派林立的情況不同,遼國的佛教以文殊信仰最為流行。文殊菩薩的形象,通常是手持慧劍,騎乘獅子比喻以智慧利劍斬斷煩惱,以獅吼威風震懾魔怨。
據《文殊師利法寶藏陀羅尼經》 載,“其國中有山,號曰五頂[1]?!边@里所說的“五頂山”,就是指現今的五臺山。凡是信仰文殊菩薩者,無不對五臺山頂禮膜拜?,F實情況是五臺山地理位置處于北宋境內,遼國統治者在本國境內擇地修建了兩處“五臺山”,一處位于今河北省張家口市蔚縣,另一處位于今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據史料載遼圣宗時期,“ 統和十年(992) ……九月癸卯,幸五臺山金河寺飯僧[2]?!边|道宗時期,“咸雍九年(1073)如黑水濼。幸金河寺。獵于三門口[3]?!眱晌贿|國皇帝對蔚縣五臺山的親臨,無疑是遼代文殊信仰的有利證明。遼代時的蔚縣還處于遼宋邊境附近,而位于遼國腹地上京臨潢府南17公里處的真寂之寺,卻有著“小五臺山”的稱號。真寂之寺現存遼代開鑿的石窟三座,一號窟和四號窟中各有一座騎獅的文殊菩薩,雖經千年磨礪,依舊法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
遼國境內不僅有兩座“移植”的五臺山,境內大小寺院內的文殊殿、文殊閣、文殊菩薩的塑像和壁畫更是不勝枚舉。如河北省保定市淶源縣閣院寺(遼代稱閣子寺)內的文殊殿,據作者考證可能建于1114年或者更早[4]。山西省朔州市應縣的文殊寺、奉福寺文殊殿位于遼南京析津府(現北京市)、廣濟寺文殊閣院位于現天津市寶坻區、玉石觀音像、唱和詩碑出土于遼寧朝陽鳳凰山,碑文載:壽昌五年(1099年)“文殊臺對普賢臺,飾寶涂金即眾哉[5]?!?/p>
遼代存世的文殊菩薩塑像不多,但每一件都是藝術精品。山西大同華嚴寺薄伽教藏殿內有一尊精美的彩塑文殊菩薩坐像,文殊菩薩頭戴貼滿金箔的筒冠,頭冠中心位置裝飾法輪;環繞法輪的忍冬紋好似火焰一般,頭冠上層用連珠紋分隔成3 個區域,其內用忍冬紋填充;頭冠紋飾層次分明,忍冬紋和連珠紋的運用體現濃濃的西域風格。頭冠下方聯結飄帶,飄帶從頭冠處垂直向下至菩薩肩部,再延上臂曲線直至肘部飄出向外,用泥塑表現飄帶在倆肩部還挽成蝴蝶結,足見遼代塑像技藝的高超。文殊菩薩像配瓔珞垂于胸前,胸前有云紋護胸,臂釧和腕釧有并不繁復的裝飾,結跏趺坐于蓮臺之上,面部貼金,雖經千年仍舊熠熠生輝。山西朔州應縣木塔,全稱佛宮寺釋迦塔,第二層與第四層各有一尊文殊菩薩塑像。二層文殊菩薩頭戴寶冠,寶冠貼金正中鑲嵌寶石,中間高而兩邊低,脖頸配兩串瓔珞,垂至胸下,肩披霞衣,四臂有的結法印,有的拿法器,結跏趺坐于蓮臺之上,蓮臺下一只憨態可掬的雄獅俯臥,一爪伸出蓮臺,威猛中帶著俏皮,顏色粗俗,懷疑為清代或民國時候補繪。四層文殊菩薩呈游戲狀坐于蓮臺之上,右腿半趺狀,左腿自然下垂于座前,兩手結法印于身前。身披雙層云紋霞衣,頭戴忍冬紋飾金色花冠,花冠中間高兩側低,正中有寶珠裝飾,兩條飄帶由花冠后側垂至胸前,飄逸自然。坐下青獅由一獅奴牽引,青獅體態健碩,四肢遒勁有利,張嘴怒吼,威風八面。內蒙古赤峰巴林左旗真寂之寺第四窟有一尊文殊菩薩的石刻雕像,文殊菩薩結跏趺坐與蓮臺之上,蓮臺由一只青獅馱著,石刻雕像由于技藝水平的差距,又經風化侵蝕,已經不負當年風采。
遼代皇族與后族有不少人的小字與文殊信仰有關。據載:“圣宗文武大孝宣皇帝,諱隆緒,小字文殊奴[6]。”遼圣宗耶律隆緒的小名叫作文殊奴,其實他就是著名的大遼太后蕭燕燕的大兒子?!笆プ谌实禄屎笫捠希∽制兴_哥……[7]”遼圣宗的皇后,也是他的表妹,小名叫作菩薩哥。這樣的例子不僅出現在上層社會中,在底層群眾中則更加的普遍。可以想見,遼國的大環境都存在文殊信仰,陳國公主夫婦自然也不會例外,在物質滿足后,必然要追求精神生活,他們對于的文殊信仰則會更加虔誠和堅定。
梳理眾多陳國公主墓出土的文物,其中最能體現他們夫婦文殊信仰的器物,恐怕就要屬佩戴的琥珀瓔珞了?!笆w均戴琥珀瓔珞,是用銀絲將若干小串琥珀珠和幾大塊浮雕花紋的琥珀串聯在一起,佩于胸前垂至腹部[8]?!背鐾恋倪@兩套琥珀瓔珞實為遼代墓葬中發現的瓔珞佩飾中最為華美者,每一套琥珀瓔珞均由兩串組成,外串長而繁復,組成有幾組大體積的橢圓形琥珀雕件,聯結琥珀雕件的是幾百顆琥珀珠。內串短而精煉,由圓形琥珀珠、小型琥珀飾件和一對心形和T 形琥珀件組成(見圖1、圖2)。

圖1 公主佩戴的瓔珞

圖2 駙馬佩戴的瓔珞
這內外兩串琥珀佩飾,筆者認為較短的一串可能是模仿文殊菩薩佩戴的琥珀項飾,而較長的一串可能是模仿文殊菩薩佩戴的琥珀胸飾。首先,琥珀與金、銀、瑪瑙、珊瑚、硨磲、琉璃并稱佛教七寶,與佛教信仰淵源深厚。其次,前文提到遼國民眾對文殊信仰的虔誠,而陳國公主駙馬夫婦更甚之。最后,回顧前文提到的遼代文殊菩薩造像,文殊菩薩的項部均佩戴瓔珞佩飾。若是不再將視野局限在遼代,會發現更多文殊菩薩佩戴項瓔珞和胸瓔珞的例子。如絲路重要地理節點上的開鑿于五代時期的莫高窟220 窟的文殊菩薩壁畫,同樣開鑿于五代時期的榆林窟34 的文殊變壁畫,開鑿于北宋的榆林窟6 和13 窟文殊菩薩壁畫,開鑿于西夏的榆林窟3 窟文殊變相壁畫,開鑿于唐代晚期的莫高窟9 窟和196 窟文殊變壁畫。除了壁畫外,還有大量的文殊菩薩造像佩戴瓔珞的例子。如四川資陽市安岳縣華嚴洞內的一尊北宋文殊菩薩石刻雕像、 重慶市大足區北山第136 號南宋文殊菩薩雕像(見圖3)、河南洛陽龍門石窟奉先寺的一尊唐代文殊菩薩雕像、 山西朔州市應縣佛宮寺釋迦塔二層內的遼代文殊菩薩塑像(見圖4)。

圖3 大足區北山第136 號南宋文殊菩薩雕像

圖4 朔州應縣佛宮寺釋迦塔二層遼代文殊菩薩塑像
仔細觀察這些壁畫、造像上的文殊菩薩,可以發現文殊菩薩都佩戴了復雜的佩飾,項瓔珞的佩戴最為普遍,而處于宏大場景中的文殊菩薩就會佩戴繁復華麗的項瓔珞和胸瓔珞。將上述文殊菩薩佩戴的項瓔珞和胸瓔珞與陳國公主和駙馬佩戴的琥珀瓔珞佩飾比較,不難發現,雖佩飾存在形式上的區別,但卻難掩共同的意蘊。結合遼代的社會信仰環境和陳國公主夫婦的社會地位來看,陳國公主夫婦之所以如此裝扮,用現代較流行的一個詞來說就是cosplay,他們在刻意模仿文殊菩薩。
既然是要模仿文殊菩薩,僅在佩飾上體現顯然不夠,佩戴金色面具更趨近文殊菩薩的扮相。細觀大同華嚴寺薄伽教藏殿內文殊菩薩塑像,面部金色雖經千年風霜,仍舊熠熠生輝、光彩奪目。不僅是文殊菩薩塑像,殿內的其他佛、菩薩、弟子和金剛的面部都呈現金色光彩。山西朔州應縣佛宮寺釋迦塔內的遼代文殊菩薩塑像和其他佛教塑像,同樣用金色來裝飾佛像面部和裸露的皮膚。遼代對佛像如此裝飾的原因,究其根本是草原民族長期形成的尚金審美風格,尤其遼代皇族和貴族大量捐贈金箔禮佛,以此表達對佛教的崇敬,也向佛陀展示自己對佛教信仰的堅定和虔誠。
遼代的大量佛像使用“貼金”后,隨著佛教信仰的廣泛傳播,從上層貴族到下層百姓的意識中,將金色與佛面聯系在了一起。據《契丹國志》載:“北婦以黃物涂面如金,謂之佛妝[9]?!北彼闻砣甑Z在《使遼詩》中也記述:“婦人面涂黃,而吏告以為瘴病。問云,謂佛妝也?!北彼沃鞆凇镀贾蘅烧劇分醒裕骸跋裙允贡睍r,見北使耶律家車馬來迓,車中有婦人,面涂深黃,謂之“佛妝”,紅眉黒吻,正如異物?!薄包S面”與“佛妝” 聯系起來,從宋人眼中看是遼國的獨特社會風俗,而實則與遼國上下的崇佛有關,更準確地說是文殊信仰在起作用。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陳國公主和駙馬佩戴純金面具下葬的原因。
既然佩戴純金面具和華麗貴重的琥珀項飾、胸 飾都是在模仿文殊菩薩的話,那么文殊菩薩的坐騎——青獅和獅奴就一定會出現。比如,前文提到的莫高窟220 窟、榆林窟34 窟、榆林窟3 窟、莫高窟9窟和莫高窟196 窟,這些石窟壁畫上的文殊菩薩都是坐于青獅背上,獅前都有一位來自絲路西端胡人形象的獅奴牽引青獅,文殊菩薩—青獅—獅奴,這三者已經成為固定的藝術表現范式。這種范式不僅應用于壁畫的創作中,造像藝術也遵循了這一模式。比如前文提到的大足石刻北山136 號文殊菩薩雕像、應縣佛宮寺釋迦塔四層文殊菩薩塑像、 佛光寺文殊殿北梢間的文殊菩薩塑像、 南禪寺大殿的文殊菩薩塑像。遍觀這些造像和壁畫,雖然文殊菩薩的風格不盡相同,青獅的形象也各具特色,而西域長相的獅奴造型更是五花八門,但是他們三者的關系卻相對穩定,一牽一坐、一動一靜、一文一武,藝術對比強烈,給人深刻的印象。
翻閱陳國公主墓的考古發掘簡報,都沒有發現青獅與獅奴的蹤影。難道青獅和獅奴真的缺失了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在哪里呢?一件與瓔珞項飾和瓔珞胸飾同樣琥珀材質的小物件進入我們的視野,就是考古發掘簡報中提到的“琥珀胡人馴獅浮雕佩飾”(見圖5)。初看這件佩飾,珍貴琥珀材質,盈手可握的小巧外形,浮雕—胡人—雄獅,的確與遼代流行的胡人馴獅相吻合。考古發掘簡報中僅依據胡人形象與雄獅造型將其定義為“胡人馴獅”題材,筆者認為有失偏頗,忽略了對陳國公主夫婦精神信仰層面的發掘,沒有將此佩飾放于整個喪葬習俗和整體葬飾風格之中,而是孤立地認識它,難免出現偏差。

圖5 陳國公主墓所出琥珀胡人馴獅浮雕佩飾
若是將這件琥珀佩飾與陳國公主信奉的文殊信仰關聯起來,并把此佩飾放于整體的葬飾風格上,我們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也回答了前文提出的疑問,文殊菩薩的坐騎——青獅和獅奴果然沒有缺席。所以,筆者認為這件佩飾的題材應為“獅奴牽獅”,而非“胡人馴獅”,原因除了前文所述的遼代文殊信仰的普遍流行,作為遼代皇族和后族的公主夫婦更是對文殊菩薩崇信有加之外,最能說明問題的還是從圖像學角度審視其葬飾風格,從整體葬飾風格上判斷各種佩飾的功用和所要表達的意義,而不應該將單個佩飾與整體風格割裂開來。將整個葬飾裝扮描述為一場文殊菩薩的扮演秀的話,黃金面具是菩薩的佛面,兩串精美的琥珀項鏈是菩薩的項瓔珞和胸瓔珞,獅奴牽獅琥珀佩飾是文殊的坐騎和牽坐騎的獅奴,每一件物品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一定還有更多的隨葬品參加了這場文殊菩薩的扮演秀,等待我們去發掘和整理。
由北方草原民族建立的遼代政權,注重草原絲路經濟往來,所以其帶來的絲綢之路西域文化和漢文化相互交融,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遼文化,遼代歷史文化的研究多注重器物本身的質地、用途等方面,而忽略器物在契丹人精神信仰方面起到的作用。以此為入手點,對陳國公主墓的兩件器物提出不同的見解。
梳理陳國公主墓的出土器物,選出琥珀瓔珞項鏈、 黃金面具和獅子形象的琥珀佩飾3 件最能體現文殊信仰的器物,搜尋其與文殊信仰的聯系。以絲綢之路上的文化交流為出發點,時間上上溯至五代和唐朝,空間上擴充至同時期的宋和西夏,重點尋找遼代遺存,從壁畫、石刻、塑像、文獻等多方面,使用圖像學的研究方法,驗證陳國公主墓從葬飾風格上在刻意模仿文殊菩薩的形象,以此來探索研究提出墓主人生前的文殊信仰。從陳國公主夫婦的文殊信仰和墓葬的整體葬飾風格上,提出墓主人所戴的黃金面具實為刻意模仿的“佛面”,而那件名為“琥珀胡人馴獅浮雕佩飾” 的器物實際要表現的是文殊菩薩的坐騎——青獅和牽獅的獅奴。
站在絲綢之路中西方文化交流研究的基礎上,將精神層面需求的文殊信仰觀念引入遼代出土器物的研究之中,會為遼代文物的研究開拓新的領域,為遼文化研究提供新的視野,從一定意義上擺脫遼代研究資料匱乏的窘境。推而廣之,將歷史文化研究結合當時人們精神層面的需求去審視,重新發現史料價值,賦予現有史料以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