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 馬濤 楊海樂
流域是陸地表面的自然地理單元,是由分水線所包圍的河流或湖泊的地面集水區和地下集水區的總和。流域這一自然地理單元將水生生態系統和陸地生態系統組成了一個相互作用的復合生態系統,包括森林、草地、河流、湖泊、農田、城市等生態系統,而水是推動流域內生態系統相互作用的重要媒介。流域的基本特征與流域形成的地質過程、流域的地形地貌、流域所處的地理位置和人類活動等因素有關。
大河流域往往是文明的發源地,人類文明史也是人與河流相互作用的歷史[1]。縱觀人類文明史,從農耕文明到工業文明,再到現在的生態文明,從早期的兩河流域、尼羅河流域、印度河流域、長江與黃河流域,到走向海岸帶和海洋,人類經濟社會的發展與繁榮無一不依賴這些大河流域以及海岸帶提供各種生態要素時空配置的自然條件。因此,在生態系統管理問題上,以流域為單位、蘊含地域文化和生態特色的管理方式更能凸顯人類與自然共處的合理性。
在我國乃至全球,長江流域都是最具代表性的大河流域之一。2016年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重慶召開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座談會時,強調走生態優先、綠色發展之路,讓中華民族母親河永葆生機活力;當前和今后相當長一個時期,要把修復長江生態環境擺在壓倒性位置,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長江大保護”概念的提出并成為國家戰略可以追溯到這次座談會上。回顧1980年代以來長江流域開發和保護的過程,經歷了從“大開發”到“開發與保護并重”,再到“大保護”的演變,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關于長江大保護的地理范圍,大致有長江、長江流域和長江經濟帶三個層次:①長江是自然地理中的河流和水系單元。它發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脈各拉丹冬峰,干流流經青海、西藏、四川、云南、重慶、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上海共11個省(區、市),注入東海,全長約6300千米,居世界第三位。長江還有數百條支流輻輳南北,延伸至貴州、甘肅、陜西、河南、廣西、廣東、浙江、福建8個省(區)的部分地區,淮河的大部分水量也通過大運河匯入長江。②長江流域是自然地理中的一級流域單元。這一流域包括長江干流和支流流經的廣大區域,共計19個省(區、市),流域總面積約180萬千米2(約占我國國土面積的18.75%),流域內有豐富的自然資源。③長江經濟帶是經濟地理單元,也是依托長江的流域經濟。這一重要經濟帶覆蓋了上海、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慶、四川、云南、貴州共11省(市),面積約205萬千米2(約占國土面積的21.35%),人口超過全國的40%。

長江、長江流域和長江經濟帶之間有著密切聯系。長江的生態系統完整性和長江流域系統性是長江經濟帶發展的基礎。在發展與保護實踐中發現,長江流域的生態環境問題在長江上下游、干支流和左右岸有很強的相關性。因此,長江生態治理應從流域尺度統籌考慮,重中之重是長江生態系統的保護,目標是長江流域內經濟—社會—自然協調發展。
長江是我國重要的黃金水道。長江流域內分布著我國重要的三大城市群:成渝城市群、長江中游城市群和長三角城市群。根據統計數據,2020年長江經濟帶覆蓋的11省(市)GDP約占全國的46.4%。依托生產力布局,長江流域內自然特征和自然資本支撐著流域經濟社會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發展。在當前我國區域發展總體布局中,以長江流域自然資本為發展基礎的長江經濟帶,與以我國海岸帶自然資本為基礎的沿海經濟帶構成了“T”字形格局,二者相輔相成。
長江擁有獨特的生態系統,是我國重要的生態寶庫。長江流域內有4300多種水生生物,其中魚類400多種(含亞種),包括180多種長江特有魚類,是全球水生生物最豐富的河流之一。
多年來,人類活動的干擾是威脅長江流域水生生物的主要因素,如過度捕撈、水域污染、攔河筑壩、航道整治、岸坡硬化、挖沙采石,導致流域生態系統逆向演變——嚴重退化或碎片化,顯著影響了物種棲息地、生物多樣性組成,特別是影響了河流和湖泊生態系統的健康、魚類多樣性的組成和維持[2]。長江流域河流和湖泊中的水生生物多樣性指數持續下降,珍稀、特有物種資源衰退,中華鱘、長江鱘和長江江豚等物種極度瀕危,青魚、草魚、鰱和鳙(俗稱“四大家魚”)野生資源量比1980年代減少了90%以上。分布于長江的白鱘已于2005—2010年期間滅絕[3]。長江江豚是生活在長江流域中的兩種淡水鯨類之一,也是長江流域江湖連通性的重要指示物種之一,但其棲息地已遭到明顯破壞。2018年農業農村部組織的科學考察結果顯示,長江江豚雖然種群數量大幅下降的趨勢得到遏制,但極度瀕危的狀況仍未改變。當前,長江流域水生生物中列入《中國瀕危動物紅皮書》的瀕危魚類達92種,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的物種已經接近300種,水域生態系統修復任務非常艱巨。
除了人類活動的負面影響,全球氣候變化也極大地改變了長江流域的自然生態和水文過程,對人類社會和生態系統造成了一系列威脅,包括極端天氣事件增加、流域水質下降和生態系統穩定性下降。如何協調長江流域內社會、經濟和自然之間的關系,早已成為流域保護和發展的重要議題。
保持長江生態原真性和完整性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2018年4月,國家在武漢召開的深入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座談會指出長江大保護的緊迫性:流域生態功能退化依然嚴重,長江“雙腎”(洞庭湖、鄱陽湖)頻頻干旱見底,接近30%的重要湖庫仍處于富營養化狀態,長江生物完整性指數到了最差的“無魚”等級[4]。長江病了,病在哪里?如何保護和修復?這些都是目前長江流域系統性保護的關鍵和難點。
水生生物多樣性是長江流域生態系統健康的標志之一
流域生態系統是典型的“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體。降水和地表徑流把流域內各個部分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其中濕地(特別是河流)的水資源、水生態、水環境和水災害反映了生命共同體各部分之間發生的過程,而這些過程又決定了流域生態系統及其亞流域的結構與功能。水生生態系統是流域維系物質循環、凈化水域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以水生生物為主體,沒有水生生物的水體就是沒有生命的“一潭死水”。同時,流域生態系統的食物網中最重要和最敏感的組成部分也是水生生物。因此,評估與維持長江流域生態系統健康的重要標志之一是水生生物多樣性,而水生生物中最關鍵的類群是魚類[5]。所以,魚類多樣性被視為流域生態系統的結構與功能是否健康的主要指標,在長江大保護戰略中受到高度關注。
白鱘的滅絕給了人們更多啟示。白鱘體型碩大,體長可達七八米,游速迅疾,被稱為“中國淡水魚之王”,也是世界十種最大的淡水魚之一。它屬于河海洄游魚類,對長江上、中、下游的生態環境以及棲息地連通性的依賴性極強。白鱘處于流域生態系統中食物鏈的頂端,而這樣頂級物種的滅絕清晰地表明長江流域需要系統性保護。與白鱘類似,中華鱘也屬于河海洄游魚類,它的長期生存需要完整的棲息地和洄游路線,這就要求從全流域尺度共抓大保護。總之,要根據魚類等水生生物保護和水域生態修復的實際需求,設法恢復流域內水生生物重要棲息地的生態功能。
長江禁漁為何要十年?
研究表明,長江流域上、中、下游地區的自然、社會與經濟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社會—經濟—自然復合生態系統,這個復合生態系統的各個組成部分之間聯系非常緊密,牽一發而動全身。在長江大保護實踐過程中,除了努力減少水質污染等措施外,“十年禁漁”制度是關鍵之舉,也是恢復長江的生態系統完整性和流域系統性的重要一步。“十年禁漁”又稱“十年禁捕”,是指在重點水域實行暫定十年的禁止天然漁業資源的生產性捕撈,禁止捕撈的主要對象包括魚類、甲殼類、貝類、藻類等水生經濟動植物。
為了推進水生生物多樣性恢復,長江流域已長期實行了禁漁期和禁漁區等禁漁制度:從2003年4月起,長江流域實行每年三個月禁漁的制度;從2015年12月起,調整為每年四個月禁漁的制度;從2017年1月起,流經云南、貴州、四川三省的長江一級支流赤水河率先實施“十年禁漁”試點;從2020年1月起,長江流域的332個水生生物保護區全面禁止生產性捕撈;從2021年1月起,長江干流,長江重要支流岷江、沱江、赤水河、嘉陵江、烏江、漢江和大渡河,以及通江湖泊鄱陽湖和洞庭湖(合稱“一江兩湖七河”)等重點水域全面實行“十年禁漁”制度。截至2020年12月,長江的漁船漁民退捕基本完成,并在打擊非法捕撈方面形成震懾,而且水生生物資源得到一定程度恢復。同時,為保障漁民合法權益,國家和地方也開展了退捕漁民的安置保障工作。

“十年禁漁”制度的設計,是基于從2003年開始的禁漁措施,以及各種保護長江水生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完整性認識的科學總結。首先,禁漁時長暫定為十年,其主要原因是已有科學研究和保護實踐表明,青魚、草魚、鰱和鳙等長江捕撈的主要魚類完成生活史通常需要四年,禁漁十年預計可讓這些魚類繁衍兩三代,野生種群有望得到恢復。在此期間,其他水生經濟動植物同樣有恢復機會。其次,禁止捕撈的范圍廣,涵蓋長江流域332個水生生物保護區、水產種質資源保護區,以及“一江兩湖七河”等重點水域。這主要考慮到珍稀瀕危和特有魚類在長江流域的空間分布,以及洄游魚類生活史不同階段對棲息地的需求[6]。再次,十年禁漁保護的不只是魚類,而是整個長江水生生態系統。無論從生態學還是從自然資源經濟學預測,十年禁漁都將有比較好的效果。從生態學維度預測,十年禁漁有助于以魚類為代表的長江水生生物的繁衍生息,最終恢復長江流域的大部分水生生物,維護流域生態系統完整性,提升長江生命力。從自然資源經濟學維度預測,十年禁漁可提升流域生態系統服務功能,促進自然資源可持續利用,為長江經濟帶高質量發展提供支撐。
長江口是流域保護不可忽視的區域
長江口是長江在東海入海口的一段水域,也是長江流域的重要組成部分。長江口對本流域水生生物資源的整體保護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因而它的有效保護在某種程度上關乎長江大保護的成敗。一方面,長江口受長江干流淡水徑流與海洋咸水潮汐的交互影響,產生各種復雜的物理、化學、生物和沉積過程,其水質同時具有淡水、咸淡水和海水3種特性,形成了獨特的自然條件,構成豐富多彩的水生動物棲息地和產卵場所,并能提供充足的食物。因此,長江口成為許多水生生物,特別是河口定居性魚類和洄游魚類的關鍵棲息地,也是成體育肥、產卵和幼體發育等生物學過程發生的重要區域,對于長江流域水生生物生活史的整體保護尤為關鍵。長江口的魚類組成較為復雜,包括淡水種類、河海洄游種類、半咸水種類、近岸廣鹽性種類、近海種類等生態類型。另一方面,長江口特殊的河海屬性使其成為許多洄游魚類從長江干流到近海洄游的重要通道。長江口的陸海物質交匯、咸淡水混合、徑流與潮汐相互作用,共同營造了特殊的鹽度、泥沙和水深環境,是洄游魚類進行咸淡水過渡的生態適應區域。刀鱭和中華鱘都把長江口作為生理適應場所,用于調節體液滲透壓,以便適應新環境。其中,中華鱘是長江典型的溯河產卵洄游魚類,成體于每年10—11月前往長江上游繁殖,隨后孵出的幼苗順江而下,到長江口稍作停留,再在大海中發育。因此,長江口對中華鱘等洄游性珍稀瀕危水生生物的保護至關重要。
著眼于長江大保護的需要,從長江流域禁漁效果的視角出發,國家設立了長江口禁捕管理區并自2021年1月1日起實施。這樣,十年禁漁的范圍就拓展到長江口,合稱“一江一口兩湖七河”。這體現了江—海生態敏感區的保護亦是長江“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體從流域生態系統到江海界面生態系統整體保護的理念,是我國在大河流域系統性保護與治理實踐中的智慧。
長江流域已成為全國乃至全球關注的大河流域科學治理與生態文明建設區域。長江流域保護是一項系統工程,長江大保護要從生態系統整體性出發,統籌“山水林田湖草”等生態要素。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長江保護法》的實施使得長江流域進入全面依法保護與治理的新階段,長江大保護正從全局角度尋求新的治理之道,構建流域綜合治理新體系,但生態系統修復不可能一蹴而就。長江大保護仍面臨諸多難點與挑戰,需要久久為功,深入探索有利于流域生態系統保護的體制機制,形成全社會投入的長效合力。
[1]陳宜瑜. 推進流域綜合管理保護長江生命之河. 中國水利, 2005, 8:10-12.
[2]謝平. 長江及其生物多樣性的前世今生. 武漢:長江出版社, 2020.
[3]Zhang H, Jaric I, Roberts D L, et al. Extinction of one of the worlds largest freshwater fishes: lessons for conserving the endangered Yangtze fauna. 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 doi:10.1016/j.scitotenv.2019.136242.
[4]習近平. 在深入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座談會上的講話. 新華社, 2018. (2018-06-13) [2021-8-22]. www.xinhuanet.com/2018-06/13/ c_1122981323.htm.
[5]李琴, 陳家寬. 長江流域的歷史地位及大保護的建議. 長江技術經濟, 2018, 4:10-13.
[6]李琴, 陳家寬. 十年禁捕: 為全局計, 為子孫謀. 光明日報, 2020. (2020-12-03 15版).
關鍵詞:長江流域 系統性保護 十年禁漁 水生生物多樣性治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