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學院 | 趙晶
戴進(1388—1462)是明初著名畫家,宣德、正統間選入畫院,對明代浙派風格的形成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也是浙派繪畫前期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戴進的繪畫在有明一代享有很高的聲譽,甚至被明人譽為“皇明畫家第一人”[1],“是我明最高手”[2]。關于戴進的籍貫,明清以來并無爭議,因其畫作落款多作“錢塘戴進”,明人記載提及戴進時均稱其為“錢塘戴文進”“錢塘戴進”“錢塘戴生”等,因此戴進的籍貫一直都作錢塘(今浙江杭州)。不過, 進入新世紀后,有學者開始提出戴進的籍貫并非錢塘而是仁和的觀點,[3]并在一些有關戴進的著作和論文中加以強調,產生了一定的影響。①
關于認定戴進為仁和人的主要依據,據相關學者論文,主要有三點:一是萬歷《錢塘縣志》雖然收錄了戴進,但該書編纂較晚,距戴進去世已近150年,且成書較為倉促,該書有關戴進的部分應當是抄錄嘉靖年間的畫史材料而成,其中并未涉及戴進的籍貫居所問題;二是較萬歷《錢塘縣志》成書更早的嘉靖《仁和縣志》收錄了戴進,并記載戴進舊居在仁和縣境內的安谷坊;三是清代乾隆間人崔顥提到仁和縣境內的繭橋相婆巷也有戴進舊居,崔顥認為仁和舊屬錢塘,戴進落款署錢塘應當是沿用古稱。所以該學者認為戴進應為“浙江仁和(古稱錢塘)人”。
仔細斟酌上述三點論據,看似有一定道理,但仔細推敲卻發現似是而非。首先,關于收錄戴進的萬歷《錢塘縣志》成書較晚的問題。萬歷《錢塘縣志》的成書雖然距戴進去世已經一百多年,但畢竟還是明代方志,有重要的史料價值,且一般晚出的地方志多會沿襲前代地方志中的記載,重點會放在前志之后發生的這部分內容上,不能僅因其成書較晚就輕易否認其價值?,F存杭州地方志中最早記載戴進的是成化《杭州府志》,其內容多為此后的諸多杭州地方志所沿襲。成化《杭州府志》成書于成化十一年(1475),此時距戴進去世僅13年,要遠早于萬歷《錢塘縣志》及嘉靖《仁和縣志》,該書的編纂者甚至很可能見過戴進本人。作為府志,該書會兼收杭州府下轄各縣的人物,依其體例,在收錄明代杭州當地名人時都會仔細區分清楚具體是下轄哪個縣,且當地人為當地人作傳,對其家世大都會了解一二,很少會弄錯當地人的具體籍貫,是書就明確記載戴進為錢塘人:
戴進,字文進,錢塘人,山水、人物、翎毛、花草無所不學,山水學諸家,尤長于馬夏,中年猶守師法,晚歲縱筆,咸得院氣味。[4]
另外,嘉靖間所編之《浙江通志》也記載戴進為錢塘人,[5]這兩種地方志均早于萬歷《錢塘縣志》,如果認為萬歷時期的地方志因相對晚出而不那么可靠,那么成書更早的成化、嘉靖時期的地方志便不存在這個問題,無法再以同樣的理由輕易加以否定。
其次,關于嘉靖《仁和縣志》記載戴進居住在仁和縣的問題。嘉靖《仁和縣志·人物·方技》記載:
戴進,字文進,號靜庵,居仁和安谷坊,資性聰警,恬淡寡欲,自幼喜作畫,志欲超邁古人,不屑凡近。[6]
需要注意的是,嘉靖《仁和縣志》雖然提到戴進住在仁和縣境,但并未說他就是仁和人,再進一步考察該書體例,并結合該書收錄的其他人物傳記看,用了“居”字,恰恰表明嘉靖《仁和縣志》的編纂者并沒有把戴進當作仁和人。該書《方技》部分記載了包括戴進在內的多位書畫家,其中既有仁和籍,也有雖非仁和籍但居住在仁和境內的,兩者在措辭上有嚴格的區分。凡編纂者認為其籍貫是仁和的,都會明確記載其為仁和人,凡籍貫不是仁和,就只記載其居仁和,而不稱其為仁和人,無一例外。如記載南宋畫家葉肖巖“仁和人”,元末畫家王繹“字思善,仁和人”等。相反,原籍山東的周密則記載其“居仁和癸辛街”,原籍吳興的王蒙記載其“居仁和黃鶴山”,原籍西域的丁野夫也僅記其“居仁和”,祖籍西域的丁錫“卜居仁和百福巷”等。顯然,按此敘述體例,戴進亦不被該書視為仁和人,收錄戴進僅因為其居住在仁和境內,因此這一證據材料反倒是更明確了戴進的籍貫不是仁和,之后編纂的康熙《仁和縣志》甚至都不收錄戴進。
最后,關于崔顥所說的戴進落款用錢塘乃是延用古稱,并非其實際居住地的觀點。首先需要肯定,崔顥雖然是清人,但這一觀點卻值得重視。他提到仁和境內筧橋北的相婆弄有戴進故居,此前未見記載,但對于研究戴進也有重要意義。關于戴進在杭州的居所,此前僅知道城內安國(谷)坊居所以及西湖邊的一處別業。崔顥《艮山雜志》云:
繭橋北有相婆弄,明宣宗時畫士戴進居此,故業現存里中,人人知之。進事見雜籍頗多,率稱錢唐戴進,蓋仁和舊屬錢唐,畫家款識每習用古郡縣名,而人遂謂其實居也。沈朝宣云進居城中安國坊,姚靖云西湖石佛山有進別業,皆誤指其適館授餐所耳。進居有竹雪書房,在京師嘗自繪圖,楊文敏公榮為之記。[7]
崔顥認為,戴進有多個居所,但其他幾個應當都是其“適館授餐”之所,也即工作場所,并非其正式的居住地,而仁和縣境內的筧橋相婆弄是其真正的居住地。他指出,各種記載都說是“錢唐戴進”,這與戴進作畫時候落款用“錢塘”有很大關系,也讓人誤認為戴進實際居住地在錢唐。因為仁和舊屬錢塘,戴進落款署“錢唐戴進”,這是他沿用了古郡縣名的緣故。
仔細分析崔顥的原話,他實際上并沒有否認戴進是錢塘人,只是強調戴進真正的居住地在仁和境內的繭橋,而非通常所認為的在錢塘,并認為這一誤解與戴進用古郡縣名來署款有關。當然,如果來猜測崔顥內心是否真的認為戴進是仁和人,從其上下文看,他倒是有可能存在這樣的想法,不然也不會在缺乏可靠證據的情況下就輕易判定只有繭橋相婆弄是戴進的真正住所地,其他住處僅僅是其工作地。不過,這一想法崔顥并沒有明確表達出來,總體上他還是相當謹慎的,其原因也很簡單,即便戴進的住所真的就在仁和,也不能因此說他就是仁和人。作為仁和人,崔顥十分清楚錢塘、仁和兩縣關系特殊,兩縣之人住在對方縣境內是十分常見的。另外,不得不提的是,此條材料最為晚出,崔顥是乾隆時人,距戴進已三百年,他所說的戴進真正的住所是在仁和繭橋相婆弄的說法,是三百年后當地人的傳說,此處或許與戴進有一定聯系,但很難說就一定是戴進“真正的”住所。戴進是著名的畫家,和當時很多的著名人物相似,去世后往往會有不少傳說故事流傳,杭州當地就流傳了許多關于戴進的故事,比如說他晚年落魄“窮死”,說他當畫家前曾為銀匠,說他遭到明宣宗的通緝而連夜逃回杭州躲藏在寺廟里等等,這些傳說故事大多出于后世附會,與戴進的真實經歷有很大差距。
從以上三條論據來看,沒有一條能確切地表明戴進的籍貫就是仁和。另外,從主張“仁和說”的學者敘述看,其對錢塘、仁和兩縣以及兩縣與杭州的關系可能還存在一定誤解,是以一般的鄰縣關系來理解兩縣,并沒有充分認識到兩縣關系的特殊性,這應該也是導致產生誤判的重要原因。比如該學者提到:“戴進多次應錢塘友人之請赴錢塘作畫,并為杭州的華藏寺、潮鳴寺等廟觀繪制壁畫或掛圖?!盵3]顯然該作者應是誤以為杭州城屬于錢塘縣,而仁和縣是杭州城外的臨近縣,因此常住仁和的戴進需要受邀才能前往錢塘作畫,也正因此,才需要對戴進的籍貫加以區分清楚。
實際上,錢塘、仁和兩縣的關系十分緊密,兩縣均為杭州的附廓縣,附廓縣有些近似現在的市轄城區,名為兩縣,實在一城,兩縣平分了杭州城區及城外遠近郊區。大體而言,杭州城內及城郊的西部、南部屬錢塘縣,城內及城郊的東部、北部則屬于仁和縣,兩縣的縣治均在杭州城內。對于戴進而言,其家既然世居杭州,他在兩縣境內均有住宅并不奇怪,其來往兩縣甚至都不用出城門,也根本無需受友人之邀才能到錢塘。
如前所述,目前已知的戴進在杭州的居所共有三處:一處是嘉靖《仁和縣志》中記載的安谷坊,這一記載最早也最可靠。安谷坊即安國坊,其位置大致在今天杭州下城區仙林橋直街一帶,在杭州城的城墻之內,該地明代屬仁和縣境。一處見于明人姚靖增刪本《西湖志全集》的記載,在西湖北岸寶石山南麓的大佛寺附近,是其別業。[8]此處住宅位于杭州城的城墻之外,屬于錢塘縣境內。第三處即崔顥《艮山雜志》中提到的繭橋相婆弄宅,②即今筧橋相婆弄,位于杭州城的東北郊,也在城墻之外,屬仁和縣境。此處住宅僅見于清人記載,最為晚出。除了上述三處住宅外,還有一處與戴進密切相關的地點,即其安葬處。據明人郎瑛記載,戴進墓在西湖橫春橋,[9]萬歷《錢塘縣志》則說其墓在九里松,[10]兩者并不矛盾,九里松的起點就在橫春橋附近,也即今天西湖西北側的洪春橋一帶,其地也是在杭州城的城墻之外,屬于錢塘縣境。這四處與戴進相關的地點恰好兩處在仁和,兩處在錢塘,也說明杭州當地居民的生活與兩縣均密切相關,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并不能以戴進在仁和縣境內有住宅而判定其籍貫為仁和。當然,從另一角度也可以說即使區分出來也意義不大,如同現在一般也不會去刻意區分某人的籍貫是在市轄主城區中的哪一個區。
確定某人籍貫,最主要還是看本人的記載或意見,戴進在其作品中的落款,凡是出現籍貫的,均用錢塘,沒有一件出現仁和。如果說署款中可能會出現以籍貫所在地的古稱來代替當前實際稱呼的情況,那么日常與友人交往,在介紹本人的籍貫時,一般情況下則無需如此刻意為之。如其確為仁和人,那么其親朋好友在提及戴進時應會提到他的籍貫為仁和,特別是其本人墓志更應記載其為仁和人。但是看過戴進墓志,并參考墓志為戴進做傳的郎瑛在其所作《戴進傳》中卻仍稱其為“錢塘畫士”。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郎瑛也是杭州人,其籍貫正是仁和,如戴進也是仁和人,郎瑛絕不會刻意在戴進傳中稱其籍貫為錢塘。
從現存明代史料看,宣德、正統間與戴進有過直接交往的文人士大夫不下數十位,其中不少人留下的文字記載中也會提及戴進的籍貫,這些人中除了黃淮用了杭州的別稱“武林”外,均用錢塘,無一例用仁和。如楊榮《竹雪書房為畫士戴文進題》詩:“戴君舊業家錢塘,幽齋剩種青篔簹。”[11]楊士奇《題戴文進湘江雨意卷》詩:“誰似錢塘戴文進,小齋無事弄湘皋。”[12]王直《湘江雨意圖詩序》:“錢塘戴文進雅好竹,嘗于竹間作室以居,自謂不可一日無也?!盵13]夏昶為戴進作《湘江風雨圖》并題:“錢唐戴君文進,博雅之士也?!盵14]張益題《湘江風雨圖》:“錢唐戴君文進乃為修飾之士,其于圖繪偏得昔人所長,仲昭雅推重之?!秉S希穀畫《喬松毓翠圖》并題:“錢唐文進戴公寓金臺,名重一時,而善于山水?!盵15]倪謙《題夏太常湘江風雨竹卷》:“湘江風雨竹一卷,乃太常少卿東吳夏公仲昭所作者也,以贈錢塘畫史戴君文進?!盵16]這也說明,與戴進熟悉的友人均認為其籍貫為錢塘。
再從明清的各種地方志以及畫史記載看,無論時代遠近均指出戴進為錢塘人,從未出現過仁和說。地方志中包括前述成化《杭州府志》、嘉靖《浙江通志》,以及萬歷《杭州府志》等,畫史典籍如明人編纂的《圖繪寶鑒續編》《畫史會要》,明末清初人所編《無聲詩史》《明畫錄》等,無不如此。
最后,從另一層面說,如戴進的籍貫真的為仁和,為避免和錢塘相混,反倒需要在落款中刻意用仁和而避用錢塘,這在明清時期一些杭州仁和籍的文人及書畫家落款中常見。
綜上,在戴進籍貫問題上,在沒有發現更可靠的材料前,不宜推翻既有的成說,仍以稱“錢塘(今杭州)”為宜,不僅更為準確,符合歷史記載,也尊重了畫家本人的意愿。
注釋:
①參見楊衛華:《戴進、吳偉》,第4-10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另外,楊衛華《戴進中年居京時間新考》(《美術研究》2004年第4期)亦強調戴進為仁和人。
②崔顥. 《艮山雜志》卷二,《叢書集成續編》第221冊,第553頁。日本學者鈴木敬最早注意到崔灝《艮山雜志》中的這條記載,見鈴木敬《中國繪畫史·下·明》第61頁,吉川弘文館,2011。另,清人阮元、楊秉初輯:《兩浙輶軒錄》卷二十八所收崔顥詩亦提及戴進家住繭橋相婆橋,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684冊,第1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