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政,魏國彬
(安徽財經大學 藝術學院,安徽 蚌埠 233032)
磚雕作為人類構筑生活場所和勞動場所的感性物質材料,以其藝術特征、表現形式、藝術價值而聞名。磚雕藝術紋樣豐富、造型絢麗,不僅藝術傳達效果出眾,還體現了特定社會歷史背景下人類的審美趣味和實踐導向。花戲樓是我國晉商于清代順治十二年間在皖北亳州建造的,其雕作畫面精美、雕工技藝精湛、藝術意蘊感強?;☉驑亲鳛闀x派磚雕集大成之作,它含有人類社會的原始意志,代表了“山陜會館”時期的文化藝術特征;花戲樓磚雕通過神話故事、吉祥動物、成語典故等紋樣題材記錄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哲理;作為晉派磚雕杰出的代表作,它又以傳承積極向上,生生不息的實踐價值而獨樹一幟。
磚雕是人類追求“生生不息”的實用性藝術載體。換言之,磚雕藝術是人類精神思想、民族志式的物質載體,它以傳統建筑“青磚”為創作的主要物質材料,加以匠人或藝術家們的審美創作實踐,是具有審美性、實用性的建筑藝術形式。人類追求“生生不息”的審美內涵依托于磚雕藝術的故事寓意,通過生動具體的青磚圖樣,反映與傳達“生生不息”的哲理精神。磚雕藝術歷經奴隸社會,到漫長的封建社會,跨越數千年的歷史,從物化形態和觀念形態兩個層面反映了人類對“生生不息”的價值追求。這種潛在的無意識根源深深地影響著整個人類社會的實踐活動。從花戲樓磚雕圖樣的故事寓意和內涵等方面來解析中國工藝美術和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即磚雕藝術內在的特征和不可取代的獨特價值。從史前藝術演化至今,磚雕藝術總是與特定的社會狀態、生活經驗、生命感受和生存理解直接相關,從最大的情景上呈現出復雜的現象和觀念,表達多維度的功能和價值意味。通過對亳州花戲樓磚雕文化符號現有的回顧,發現對于傳統磚雕藝術如何與人類社會交互的問題并沒有較深地探討。因此從藝術人類學的角度,以亳州花戲樓磚雕藝術為中介,對社會文化景觀進行審視,運用社會心理學及精神分析的方法來解釋磚雕藝術符號以及創造這些特殊象征符號的社會精神。探討“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的人類意志,這兩種藝術意蘊如何在傳統磚雕藝術中實現本質力量對象化,解構外觀和美的單一范疇,完成社會性的思想寫照。從藝術的社會構建和藝術構思的實踐過程深入探討傳統磚雕文化中人類意志與追求“生生不息”的關系,為磚雕文化的價值探索進行一些新的嘗試。
在人類社會的實踐活動中,磚雕文化被賦予了特定的藝術特征。寓意性伴隨在人們潛意識的原始意志、本能和欲望特別是性的欲望之中。原始意志表現為一種不知不覺的“無意識”行為,弗洛伊德曾把它比作“海中冰山”,認為意識僅是冰山一角,而無意識則是深藏水中的大部分冰山,并且占據支配地位。就花戲樓磚雕工藝技術方面來講,人們選取青磚為特定材料,通過雕刻的藝術技法用來裝飾和構筑“山陜會館”,不僅僅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也通過具有趨利性、傳承性和生命性的紋樣流露出“生生不息”的哲理精神。人類對自身發展和環境發展的期望正是磚雕藝術“生生不息”哲理精神的表現。通過對花戲樓磚雕紋樣的藝術人類學解析,可以發現“生生不息”哲理精神的寓意性表達。
就亳州花戲樓而言,不難看出青磚上蘊含著向往美好生活的祈福思想,這種觀念也體現了人類原始的趨利避害的本能。趨利性從原始社會的祭祀開始便存在,直到人們將青磚進行雕刻,融入趨利性內涵的藝術意蘊,應用到建筑物中,并作為表現建筑物特征的主要部分,這種實踐活動可以說成“圖個吉利的好彩頭”,這是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美好愿望。趨利性使得深層次的人類共同意志和獨特的物質相結合,產生了素有“秦磚漢瓦,熔古鑄今”之稱的傳統磚雕藝術。從亳州花戲樓正門入,鼓樓的拱門上方西側雕有“喜鵲登梅”紋樣的貼角花板清晰可見、保存完好。從“喜鵲登梅”這一作品可見梅花栩栩如生,“梅”是中國文人筆下高潔典雅的花中四君子之首。紋樣中的喜鵲更是出神入化,在我國自古以來喜鵲便被視為吉祥鳥和報喜鳥,古時候人們如果聽到喜鵲飛到家門口的樹上歡快地鳴叫,就認為這預示這家中喜事將進、天賜吉祥,這種對“喜”的期望本身就是對未來發展趨勢的原始欲望,表現為社會群體的趨利性?!跋铲o登梅”也被視為“喜上眉梢”,紋樣上兩只喜鵲中間加著一枚古錢則寓意著“喜在眼前”,這里“前”取自“錢”的諧音。此幅磚雕作品中雕有一對喜鵲落在一株盛放的梅花枝頭,梅花恍如暗香浮動,兩只喜鵲左鳴右啄,十分有趣?!跋铲o登梅”又稱為“靈鵲兆喜”,正是人們將美好的渴望寓于磚雕之中的表現,趨利性中對于未來的展望也是人類社會“生殖崇拜”中的表現,與中國傳統哲學中“生生不息”精神是統一的。
人類社會之所以能過夠發展至今,在于其具有傳承價值觀為主導的延續性,磚雕作為人類行為的結晶,之所以蘊含著“生生不息”的精神,也正是因為體現了這一特性?;☉驑钦T牌坊西邊的小額枋上刻有一幅“九獅圖”,這幅作品中共有大小獅子九只,圍繞繡球一起嬉戲玩耍,故而又稱作“獅子滾繡球”“九獅同居”等,寓意為九代同堂,老人長壽,闔家幸福。在費孝通《鄉土中國》中提及“家”的觀念意指“親子所構成的生育社群,親子便是生育社群的結構”體現了傳統家族觀念中的“生殖崇拜”。子嗣繁衍、多子多福正是原始欲望延續性的體現,對于中國人而言,是一個親切而比較容易理解的觀念,在“獅子圖”中,九獅同玩一球,球的形狀如同菊花,人們通過諧音的轉換,以及卓越的磚雕工藝將吉祥的寓意鐫刻在青磚之中,這才有了“九獅同菊”,即“九世同居”說法。在中國社會中,家族人丁興旺,子孫滿堂,幾代人同住一個屋檐下被視為有福氣,子孫的延續正是人類社會“生生不息”根本原因。磚雕《九世(獅)同居(菊)》,凝聚了人們對家庭美好和睦的向往。“生殖崇拜”中的家族觀念是我國社會大眾共有的精神意志,一定程度上反應了磚雕藝術中人們向往美好生活本能欲望。
“生殖崇拜”具有生命性的特點,位于花戲樓正門牌坊西邊東側的貼角花板名為“萬象更新”,意指事物或景象煥然一新,大地呈現一派新氣象,“新”代表著生命和新生,“更”則指的是自然萬物之間有規律的新陳代謝,正是“生殖崇拜”的表現,事物更替有序,欣欣向榮正是“生生不息”的價值追求。在我國古代的審美意象中,“象”是吉祥物。據史料記載,南方諸國歷代遣使進獻馴象者,《魏書》卷十二載,“元象元年(538 年)正月,有巨象自至碭郡陂中,南兗州獲送于鄴。丁卯,大赦,改元?!盵1]另據文獻記載,兩宋時期,宮廷之中設有象院。每逢明堂大祀,都有象車游行。北宋時的汴京和南宋時的行都在明堂大祀時“游人嬉集,觀者如織”,“土木粉捏小象兒并紙畫,看人攜歸,以為獻遺”,“外郡人市去,為土宜遺送”。在我國以農歷正月初一為每年開始的第一天,固有春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在傳統雕刻、年畫等圖樣形式中,“萬象更新”的涵意常常以大象背上馱著一盆萬年青,或大象的披巾上附有“萬”字(有萬福和萬壽之意)來表達。此幅磚雕刻有一只悠然自得的大象,觀察著周圍生機盎然的景象?!按笙蟆焙汀熬跋蟆钡摹跋蟆笔峭粋€字,故“象”寓意著世間萬物生機勃勃,煥然一新的生命力?!肚f子》中講到了“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這里的白,指的是白色的大象,視為吉祥的象征。吉祥觀念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意志,包括了趨利避害、風調雨順、子嗣延綿、事業興旺、多福多壽等愿望,反映了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生生不息”的意志。去除潛意識的一面來看,具有傳統哲學生命性的花戲樓磚雕藝術是前人有意為之,工匠想盡一切辦法在作品中融入這一層次的特性,其目的就是為了在小小的青磚上表達無盡的藝術意蘊。不論是從花戲樓磚雕的有意而為,還是無意識的原始欲望都不難看出磚雕藝術所體現的“生生不息”的哲學精神。
在建筑藝術中,磚雕的呈現方式可以說是形象而又直接的,其中蘊含的哲理、記錄的故事都有較強的傳達效果。它在歷史洪流中保存下了祖先的印記,記錄了社會推崇什么,人們渴望什么。花戲樓磚雕藝術不僅僅有記錄人類社會歷史的功能,同時也繪聲繪色地表現出了“生生不息”的共同意志,通過磚雕“大道至簡,返璞歸真”的方式傳遞著傳統的價值取向。一方面,磚雕本身的物質形態能夠給人以感官的觸動,借助圖樣的故事情節觸發觀者對古人的生命崇拜。這種生命崇拜本身是一種既定的存在,在其藝術生產過程中就已應運而生。另外,磚雕作為一種“魅惑的技術”,同時也是一種“心理武器”,它對神話故事或歷史典故予以戲劇化處理,使得亳州花戲樓磚雕藝術所表現的場面具有一定的戲劇景深和綿延畫外的故事性延續。從這點不難看出,創作這一藝術形式時,人們對前輩或祖先的美化就體現在這些戲劇化故事之中。從“生生不息”的角度來看,這種“祖先崇拜”正是后生對先人的繼承與延續。亳州花戲樓以其獨特而又普遍的藝術感染力使觀者產生強烈的代入感,在使其成為故事的朗讀者和戲劇的欣賞者的同時也成為人類社會邏輯結構的接受者和原始祖先的崇拜信徒。
磚雕藝術的創作者處在特定的社會關系中,其創作活動不僅代表著個人行為,而是普遍社會意識形態的代表,磚雕藝術作品也并非孤立的個體,“工藝會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以及人的社會生活條件和由此生產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2]。磚雕藝術是作為意識的物化形式而存的,“祖先崇拜”是人類社會潛在的意識產物,在特定的社會結構中發揮著能動性的作用。位于鐘樓牌坊上層花板上的“松鶴延年”通俗意義上就是希望長輩像松與鶴一樣長壽?!皦邸毕笳髦?,長壽的愿望早在秦朝始皇帝尋找長生不老的秘方時就已然產生,這種潛移默化、不知不覺地對生命延續追求的表現正是傳統意義上的原始欲望之一,在花戲樓磚雕中不難看出“祖先崇拜的縮影,期望前輩能夠長生。在人類深層意識中松與鶴并不單指植物和動物,在傳統觀念中他們具有各自的象征性。據《神境記》載,松樹,因樹齡長四季常青,被稱之為“百木長”。在我國古代道教修行之人有“棲松而修”的傳統,據傳他們常以松針、松根、茯苓煎服,可壽過千年,飛升成仙。所謂“百羽之宗”指的就是鶴。古時道家視鶴為方外之物,是超凡脫俗的代表,且認為其是不老的仙物故又名為仙鶴。受此影響在我國詢問老人年齡時,為表達尊重,多用“鶴齡”。從生命不息的角度解讀亳州花戲樓這幅“松鶴延年”的磚雕圖樣,正是“生生不息”的精神追求,也側面反映出了人類原始欲望的“祖先崇拜”。
“蟠桃孝母”位于花戲樓鐘樓匾額西側的兜肚上?!绑刺倚⒛浮钡募y樣是從文學性的神話當中符號化而來的,是有關“孝”這一傳統社會精神的戲劇性故事。相傳孫臏少時前去云蒙山拜鬼谷子學藝,這一去便是十余載。一日孫臏想起母親80 大壽將至,便請去為母賀壽,獻上云蒙山蟠桃,母親吃完仙桃,竟白發變青絲,這就有了獻桃祝壽傳統習俗?!绑刺倚⒛浮奔y樣下方一只白猿手捧仙桃,舉步過橋,上方刻有孫臏一家。相傳白猿的母親久病不愈,需要仙桃續命,奈何它尋不到仙桃,聽聞孫臏家有棵蟠桃樹,遂去孫臏家盜取,不料被抓個正著。白猿跪泣,道出緣由,孫臏感其孝悌,遂賜仙桃救其母。后世常用這一典故形容有孝心的人或者盡孝的行為。這幅磚雕作品正是對“孝”這一傳統社會精神的繼承,“祖先崇拜”的習俗,在中國古代長期的社會生活中逐漸固化為人們長期恪守的“禮”[3]?!白嫦瘸绨荨苯洑v了原始社會的祭祀歌舞才從原始沖動演化成“禮”,而“孝”恰恰是傳統“禮”的具體化表現之一。民俗學中,一定意義上“孝”也指血親中的尊長辭世后在一定時期內遵守的禮俗,是對先人的緬懷,可以說就是祖先崇拜的表現。盡孝道是我國的傳統美德,從“生生不息”精神的角度來看,孝道的傳承正是“祖先崇拜”中的一環,一代一代地延續下去,每個社會成員都是這一原始意志的實踐載體。
“松鶴延年”和“蟠桃孝母”兩紋樣分別從單一的生命觀和孝悌觀闡釋了磚雕藝術中“祖先崇拜”的原始意志和“生生不息”傳統精神的淵源,而“全家幅之郭子儀上壽”則是從家族觀、孝悌觀和生命觀三個層面綜合解析磚雕藝術是如何繼承這一傳統哲理的?!叭腋V觾x上壽”的磚雕紋樣位于正門牌坊明間的小額枋上,該圖樣描繪了汾陽王郭子儀60 大壽的場面。郭子儀舉子出身至太守,因其有為,安定一方,官拜中書令,后封汾陽王,為其家族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幅磚雕圖樣中郭子儀坐鎮中堂,后方刻有“壽”字,面前百官云集,七子八婿共祝天齊,熱鬧非凡,喜慶的祝壽場面構成一幅和諧的畫面。因郭子儀有七子八婿,多子、長壽且家業興盛,符合我國傳統意義的人生理想,所以郭子儀上壽圖也常常代表著家族興旺、兒孫滿堂、長壽多福的寓意。花戲樓原是“山陜會館”,是明清晉商創業有成而建造的。“全家福之郭子儀上壽”磚雕作品位于正門牌坊上,一方面,是為了紀念祖先辛苦創業的功勞;另一方面,是為了傳承孝悌觀念,凝聚血緣族親之間的家族信念感;最后,象征著生命性的氣運,期望家族興盛不散、延續不衰。從樸素的家族觀、孝悌觀、生命觀三個層面闡述了磚雕藝術中的“祖先崇拜”是“生生不息”傳統精神中的一部分。
從人類社會發展史的角度來看,晉商群體財富日趨雄厚、社會地位日趨上升,享受著明清時期商品經濟帶來的“國泰民安”的社會環境,提倡的生生不息、積極向上的人生觀。由于山陜會館本身就是山陜商人為“敬關公、崇宗義、通商情、敘鄉誼”而建立的場所。所以說花戲樓是山陜商人的精神歸屬地,它融匯了人類的原始意志,蘊含著當時滲入商人內心“生生不息”的家族理念,折射出清代儒商的意識形態。在花戲樓磚雕的選題和設計上,處處體現出那一時期晉商的這種精神訴求。
花戲樓磚雕藝術不僅表現經世流傳的傳統美德,還有借古喻今的歷史人物故事和富含智慧的歷史典故;不僅有充滿道家藝術生命性的《四愛圖》,還有表達中華民族美好愿望的紋飾或小品等。整體上看來,磚雕藝術紋樣的內容極其豐富,表達委婉含蓄,文化意蘊深遠。
中華文化源泉之所以千年不斷,其源頭在于中國儒家哲學提倡的“積極有為,奮發向上”的生活態度,即“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鬃釉唬骸捌錇槿艘?,發憤忘食,樂以充憂?!盵4]作人應該發憤向上,樂觀地對待生活。國古代哲學有一個優良傳統,即不追求來世幸福,不將道德建立在靈魂不滅的信仰之上[5]。人活在當今,其道德價值、生命追求都應建立在現實生活之上。要努力地奮斗,過好當下,“不知老之將至云爾”,不要考慮死后的事情,不消極悲觀地把希望寄托在來世上。自漢朝起,中華民族就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思想作為精神動力?!敖 笔巧谋拘浴!吨芤住は缔o傳》有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意思是生生不息,流傳不止。“天體運行,健動不止,生生不已,人的活動應當效法天,故應剛健有為,自強不息?!盵6]這是一種積極健康、催人向上的生活態度,也是亳州花戲樓磚雕所傳達的,蘊含在中華文化中的人生哲學和生活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