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陽
《硝煙散盡》屬于紀實文學,史料多與2012年央視1套播出的6集紀錄片《沒有鐵絲網的戰俘營》重合(作者插話:他們的材料是軍委給的,我的材料也是軍委給的,軍委有一個專門的文件庫)。紀錄片在先,小說在后,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既然紀錄片可以提供歷史見證人、直觀的視覺檔案、生動的歷史細節,為什么還需要用文學,包括將來可能用電影和電視劇來再現這段歷史?用文學講述這段歷史的必要性是什么?這是我討論的入口。
從形式上說,紀錄片和文學最大的區別在于人物。紀錄片可以由很多人來回憶,而且視角越多越好,視角越多則越客觀,但講故事需要“雜取種種合成一個”,所以區分紀錄片與小說的關鍵之處在于,小說把誰當成主人公加以表現。從結構上看,《硝煙散盡》這部小說主要通過高尚、徐大壯、羅伯特等人物將抗美援朝戰場的大前方與大后方聯系起來。在這些人物中,誰是中心人物呢?我和學生在會前做過討論,學生的看法讓我有些意外,他們認為徐大壯是主人公,也有人提到了羅伯特,因為這兩個人物有成長,很豐滿,而高尚更像一個歷史見證人,一個講故事的人,在情節當中作用不太明顯。我不能同意這個看法,這個看法和作品的意圖并不吻合。不妨來看一個直觀的數據,小說當中徐大壯的名字出現了243次,羅伯特的名字出現了256次,而高尚的名字出現了429次。從這個出場頻次上看,小說的重心人物應該是高尚。
當然,徐大壯有些搶戲,這個人物有點像李云龍,勇猛、有戰斗智慧,但是政治覺悟差。他跟高尚的關系有點像李云龍跟趙剛,一個是戰將,一個是政委,一個講血性,一個講政治。這種搭配在最近20年的影視劇里很常見,可以視為主流革命史敘事與《紅高粱》式的非主流革命史敘事相調和的產物?!断鯚熒⒈M》顯然也受了這種模式的影響,但它嘗試做出突破,有意識地將敘事的重心偏向政委一邊。這種改變會讓讀者不太習慣,甚至把高尚當作高大全的觀念化人物加以排斥。我也覺得這個人物的藝術水準是可以討論的,但他作為中心人物的地位卻是不爭的事實。小說將主要的筆墨用于描寫后方的碧潼戰俘營,而非前線的戰斗,而碧潼戰俘營中的矛盾屬于“文斗”,而非“武斗”,因此,小說主人公只能是碧潼戰俘營的政治部主任高尚,而不會是沖鋒陷陣的徐大壯。反過來說,當小說將高尚作為中心人物加以表現的時候,它正在悄悄逼近碧潼戰俘營的歷史意義,并基于碧潼戰俘營中發生的一切重新審視抗美援朝戰爭。于是,《硝煙散盡》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看到了以往的小說沒有發現的東西。小說中有一段動情的心理描寫,寫的是張團長準備向戰俘和俘管人員講話時的心理活動:
“張團長動情地看著周圍一張張年輕稚嫩的臉龐。在美帝國主義仁川登陸逼近鴨綠江的時候,國內大部分群眾都不敢相信咱們會出兵朝鮮抗美援朝,也不會相信咱們能擊敗不可一世的美帝;從鴉片戰爭至今,百年沉淪,國人已經失去了自信、自尊;曾幾何時,東亞病夫的帽子和三座大山把中國人的腰都壓斷了……誰能想得到在毛主席和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中國人民站起來了;誰能想得到,蘇聯老大哥都不敢與美帝正面交鋒,咱們中國人民志愿軍毅然決然跨過鴨綠江;誰能想得到,小米加步槍的志愿軍指戰員們硬是將美帝從鴨綠江邊趕到三八線以南,還殲滅幾十萬俘虜幾千名敵人,我們參與并見證了一個偉大民族的崛起……”
這段話是將抗美援朝戰爭放在中國近代百年屈辱史中定位的,是把它作為民族復興的一個標志性事件來書寫的。從這個角度講,戰俘的安置問題就不僅僅是歷史現場的輿論戰問題,還是文明中國在世界舞臺上的一次關鍵的亮相,是綿延至今的文明碰撞的問題。
這個碰撞非常突出地表現為碧潼戰俘營與日內瓦公約的制度性的差異?!蛾P于戰俘待遇之日內瓦公約》制定于1949年8月12日,生效于1950年10月21日,目的是規避二戰期間德日法西斯式的虐俘行為再次發生,應該說是當時世界上應對戰爭的最新、最“文明”、最權威的戰爭條款?!豆s》規定了戰俘在他國國家權力之下享有的基本人權,如,戰俘的食宿醫療應得到保障,戰俘可以保留個人物品,對戰俘的紀律處罰不得危害其身體健康,等等。關于這些條款,紀錄片以大量的歷史細節表示我們碧潼戰俘營做到了,小說也以大致同樣的細節描寫表示我們做到了,這種表態體現的是對公約的某種臣服。但它們更愿意強調別的東西,即《公約》沒有考慮到的多民族戰俘的文化差異:不同的宗教信仰(伊斯蘭教/基督教),不同的生活方式(賭博/吸毒/性欲),不同的價值觀念(種族主義/個人主義/階級歧視)……這些文化差異不斷地引發矛盾沖突,比如,美國戰俘在土耳其戰俘食物中偷放豬肉的事件、白人戰俘虐待黑人戰俘事件、土耳其戰俘向美國戰俘販賣野生大麻等等。如何處理這些矛盾沖突,大大超出了《公約》的考慮范圍,并因此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文明程度提出了考驗。
從社會史的角度看,碧潼戰俘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戰俘營。它三面環江,唯一可縱深的南方陸地分布著許多朝鮮村莊,但居住在那里的朝鮮人民對這些侵略者是恨之入骨的。抗美援朝戰爭是一場人民戰爭,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將戰俘牢牢控制在碧潼戰俘營,讓碧潼戰俘營成為了一座“沒有鐵絲網的戰俘營”,也讓它有可能擺脫常規的“全景敞視主義”的監控體系,形成新的制度環境。在新的制度環境下,俘管人員可以和戰俘一起創造出新的人我關系、新的生活方式,甚至一起將戰俘營辦得好像一所大學。俘管人員和戰俘往往會住在一起,最后成了朋友,他們的文化生活特別豐富,可以和家人自由通信,可以辦報、攝影,還辦了“奧運會”,這一切在任何監控系統當中都是不可想象的。進言之,人民戰爭的特殊歷史條件,將碧潼戰俘營塑造成了一個文明交匯融合的試驗場。它的歷史意義不僅超出了愛國主義的范疇,也超出了當時的國際主義范疇,它體現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于理想世界秩序的某種想象和構建。
在這個新的秩序里面,不僅各國戰俘的文明習慣不能成為戰俘營的制度規則,志愿軍自己的價值觀也不足以成為制度規則,因為戰俘可以選擇不配合。所以俘管人員給戰俘們開設的政治教育課程被迫取消了,這說明小說中的所有人物,包括正反面的人物,都面臨著文化沖突的問題,都處于成長的狀態,而主角只有一個,就是有能力解決文明沖突的人,這個人就是高尚。高尚是當代文學畫廊中的新人,他不是崇高的價值觀和犧牲精神的感性化——像《英雄兒女》中的王成一樣;他也不是戰友情的具象化——像剛剛上映的《金剛川》一樣;他代表的是一種直面實際問題的精神,是實踐能力的人格化,是文明溝通的態度。我們今天也處在一個后戰爭的時代,一個多種文明對話的時代,一個缺乏世界領導的時代,高尚的品質在今天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因此,我希望看到這個人物在未來的改編中能夠更加突出,更加生動,我也希望文化沖突的爆發和解決能成全這個故事的敘述節奏,這樣故事就變得有張有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