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攽《學韻紀要》古音觀探析

譚湘衡

（西安建筑科技大學 文學院 中文系，陜西 西安 710055）

劉紹攽（1707—1778），字繼貢，號九畹，西安府三原縣（今陜西三原縣）人，為清初“關中四杰”之一。《學韻紀要》作于乾隆四年左右，是一部劉紹攽闡述其音韻思想的學術文獻。全書共兩卷：第一卷包括古韻表、論《詩經(jīng)》葉韻、論古詩必用古韻等十個部分；第二卷包括切韻譜和今韻源流兩個部分。

現(xiàn)存《學韻紀要》多為清乾隆五年新鐫劉氏傳經(jīng)堂藏版，共分兩卷兩冊。另有清同治十二年《清麓叢書》外編版，為兩卷一冊。此外編版用清乾隆五年鐫劉氏傳經(jīng)堂藏版翻刻，實屬同一個版本系統(tǒng)。本文所據(jù)《學韻紀要》版本為乾隆五年新鐫劉氏傳經(jīng)堂藏版。

目前，對劉紹攽的相關研究不多，并且這些研究多集中在他的“關學”思想上，對體現(xiàn)他音韻學思想的《學韻紀要》研究很少。李新魁、麥耘的《韻學古籍述要》曾對《學韻紀要》版本、內(nèi)容和韻圖的基本性質(zhì)等做過簡要介紹。萬獻初曾在《近古百種韻書-m韻尾消變的歷時進程》中，選取《學韻紀要》中的兩幅韻圖作為例證說明-m韻尾與-n韻尾的對立。但這些研究都不夠全面，也不系統(tǒng)。隨后，西北大學碩士研究生仝筱菲在畢業(yè)論文《〈學韻紀要〉研究》中系統(tǒng)梳理了《學韻紀要》的內(nèi)容，并詳細闡釋了劉紹攽的音韻學思想。但綜觀《學韻紀要》和這些研究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人們對劉紹攽古音觀的認識和評價還存在一些不足，有補充和再認識的必要。

一、劉紹攽的古韻分部

古韻的分部問題是古音觀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劉紹攽的古韻分部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學韻紀要·古韻表》這一部分。劉氏在《古韻表》開篇就說“古無韻書，故言者各殊”，指出他制書制表的目的。其后劉氏提到“《性理精義》、顧寧人《詩本音》以收聲為部分，李厚菴謂其妙契古先。茲表按各韻收聲以別之，平聲六部，上去隨之，入聲亦隨分三部”，指出他古韻分部的指導思想和方法。其中劉紹攽重點提到李光地的《性理精義》和顧寧人（即顧炎武）的《詩本音》，并且對這兩本書中“以收聲為部分”的方法非常贊賞。劉紹攽與李光地的淵源頗深。劉氏曾在《〈學韻紀要〉自序》（傳經(jīng)堂藏版底本《學韻紀要》無《自序》，據(jù)乾隆八年新鐫劉氏傳經(jīng)堂藏刻本《九畹古文》）中提到：“王信芳先生視學秦中，余兄弟以諸生就試，獲游其門。先生學問淵奧，貫穿百家。……余兄弟從之學，而數(shù)年來疑義始克，饜然于心也。”王信芳即王蘭生，劉紹攽作為王蘭生的學生，對王氏的學問頗為推崇。據(jù)羅常培先生考證，王蘭生的易學、音韻、律呂等學問是李光地啟蒙教授的。因此，劉紹攽實際上應該是李光地的再傳弟子。劉氏的音韻思想深受李光地和王蘭生的影響。

劉紹攽根據(jù)收聲不同，在平水韻的基礎上，將古韻分為六部，每一部都是舉平以賅上去，入聲韻與陽聲韻相配，前三部只有陰聲韻韻目，從第四部開始，后三部有陽聲韻和與之相配的入聲韻，非常整齊。

劉紹攽根據(jù)收聲不同來劃分韻部的方法并非其首創(chuàng)。收聲來源于詞曲家們用來審音度韻的術語收音。收音一詞最早可追溯到明代沈?qū)櫧椀摹抖惹氈罚髞碇饾u被古音學家運用到純語言學的分析中。“收聲”“收音”在古音學中一般指韻尾。明末清初，毛先舒在他的《韻學通指》里提出“收音六條說”，即把詩韻的收音分為六條，分別是“穿鼻”（-?）、“展輔”（-i）、“斂唇”（-u）、“抵腭”（-n）、“直喉”（-o）、“閉口”（-m）。［1］毛氏根據(jù)“收音”的六種類型，也就是韻尾的六種類型，合并《禮部韻略》的韻目，分古韻為六部。與毛先舒同時代的李光地，在《性理精義》一書中引用過六類收音說，但與毛氏的分類和韻目分配有明顯的不同。現(xiàn)將兩書中六部分類和韻目分配情況列表如下。

劉紹攽在古韻表每部之后都做了簡單的音理說明。第一部是“直收本字之喉音”（-o），第二部是“同收聲于衣字”（-i），第三部是“同收聲于烏字”（-u），第四部是“收鼻音”（-?），第五部是“收舌齒音”（-n），第六部是“收唇音”（-m）。古韻分部表還反映了一個特點：李光地和劉紹攽的古韻分部都將支、微、齊、魚、虞歸入兩個不同韻部。這種變化在李光地的分部中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到了劉紹攽的分部，更加清楚。可以看到，在劉紹攽的古韻表中，第一部和第二部都出現(xiàn)了“支、微、齊”韻，說明“支、微、齊”韻內(nèi)既有與第一部關系緊密的字，又有與第二部關系緊密的字；第一部和第三部都出現(xiàn)“魚、虞”韻，說明“魚、虞”韻內(nèi)既有與第一部關系緊密的字，又有與第三部關系緊密的字。這種處理說明劉紹攽意識到了支、微、齊、魚、虞韻內(nèi)部的分化，但他沒有像顧炎武一樣離析《唐韻》、考察《廣韻》又音、梳理諧聲系統(tǒng)等。經(jīng)過對比，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劉紹攽的古韻分部與李光地的古韻分部相似度很高，證明劉紹攽的古音觀直接秉承于李光地。

劉紹攽嚴格按照收音理論，凡是韻尾相同就歸并為同一韻部，凡是韻尾不同就按不同韻部處理。第一部到第六部的收音分別為（-o）、（-i）、（-u）、（-?）、（-n）、（-m）。由于劃分標準統(tǒng)一，因此六部之間界限明晰。這是劉紹攽古韻分部中值得肯定的地方。

劉紹攽的古韻分部也存在一些缺陷。他的古韻分部理論過于強調(diào)收聲（即韻尾）在劃分韻部時的作用，忽視主要元音的差異。另外，劉紹攽為了證明他古韻分部的正確性，在《古韻表》后引用大量古人的韻文詩句。但在處理這些材料的用韻時，劉氏犯了兩個錯誤。

第一，在詩句的選擇上，時代定得太寬泛。下面是劉紹攽各部選取的押韻材料。第一部：《楚辭·漁父》（戰(zhàn)國）、盧諶《贈劉琨詩》（魏晉）、漢樂歌（漢代）、嵇康《贈秀才入軍詩》（魏晉）；第二部：《楚辭·九歌·東君》（戰(zhàn)國）、何邵《游仙詩》（魏晉）、曹植《七哀詩》（魏晉）、顏延年（即顏延之）《和謝監(jiān)靈運詩》（南北朝）；第三部：《楚辭·九歌·山鬼》（戰(zhàn)國）、崔骃《反都賦》（東漢）、陸機《答賈長淵詩》、《吳趨行》（魏晉）；第四部：《楚辭·九歌·云中君》（戰(zhàn)國）、《楚辭·九歌·國殤》（戰(zhàn)國）、任昉《贈蔡子篤詩》（南北朝）；第五部：《楚辭·九歌·國殤》（戰(zhàn)國）、杜甫《石壕吏》、《彭衙行》、《北征》（唐）；第六部：《楚辭·招魂》（戰(zhàn)國）、陸機《贈馮文羆遷斥邱令》（魏晉）。這些押韻材料，有戰(zhàn)國時期的、東漢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甚至還有唐代杜甫的古詩，可見劉紹攽不明白，不僅唐代和商周時期的語音大不相同，而且兩漢和先秦、魏晉南北朝和先秦也有很大區(qū)別。雖然劉氏在《學韻紀要·論古詩必用古韻》中引用王士禎的話說：“作古詩者不可用律句，如唐人古詩聲調(diào)、音節(jié)去古甚遠。”又說：“今人每以律韻作古詩，實為大弊。”劉氏認為唐代人的語音與上古時期的語音相差很遠，古詩用韻與律詩用韻不同，用唐代的韻作古詩，是不可取的。一方面，他認識到古今語音是不同的，另一方面，他沒有把這種樸素的歷史發(fā)展觀貫徹到底，忽視語料的歷史層次，所以說他的認識是不夠徹底的，是有缺陷的。

古韻分布表

第二，誤以非韻為入韻。如《楚辭·九歌·云中君》：“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這一節(jié)的韻腳字是“芳、英、央、光、章”。但劉紹攽在《古韻表》第四部引材料“《云中君》‘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又云‘蹇將憺兮壽宮’，東、陽、庚同用”。他把“芳、英、宮”當作韻腳字，但“宮”不是韻腳字。

二、劉紹攽對“通轉葉韻”的認識

劉紹攽的葉音觀主要體現(xiàn)在《學韻紀要·古韻表》和《學韻紀要·論〈詩經(jīng)〉葉韻》里。劉紹攽在《學韻紀要·古韻表》里界定了“通”“轉”“葉”等概念。他說：“通者，本韻可通，如蕭、肴、豪、尤四韻相通是也。”又說：“轉者，聲轉而后通，如蕭、肴、豪、尤四韻相通，又轉而通魚、虞是也。”劉氏對“通”“轉”的解釋簡單明了，結合他的古韻表，是不難理解的。他的“通轉”思想和他的古韻分部是相配合的。但他對葉音的解釋：“葉者，古時字少，往往借用，六經(jīng)、史漢多有之。”信息較少，需要結合《論〈詩經(jīng)〉葉韻》來理解。劉氏在《學韻紀要·論〈詩經(jīng)〉葉韻》這一節(jié)里提出三條葉韻原則，“凡部分之同者不必葉也，惟部分不同而平仄異者葉之，以及部分雖同而呼法差異者葉之”，也就是說，只有“韻部不同，平仄不同”和“韻部相同，等呼不同”的韻部需要葉韻。劉氏反對朱熹隨意改字讀音以求和諧的“葉音說”，所以《學韻紀要》“以通用為主，轉韻統(tǒng)焉，葉音不以敘入”。劉氏認同吳棫的“通轉說”，認為“吳氏古葉最有功于韻學”，但他更推崇顧炎武的“古本音理論”，認為“若從葉讀，則皆唐韻而非古韻矣。此顧寧人所以不取吳氏葉音而著《詩本音》也”。

劉紹攽認同吳棫的“通轉說”。吳棫是反對陸德明“古人韻緩，不煩改字”思想的。他寫了《毛詩補音》和《韻補》，創(chuàng)立了以通轉為核心的古音學體系。雖然吳棫對古韻的研究有開路之功，但他不知道古音是發(fā)展變化的。他的“通轉說”并不是古韻之間的通轉，而是今韻在古韻之中的通轉。吳棫的“通”和“轉聲通”（“轉入”“轉聲入”）統(tǒng)稱“通轉”。顧炎武認為吳棫的“轉聲”實質(zhì)上是“取韻”“改字”。“改字”是把今韻中讀起來不和諧的音改讀成古韻中和諧的音，“轉聲”仍然是把今韻中讀起來不押韻的音改讀成古韻中押韻的音，二者內(nèi)涵相同。“轉聲通”把“轉聲”當作前提，那么，“轉聲通”的實質(zhì)就與“改字”無二。

劉紹攽推崇顧炎武的“古本音理論”。王力先生曾在《略論清儒的語言研究》中說：“在古音方面，自顧炎武接受了陳第的‘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的理論以后，三百年的古音學都遵守這個原則，徹底推翻了宋儒葉音之說，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2］然而，事實上，顧炎武并不是徹底推翻了葉音之說。顧炎武在《音學五書·音論》里說：“其辨古音非葉極為精當，然愚以為古詩中間有一二與正音不合者……此或出于方音之不同，今之讀者不得不改其本音而合之，雖謂之‘葉’亦可，然特百中一二耳。”他贊同的實際是“古音非葉”，而不是“古詩無葉音”，只不過他試圖為這些特殊的葉音找一個看似客觀的原因——“方音之不同”。《音論》中還有一節(jié)《古人四聲一貫》，認為上古有四聲，但“四聲可以并用”，也就是說可以相轉。這種觀念貫穿《詩本音》《易音》和《唐韻正》，通轉的方法仍然是“改其本音而合之”。［3］所以周祖謨曾指出：“顧氏‘四聲一貫’‘轉音’之說，又與宋人之葉音說何異？”［4］朱曉農(nóng)說：“顧氏并不是徹底反對葉音的，他只是不贊成宋儒那種全面葉音。他所確定的韻腳在他的古韻系統(tǒng)中如能得到解釋，則用一個確定的讀音；如碰到解釋不了的情況，則歸之于方音，解決的辦法就是‘葉’。”［5］可見，顧氏在方法上是易葉韻之名卻行葉韻之實，在觀念上并不徹底否認葉音。顧炎武對葉韻說的這種態(tài)度，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清代古音學的主流思想。劉紹攽也深受這種思想影響，他的葉韻觀和古韻分部思想構成一個劉氏的古音學體系，葉韻是為古韻分部服務，他所確定的韻腳在他的古韻系統(tǒng)中如能得到解釋，就用一個確定的讀音；如果碰到解釋不了的情況，就用“通轉”“葉音”解決。這是劉紹攽“葉音觀”的局限性。

三、結語

劉紹攽的古音觀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古韻部的劃分和他對“通轉葉音說”的認識上。劉氏以收聲不同劃分韻部，雖然分韻過寬，但在當時是具有進步意義的。它使不同韻部之間的界限分明，有效避免因通轉葉音造成的各部之間無所不通、無所不葉的錯誤。劉氏堅持顧炎武的“古本音”思想，認同吳棫的“通轉說”，反對朱熹隨意取葉，并提出葉音的三個標準，但這些都不能跟歷史發(fā)展觀畫等號。王力曾提道：“清儒雖然注意到古今的不同，但是由于他們抱著復古主義的態(tài)度，必然是古非今。”又說：“清儒的語言只是把古代漢語放在一個平面上，完全缺乏歷史發(fā)展觀點，因而違反了歷史主義。”［2］當然，我們必須要肯定他的古音觀在那個時代的先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