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秋日的行人

江非

秋天的月光下

在秋天的月光下

總會有一頭吠鹿

光顧茂密的豆田

它小心翼翼

潛入平坦的豆叢

月光下，晃動著

它分叉的鹿角

從一個圓圓的豆莢開始

豆田里到處留下

它慌張的蹄印

有些豆粒撒落

尚未吞入腹內

在秋天的月光下

我們總會為這怕事的動物祈禱

它們膽小，謹慎

有著比我們更深的孤獨

它們在月色中跋涉而來

只為嘗嘗嚼著清脆的豆子

今天晚上

我吃了我自己種的青豆

我感到它的味道

很美

細嚼

有絲絲馬肉的滋味

今天晚上的星光也很好

沒有人去驅趕那只

借宿在栗子樹上的夜鳥

我很滿足

我對黑暗早已放心

對愛早已釋懷

我躺下后

閉上眼睛

鳥可以沖著我的夢輕輕鳴叫

低頭干活

我不能走近那棵李子樹

它的枝頭上正停著一只紅鳥

如果那只鳥飛走了

我可以走過去

給它支好支架，并撫摸它的枝條

如果想讓一只鳥兒

在你的園子里待得更久

最好是一個下午都老老實實

低著頭干你自己的活

讓鳥兒好奇地在高處瞅著你

別往那樹枝上去看它

梨 子 樹

多么希望我就是那棵樹

梨子樹

結了滿滿一樹的梨子

還讓小鳥落在上面

天快黑了

該睡覺了

拴在樹上的母牛

用厚厚的身子

往樹上蹭著

永恒之花

所有的植物開的都是一朵花

它們只是在夜晚搬了家，從一個枝頭到另一個枝頭

讓這朵永恒之花凋謝是多么的難

它用安靜和美把這個世界牢牢地聯在一起

我是多么的幸福，我是月光下看見那朵花搬來的人

純潔善良干凈芳香的花，使我深夜彎腰去嗅它

致秋日的行人

哦，別去摘此處的枝頭上

那個最后的蘋果

它留在這里，是要獻給神的貢品

別像斷奶的馬駒纏著歸槽的母馬

母親生下你已經很累

認識那看不見的

去認識那不是隱藏的，那看不見的

去面對一只山羊，那只回頭時漆黑的羊眼

去那條路上走走，只是走著，什么也不干

把心里裝滿沉沉的壓艙石，走得慢一些

試試所有的辦法，看看能否從樹的右面繞過去

別去砍它，那棵樹

它站在那兒是在等你，它沒有擋你的路

父 與 子

那是我去看你的那天

我們砍了那棵樹

然后把它劈成了木柴

那些掉下的樹枝

我們沒有收拾

而是讓它們

和秋天時

落下的樹葉倒在一起

后來那兒覆上厚厚的白雪

在房后

挨著紅色的斧子

夜 霧 中

靠著溫暖的草垛

我舉起手中的干草

一匹小馬，它向我走來

與我靠得那么近

黑暗中，它低頭吃著我手中

柔軟的黑草

嘴里有剛剛啃過黑漿果的氣味

雪后林中

昨夜，雪落了一夜

清晨，走進樹林

雪壓在松枝上閃耀

一只野兔先我而來

地上有它細軟的蹄印

一團灰色，遠處一閃

我來這雪后的林中干什么

每棵樹冠上

都有細雪第二次降落

雪沒過我的腳踝

我在雪地上獨自站著，我不動

（選自《人民文學》2021 年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