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深處

李岡

在南宅子

時光開始泛舊。

人們各歸其位，像小鳥各自回到

明朝的籠中

讀書人打開了線裝的書本

官員取下了頭頂的花翎

小姐空座在閣樓，等待丫鬟遞送吊籃……

似乎一切都在動詞中呈現

似乎從東廂到西廂之間藏著一條暗河

流淌著貴族的血脈

毛地黃已繞過閣樓，躍上屋檐

它表達情感的方式只有一種：

將葉留在官府

將花留在民間

被延誤的春天

我確定，我們還沒進入春天

花朵不敢開放

樹葉不敢返青

趕路的人迷失了方向

在城市和鄉村的邊緣徘徊

連風雪都被感染

通往春天的路上灑滿藥渣

天空中飛舞的不是燕子

而是蝙蝠，它們千年鼠化

扇動著巨大的翅膀

像一床雪被

覆蓋著我們的春天

登麥積山石窟

終于相信石頭也有眼睛

就像相信另一個世間同樣群山隱約

被放下的除了云和霧

還有我們不曾帶走的半邊古槐

或是槐樹下關于詩歌的討論

登梯并非唯一的對話方式

問題是在一塊山石面前

所有的對話都將被風吹散

你心知，他不一定肚明

不是時間的緣故

而是因為滿山慈悲浮現

眾生能帶走的，只有虔誠

好在云和風不曾在此立足

它們只是替掘山者

了結了又一樁心愿

練 功 者

每天清晨，他和白色練功服都如期而至

在某個巴掌大的地方

屏息靜氣，推展意念

他的動作不急不緩，柔中帶剛

一氣呵成

十年前，他的體內有了腫瘤

十年中，他一刻都不曾放棄

與腫瘤一路太極

將恐懼一點一點推展開來

蘆葦深處

一排排蘆葦應聲倒下

在刀鋒之下，誰都不曾遲疑半刻

以豎的姿勢從土地中走出來

最終以橫的姿態回歸大地

砍葦人面色黝黑

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他們砍葦的動作干凈麻利

與老家貴州砍柴如出一轍

為了七毛錢一根的報酬

使出了全身的力氣

湖水隱退，裸露的湖床正經歷更年期

呆滯而無神

聽任外鄉人從它的體內

拔出一根又一根汗毛

此時的洞庭湖平原

和貴州一樣貧瘠

所不同的是，蘆花年年都會開放

而砍葦人的氣力

正被湖水一節節擊退

蘆 葦

并非所有的等待都有結果

哪怕時間再長，長過流水

也只是讓青色變成白色

將一段遙望由青年變成老年

洗老容顏的也許不是湖中的水

而是一年來無盡的展望

無論湖風如何吹拂

吹掉的只是蘆花

吹不掉的才是天底下沒有盡頭的故鄉

年年如此。誰都不忍心看到

從此岸到彼岸

就走完了它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