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歌

劉年

出 塞 歌

經四川盆地，柴達木盆地，塔里木盆地

上天山公路，在鐵力買提達坂，吃了一團雪

經準噶爾盆地，出玄奘的星星峽

由河西走廊，過黃河，過長江，回永順

一個人，一輛摩托，行程9709 公里

歷時32 天， 遇雨18 天，沙塵暴3 次，冰雹1 次

摔車4 次，流淚3 次，瘦了9 斤

帶回了塔克拉瑪干的沙塵少許，在肺里

帶回了昆侖的陽光，在臉上

仔細的話，你能從我的眼里，看到星星峽的月光

能從我的安靜和孤獨里，看到天山的雪

春 泥 歌

大地軟下來了，什么都可以穿透它

瓜秧、豆苗、草葉、竹筍、蛇

什么都可以在上面寫詩

雞爪、狗腳、鴨掌、牛蹄、豬蹄

不知名的鳥跡，大大小小的鞋印

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圓滑，有的深刻

一串赤腳，魚群一樣，上了田埂

跟著老農和他的水牛，游進了小溪

大地軟下來了，青蛙跳起一米多高，都摔不痛

在陳家坡獨坐

每一棵樹，都有性情和樣子

那些認識的樹，卻不會像人一樣，走過來

跟你客套，要你陪笑

喜歡看山。一起爬過的山

不會像人一樣散開，十多年了

等也等不到，找也找不到

目光是有重量的，本來要去遠方的云

被你看成雨，落了下來

熄 燈 號

號手似乎在懷念什么人，反復了三遍

最后一遍，沒忍住，銅號，吹出了嗩吶的嘶啞

風也在吹，峽谷是另一只銅號

整個小鎮，只有我的篝火和昆侖山的月亮，

沒有熄

父親送我上車

都無能為力

他無力阻止自己咳嗽

我無力阻止自己

去昆明打工

肝在硬化

腦動脈在硬化

風在硬化，世界在硬化

他捧著肚子

像捂著滿腹的苦水

曾經無所不能的英雄

老成了路邊的槐

上車的時候

他告訴我，一個人在外

要注意身體

多吃肉，少熬夜

每個字

都講得很慢

一筆一劃

工整如同遺囑

半年之后，回過頭去看

那真是遺囑

農 民 頌

不下雨，擔心;下雨了，也擔心

雨太大，擔心沖垮田埂

雨太久，又擔心錯過了楊花

小賣部里，打麻將打桌球的年輕人

是靠泥工手藝為生的

真正的農民，是肖二哥

扛著釘耙，戴著竹笠，在雨里看雨

眼神像詩人一樣憂郁

他的秧苗、煙葉、包谷、黃豆

甚至大白鵝

都是分行排列的

（以上選自《山花》2021 年7 期）

漁 歌 子

快遞員騎著摩托，幾經周折，找到了收件地址

白鷺有幾十只，灰鷺有兩只，人卻沒有半個

等不起你，我們到青溪收卡來了

漁娘在手機里說：包裹掛在第三棵烏桕樹上就行

水 手 歌

寧嫁石頭，不嫁水手

——女人，害怕離別

真正嫁了水手的女人，卻很少改嫁

只有她們知道，每次出海回來

水手們摟得那種緊

讓人一輩子也掙不脫

在如東，跟船老板說好了

休漁期一過，便跟他們出遠洋

我適合當水手，會游泳，有蠻力

幫著拉網，揀魚

每晚，替他們在甲板上值班

沒有網絡信號

卻有最完整的星空

星空被黑云涂掉了，我還有思念

出海越遠，思念越深

通過思念，我會把走失的人

再找回來;通過思念

我會把愛過的人

再愛一遍

風浪來了

就拉響警笛，跑進船艙

萬一掉進海里，也不怕

我會抱著救生圈

我有蠻力，我會抱得很緊

再大的浪

也不會脫手

女人是海邊的燈塔

女人如果能夠上船，她寧愿出海，也不待在岸上

船，剛出海，就擔心，遲回來一天，就燒心

有次遲了一個星期，她是磕著長頭去海邊的

她算幸運了，瀏河鎮有個女人，每天都去海邊

開始是背著女兒去，現在是背著女兒的女兒

（以上選自《揚子江》詩刊2021 年1 期）

舊 歌

第二次走過的地方，都成了舊地

靠著陳舊的土墻，人也舊了

陳舊的人，想過的人，都成了舊人

陳舊的人，倒下去，就睡著了

睡得很死，像個陳舊的土堆

陳舊的土堆里，埋藏著一具嶄新的白骨

大 雨 歌

冒著瓢潑大雨，提著花灑，給木槿花澆水

他表情肅穆，一絲不茍

老天爺表情肅穆，一絲不茍

給卵石澆水，給旗桿澆水，給樹樁澆水，給

鐵柵欄澆水

給水澆水

給澆水的人，澆水

尖 銳 辭

作為一把刀子

我看誰都不爽，看什么

都覺得多余

只有她，像刀鞘一樣

包容我的冰冷

“遞刀的時候

要將把柄，對著別人”

作為一把刀子

什么都想深入

什么都想挑破

只有她，像傷口一樣

包容我的鋒利

作為一把刀子

我隨時準備與這個世界了斷

但我的把柄

在她的手上

戈 壁 謠

電桿，學著胡楊的樣子，屹立著不倒

一只紅色的塑料袋，在電線上，經幡一樣

噼啪作響

一只塑料袋，學著赤狐，在戈壁灘上狂奔

另一只塑料袋，學著金雕，高高地，高高地，

高高地

試圖飛越喬戈里峰

獨 居 謠

還是大一些好

魚大一些

可以幾天不做菜

窗子大一些

裝的山就多一些

雨大一些

會把整個世界變成

一件樂器

床大一些

可以放更多的書

看母親種菜

愿意和美好的事物坐在一起

靠河的土埂上，有胡蔥花、豌豆花、鳶尾花

她依然會跟菜說些老掉牙的話

而菜，回她以新的葉片和花朵

四十年了，她種的黃瓜依然麻口，她澆的糞

依然是香的

高 歌

去高處。看一看，天空是否完好

需要到六千米的高處，看一看，鷹的去向

需要五千里的雪，冰鎮我的焦慮

落日滾下昆侖，四野一片漆黑

繼續走，就這樣走，一個人走，一直走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慕士塔格、喬戈里、夏崗姜

岡仁波齊、珠穆朗瑪、羅波崗日、希夏邦馬

每一座雪峰，都是人間的燈塔

（以上選自《十月》2021 年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