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

孫思

表 姐 夫

表姐夫是外地的煤礦工人

從小沒爹沒娘，由奶奶一手帶大

他很愛表姐，表姐也像疼孩子一樣

疼他

表姐夫三十五歲那年夏天

調回了老家，兩個月后

他卻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掛在了門后

其實沒有什么大事

只是夫妻之間的小口角

村人說，表姐夫走前是有預兆的

那天，表姐晾在門口的白床單

被一陣風掀過了屋頂

村人說，邪門了

突然間從哪里來的一陣風

待表姐把床單揀回

村人說，買串鞭炮放了吧

表姐就買串鞭炮放了

兩天后

表姐夫還是扔下表姐走了

后來，村里有老人說

如果當時把床單燒了就好了

二 哥

初中畢業的二哥

在我的家族，是個紀念碑似的人物

八歲看三國，十三歲評水滸

十五歲初中畢業那一年

獎狀貼了一屋子的二哥

卻不能再上學

從此十五歲這一年

雪原一樣橫在他心底

二十五歲，他寫出第一部劇本

后來的劇本在無數個縣城與小鎮

被演得風聲水起

大我十二歲，挖過河挑過土殺過豬

吃過七十二般苦的二哥

像一座山，立在我的背后

也在我的心里

接近古稀的二哥，語言依然鋒利如刃

常常通過電話，凌厲地穿過黑夜

抵達我的耳邊

不愿生活在大城市的二哥

說鄉村是一面鏡子

城市不行，鏡子還未及置起來

因為壓迫和追趕，碎了一地

二哥在電話里，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

我彷佛聽到南風吹動，老家院們的聲音

覺得那是舊年的自己，正被二哥牽著

向自己走來

孫三與小柳

那個時候，村子里有個叫孫三的

是個傻子，四十多歲了沒人愿意嫁給他

有一年，他媽媽走了

他哭了三天三夜

村子里有個叫小柳的姑娘

跟他一樣傻，小柳說

你媽去的地方跟這里一樣

結婚、種地、生孩子

肯定比這里過得好

孫三說，我就是想媽媽

想看她在那邊什么樣子

小柳說等你去到那邊，自然就看到了

想了一下，小柳又說

你比我好，還有奶奶疼

春天時，我媽媽又要改嫁到別處去

以后你再見不到我了

一座草屋的院子里

沒有月亮，兩個身影在暗夜里

像兩棵孤獨的樹

一片云從天空飄過

噙著雨，卻不肯下來

一對老人

黃昏，一對老人臨窗而坐

他們相對無言，想說的不想說的

應該說的不應該說的

這些年都說完了

窗內，燈光像一輪滿月

掛在兩個人中間

窗外，有雪花往窗上落

像他們年輕的時候

沒覺在一起有什么不妥

化了

或者即便不妥，也是新鮮的不妥

黃昏向更深處走去

一滴淚，在其中一位老人眼里汪起

這滴淚，像沉默的月亮

抱著自己的圓，被努力噙住

修自行車大叔

修自行車大叔

在路的四岔口，搭一個棚子

棚子由破舊的木棉瓦搭成

在高樓林立的城市里，像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夜晚，被高樓擠瘦的月亮

靜靜地照著棚子，如照著河底一塊石頭

流動著波光水影

躺在棚子里的大叔

常常屏住呼吸，聽風從棚子的縫里

從他的身體他的頭發他的指縫間

甚至他的血液里，穿過去

再流向遠方

棚子外，秋蟬一聲接一聲叫

把昨夜的涼，一點點叫到眼前

遠處，路兩旁葉片細瘦的柳枝

如同初到城市的孩子，怯怯地立著

讓面容蒼老的大叔

時常想起，這座城市的學府里

等著他交學費的兒子

這個時候的城里人，正捧一杯茶

暖暖地，津津有味地，啃著從電視電腦里

剔出來的骨頭

（選自《中國詩人》2021 年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