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湘
打開書頁,作為標本的蝴蝶
如夢初醒,它的翅膀在微風中
輕輕扇動了一下。它發現自己
仍有生命跡象,并依然被愛著
這讓它有了驚喜。一旁的小鳥
在籠子里收攏翅膀,溫柔地叫了幾聲
一會兒啄食,一會兒看看外面
除了不再飛翔,它似乎也很快樂
那盆三角梅,修剪得整整齊齊
造型如火球,葉子像燃燒的火焰
它為自己被精心照料落下了眼淚
而我,也為自己創造如此多的杰作
暗自欣喜。我從不認為這是
一種扭曲的愛,更不因此愧疚
拔掉一座舊城,比扔掉一件外衣
要難。事實并非如此,我居住的城區
舊樓早被拔光,新長出的樓群
個個趾高氣揚,像暴發戶,拒絕
古老的美學原則,忽略雕梁、畫棟、飛檐
沒有小橋流水,更不見堂前燕子飛
住在這里的人也換了面孔
舊地址、舊門牌在一夜間消失
昨晚,我夢見一封信在風中飄
我夢見李白提酒歸來,找不到回家路
一個人,當他鐵了心
變成石頭,就會把自己沉入水底
獨處,做一名隱士
可水一刻也不會放過他
柔情只是水的表面
她比石頭更固執,更有耐心
一點點切割他的骨頭
水說:我不惜一切
水亮出自己的底牌:這里沒有上帝
只有魚。于是成群的魚游了過來
用呼吸將石頭喚醒
我是個喜歡叫板的人
在鏡子里,我終于找到了對手
反對我的人竟是我自己,冷冷地
在對立面,反對這反對那,從不商量
幾十年過去了,除了與我作對,我所給他的
都無一例外,一概奉還,多么不講理
竟沒有和解的余地。無奈之下
我只能將鏡子打碎,并說道
揪不出你,也不能讓你藏身
多像兩個人迎面而來
快要撞個滿懷。他們閉上眼等待宿命
強烈的沖擊波過后,發現只是一場虛驚
連招呼也來不及打,又迅速分開
此刻我看到,高鐵時速為三百公里
一小時后,將拉開六百公里的距離
他們沿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
去到各自的天涯
誰能承受如此快的相見與分離
我所做的事多荒誕不靠譜
昨晚入夢,與高鐵比快
就像在電影里,我有了特異功能
有了飛毛腿、穿墻術、隱身法
瞬間,就把高鐵甩開
而樹站在那里,有更快的方式
它以靜制動,終點就是起點,出發就是抵達
在眾人眼里,蝸牛總是太慢
可它是用慢來抵達快。人世總是太急
多數時間,我被高鐵牽引,對這種快癡迷
而高鐵再快,也有無法到達的地方
有一天,它要去追趕太陽,我說別追了
明兒一早,把太陽給你捧上
其實我只是一覺到天明,默等它的到來
光速夠快了吧,也要幾萬年才抵達我住的星球
萬物最終將回到原點。我默念著“無為”二字
忽然發現,靜候也是一種追趕
我的慢終會超越你的快
總有逆向行駛的火車,總有與你較勁的人
你們迎面而來,卻總是撲空,像誰設置了機關
必然的,要走到各自的反面,連頭也不回
奇怪,熟悉的事物忽然變得陌生
連你也在反對你自己,你的詩歌
也出現叛逆,喜歡走偏峰,亂了規矩
你乘坐向南的火車,必有人在向北的火車上
途中,總是相遇陌生人
她坐在我身邊,紫色衣衫露出春光
南寧到柳州,動車開行五十九分
她只做了兩件事:玩手機、閉眼睛
而我在讀書,偶爾用余光讀她
卻始終沒有問候一句
我想,若是十年前坐綠皮車
漫長的二百二十公里也許會聊撥一下
彼此的孤獨
當人類開始快閃
世界也變得如此隔離
列車到站時,我們都起身離去
彼此消失在夜色中
陌生人啊,謝謝
無問之中,你默默地陪我走了一程
(選自《鐘山》2021 年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