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力
一群赤膊的漢子,揮動著木鍬
在自己的體內挖礦
鼓凸的肌肉,巍巍地震顫
高粱、稻谷和糯米
這些飽含支鏈淀粉與粗纖維的作物
與麥粬拌和、簸揚
然后,被古老的窖池一口一口地咽下
窖泥封蓋,在黢黑的酵酦中
隱姓埋名,讓一粒微生菌
來回地敲打
腐熟的糟香率先醒悟
而精進中走火入魔的蟻醅
渾身結滿霜白樣毛發
酵母催促大汗淋漓的甑鍋
從被刮骨、攝魄的糟糠里
瀝去精氣、火焰,淬成剔透利器
那些光亮的脊梁也在霧氣里
變得虛幻,漸次消隱
崩毀中聚散,蛻變里重生
假以時日,當風拔開封壇
玄月挑高一只暗藍色的酒幌
赤膊的漢子們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
(選自《四川文學》2021 年1 期)
秫秸稈、毛竹片綴連起來的骨架
用鐵絲箍緊,粉連紙做的綢衣
細意熨帖著吉祥的窗花
除夕,父親精心裱糊的走馬燈
懸吊在屋檐下,打通的氣脈
緩緩暈開周遭凝滯的暗與冷寂
瓦壟上的衰草與白霜
院落中搭掛晾曬的苞米、翻過的壟席
以及南墻根堆放的糞肥和
東廂房里神態安詳的農具
些許場景被一遍遍地環視,回放
此時,母親正用柴火燒暖土炕
遠嫁的大姐也趕在大雪之前回家
馬廄里嚼著夜草的頭夫間或打一個響鼻
我臉上跳蕩著紅暈,盤坐于炕桌
寫道:“走馬燈在除夕之夜秉燭獨行
它懷揣溫暖、自帶風暴,用身體掐算著時辰
繞過簇擁的雪花、繞過恓惶的年景
不經意流下幾滴熱淚,直到晨光微熹
直到和綴在暗藍天宇的啟明星相融……”
鼓樓銜著斜街的水煙在四九城守更
流星在夜幕的火鐮石上用力一蹭
就點燃了六百年京華煙云
銀淀橋碩大的斗柄
裝進明朝、清朝
多少功業與財富、恩怨與爭斗
都被時間吮吸、燃盡
又被什剎海咕嚕咕嚕地過濾
化作一縷煙塵,逗出幾聲咳嗽一聲嘆息
李東陽抽過、納蘭性德抽過老舍也抽過
而鼓樓一擊定更再擊亮更
晨鐘暮鼓間只相隔一袋煙的工夫
往事如煙啊,唯有這柄煙袋
磨礪得愈發拙樸,積淀著歲月的包漿
及至地安門外大街燈火璀璨
我仰望暗藍的天宇上,清涼的玉盤
正銜著七星北斗的水煙吞吐著云朵
銀河浮動著瀲滟的波光
濾凈了夕陽……
(以上選自《草堂》2021 年2 期)
熏樣、拔樣、釘捻,一沓宣紙
拓壓著若干淡薄的命運
以陰刻為主,剌空、進刀、走線
鋒芒閃熠,心在刃口上跳蕩
間或,在霜鬟上拭一下
力道透過紙背,被墊襯的蠟板含吮
又輕輕送回,化作繞指柔
從紙糝細密的脫落聲中取回
云鬢、美髯,嬌柔的花蕾徐徐洇開
一聲低咂,撐開羞澀的綢衣
躍上枝頭的瑞鳥也于铓尖上
小心翼翼地鼓起了嚀囊
許多年來,表姐在毫厘間運算著減法
每一刀鏤空,感覺就輕一點
刻在頰額上的皺紋就少一點
一件稱意的作品,能鏤空生活的艱辛
讓她回到少女時光
為刻刀所困的表姐
正在被刻刀一點一點地收回
她每?一刀,我就被扎一下
直至把這些傷口綴連成吉祥的圖案
這在減折中剟取的豐盈
叩擊著心底的幸福與隱疼
離開手工坊已暮晚時分
陰云密布,一道閃電刺破夜幕:
閃電也是一刀鏤空,它疼痛地喊叫著
天空和大地上的花朵一齊睜開了眼睛
我在喚作“釜鼎青砂”的作坊
目睹了整個燒制過程,這些拙樸的炻器
緣自當地一種“甘子土”的材料
拉胚之前反復地摔打與踏踩煉就它強健的筋骨
而那青藍色的光澤和磬石般的音籟
則脫胎于一千四百度高溫下的窯變
和五百年的薪火相傳
據說用它煎熬中藥或者烹煮茗茶
有不變味、不變色和不變質的特性
三伏天存放飯食也越宿不餿
—— 與其說參悟了某種玄機
不如講戶樞不蠹、道法自然
是與生俱來的雙氣孔群在開闔之間
打通了呼吸、蒸騰的路徑
不信你試著用它盛下情愛、友誼與誓諾
聽聞它的捏制技藝與燜燒法則面臨失傳
及至窯火熄滅、色溫黯然,世間再無青砂
神秘的彩釉重返泥土,輕幽的韻律重回礦藏
走出工作坊已是黃昏時分
蔓延的火燒云漸次被遠山籠蓋
沿岸的景色倒扣在壺流河里
像浸上了釉漿在穹蒼的窯爐里煅燒
我想當一縷晨光挑開夜幕
遼闊的青藍會再次從混沌的天宇里脫穎而出
似一場盛大的窯變
(以上選自《詩潮》2020 年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