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微微 鄭 月
(東北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國際政治系,吉林長春130012)
在20世紀80年代特殊的國際環境下,隨著我國改革開放進程的深入發展,為了更好地維護中國的主權和國家利益,中國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多次提出不結盟的對外戰略,并逐步成為指導我國涉外事務的總方針。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領導人指出:“中國的對外政策是獨立自主的,是真正的不結盟。中國不打美國牌,也不打蘇聯牌,中國也不允許別人打中國牌。中國對外政策的目標是爭取世界和平。在爭取和平的前提下,一心一意搞現代化建設,發展自己的國家,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①《鄧小平文選》(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7、3頁。面對國際關系百年大變局的到來,中國國家實力的提升,有關不結盟政策的適用性問題的探討逐漸增多,國內有關結盟與不結盟的爭論也日益加劇,主流觀點仍然是堅持不結盟的立場,但這種政策能否適應日益崛起的中國存在著很大的討論空間。因此,有觀點認為應對“伴”與“盟”的概念重新加以定義,通過將聯盟的許多內容整合到伙伴關系當中,滿足中國對軍事安全的迫切需要。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中央政府采取“一邊倒”政策,迅速加入社會主義陣營。在近現代以來世界大國普遍采取聯盟政策和冷戰時期兩極對峙的大背景下,中國當時選擇聯盟是很自然的事。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外交政策主要圍繞著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兩大陣營間的合作與斗爭展開。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聯盟政策不再符合中國的國家發展戰略,鄧小平同志在黨的十二大會議上強調中國獨立自主的重要性:“中國人民珍惜同其他國家和人民的友誼和合作,更加珍惜自己經過長期奮斗而得來的獨立自主權利。任何外國不要指望中國做他們的附庸,不要指望中國會吞下損害我國利益的苦果”②《鄧小平文選》(第三卷),第57、3頁。。1986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也明確了不結盟的原則:“中國決不依附于任何一個超級大國,也決不同它們任何一方結盟或建立戰略關系。”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網站:“1986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http://www.gov.cn/test/2006-02/16/content_200850.htm,上網時間:2018年1月21日。標志著我國外交政策進入不結盟時代,“聯盟導致依附、反對依附所以反對聯盟”的基本邏輯得以確立。這一不結盟政策,有著國內國際的多重理由,也契合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國家利益。
首先,蘇東陣營的歷史性失敗以及中國在社會主義陣營帶有教訓的體驗給中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蘇東陣營內部矛盾叢生,成員國關系惡劣;蘇聯為維系聯盟嚴重透支了國力,最終甚至導致國家解體;蘇東陣營沒有辦法使成員間的意識形態為適應時代變化而達成共識;兩大陣營的激烈競爭使社會主義陣營陷入一場無法退出的艱難。中國深刻汲取了蘇聯聯盟政策的教訓,意識到聯盟管理的不力有可能成為一種透支國力、招惹怨恨的沉重負擔。
此外,20世紀50-70年代中國加入社會主義陣營又逐漸被孤立的親身經歷,曾讓中國面臨美蘇圍堵的窘境,既反帝又反修的戰略一度使中國只身面對兩大霸權國家的安全威脅。盡管中國事實上并非在加入社會主義陣營后全無所得,中國的工業化、國防現代化和早期國際威望的獲得事實上都極大得益于社會主義盟國的支持。但是最終被迫離開聯盟的經歷使中國人對聯盟政策深表懷疑。所以,在如何有效管控聯盟、利用聯盟和提防他國干預的問題上,中國在這一時代沒有找到有效的途徑。
其次,不結盟政策是國力不足情況下的安全戰略。在兩極格局下,中國在離開蘇東陣營后要規避與超級大國直接對抗的風險,充當足以影響局勢的平衡者是最佳的選擇。冷戰結束后,西方陣營存在壓倒性的優勢,中國需要通過不結盟規避與西方直接對抗的風險。不結盟首先是一種自我約束,中國通過不結盟承諾向霸權國表示克制競爭及不對抗的姿態。中國把不結盟視為一種嚴肅承諾,它可以增加中國與世界霸主關系的可預期性,表達中國不準備組建對抗性軍事同盟的意愿,使霸權國不至于阻礙或打斷中國發展的步伐。②王樹春、萬青松《:論新型中俄關系的未來走向》,《當代亞太》2013年第4期,第22頁。同時,不結盟也可以體面地塑造中國大國身份的獨特性。作為國際體系的重要成員,中國并不認同兩極和單極格局的權力結構和秩序邏輯,而是以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傳統為榮。通過強化不結盟觀念,中國凸顯了自身在處理國際關系時與美蘇及其他奉行結盟政策地區大國的差別。
最后,不結盟政策契合了中國對外交正當性的期許。中國外交哲學中的兩個傳統使不結盟受到青睞。第一個傳統就是古典政治哲學中的“和而不同”原則。中國雖然在歷史上曾經擁有過漫長的帝國歷史,但中國一直對國家間過于密切的關系心存疑慮,認為只有較弱的交往密度才能遏制國家間摩擦和沖突。歷史上中國曾長期把限制宗藩間交往密度視為既定國策。③張微微、于海洋:《“華夷秩序”研究的歷史演進及其啟示》,《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第92-99頁。中國傳統中政治秩序的理想狀態是矛盾的,一方面它在形式上表現為嚴密的等級制,另一方面它在實際操作中又是松散的,行為體間相對獨立、各負其責被視為理想狀態。這種對正當性的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中蘇在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矛盾。不結盟契合了中國古典政治哲學這種傳統偏好。
第二個傳統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進步觀。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都曾經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國家的聯盟政策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并將聯盟和干預主義、權力政治等同起來。④《列寧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44-645頁。新中國建立以來確立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也明確表示中國支持不干預他國內政。在中蘇關系破裂后,中國恢復了獨立自主原則在外交政策中的崇高地位,并把不結盟視為尊重他國獨立自主權利和推動國際關系民主化進程的重要方式。
綜合以上兩個傳統,中國曾經堅信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聯盟政治的替代性選擇。“中國會始終堅持不結盟政策,并會在實踐中不斷地加以豐富和發展”①邱偉:《我國不結盟政策的發展歷程及展望》,《學習月刊》2005年第10期,第39頁。。新中國建立以來先后提出了國際聯合陣線②劉豐:《國際政治中的聯合陣線》,《外交評論》2012年第5期,第56-67頁。、國際機制網絡③徐進:《東亞多邊安全合作機制、問題與構想》,《當代亞太》2011年第4期,第92-106頁。、伙伴關系網絡④達巍:《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路徑選擇》,《世界經濟與政治》2013年第7期,第5-18頁。、“人類命運共同體”等多種外交構想,這表明我國希望建構一種獨特的國際交往模式,形成替代性的體系,使我國可以在不陷入聯盟陷阱的情況下實現傳統聯盟大多數的功能,剩余的些許遺憾將隨著歷史發展進入新的階段而自動消失。
一方面,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定位使我國擔心結盟帶來的脆弱性問題。我國對自己的定位是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兩個一百年”的戰略規劃認為中國2050年以前都將以國內經濟建設為中心。黨的十九大報告這樣表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⑤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第11頁。新時代主要矛盾的定位,表明中國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外交政策主要任務依然是服務于國內經濟建設和社會建設。中國依然要堅持過去幾十年從中受益的西方主導下的全球政治經濟秩序,我國雖然有更正不合理規則的能力和勇氣,但不能以打亂中國經濟建設的節奏為代價。同時,國內也有著合理的憂慮,擔心聯盟帶來的國門大開,招來特洛伊木馬。⑥祝念峰、王群瑛:《專家學者研討“顏色革命”、“街頭政治”及美國西化、分化中國戰略》《,高校理論戰線》2005年第6期,第62-64頁。在現行外交政策框架已經成熟的情況下,我國更傾向于延續已有政策,不愿意因為結束不結盟政策而帶來新的風險。
另一方面,不結盟原則嵌入了中國發展戰略總體框架。不結盟體現我國獨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精神實質,更是我國改革開放既定國策的產物。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要想打開大門則需要表明中國不爭霸、專心融入經濟全球化的態度。不結盟政策與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以及反依附、非競爭、不以意識形態劃線等外交準則互為條件,相互依存。他們一同構成了30年以來中國外交政策話語的完整邏輯,并隸屬于改革開放的總體發展戰略。若對這一套話語體系中任何一點加以修正,都有可能造成全部邏輯失去說服力的危險,也會使黨和國家的干部隊伍出現思維混亂的局面;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不同于“不搞競賽”“韜光養晦”等政策表達含義的模糊,不結盟最為直觀地展示了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直觀性使其具有約束力。
不結盟政策在中國國內擁有巨大聲望,但不結盟作為一種政策和觀念,也存在著生命周期。不結盟的絕對性受到質疑是有時代背景的,從國際層面來看,中國國力的提升與現有國際秩序的結構性矛盾是最主要的原因。美國國力的相對衰落,西方世界內部凝聚力的下降以及中國國力的增長,使現有國際秩序與國際權力結構出現了某種程度的背離,由此在東西方同時出現了政策反思與調整的呼聲。
中國對不結盟政策的反思是中國對現行國際秩序懷疑態度的一部分,是中國是否需要對現行外交戰略框架進行調整思考的延續。
首先,不結盟政策難以適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偉藍圖。“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黨和國家面向未來的政治宣言,事關中國發展的大局。黨和國家領導人指出,中國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比歷史上任何階段都更接近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也更有信心和能力去實現這個目標。與此相適應的是,中國外交政策由“韜光養晦、有所作為”轉變為“奮發有為”的歷史性選擇。中國對待國際秩序,海外利益以及海外行動模式的看法都和過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國國內外發展戰略出現了全面調整的可能,為外交戰略相應改變提供了契機。如中國更積極地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中國在吉布提的海外軍事基地投入使用,中國更強硬的南海政策等等,都表現出了與以往不同的特征。
同時,中國的崛起必然受到美國及其盟國的有力遏制“。中國的崛起使歐洲陷入了偏執。同時,也使美國陷入了恐懼中,因為美國認為中國的崛起,會取代美國成為世界上的下一個霸權國家。”①Pretorius,Joelien“,Non-Alignment in the Current World Order:The Impact of the Rise of China”,Strategic Review f or Southern Af rica.2008.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意識到中國國力的增長,但不承認西方世界相對衰落,也不認為美中權力對比出現了根本性的調整。中國國內曾經有一種樂觀的聲音,認為“美國的力量及其同盟體系會自發的衰減,中國沒必要挑戰美國領導下安全同盟”“、霸權體系會被多極化替代。”②對中國包括新華網在內的諸多主流媒體大量傳播西方關于多極化到來的觀點,對此李淑珍做了系統總結。參見李淑珍《:近年來國外關于世界多極化和世界格局問題研究觀點綜述》,《思想理論教育導刊》2008年第2期,第58-63頁。但是,美國在2010年全球金融危機后的迅速復蘇,奧巴馬重返東亞和特朗普的印太戰略得到了諸多盟國的支持,這使得中國感受到多重力量的擠壓和威脅。中國國內很多人不再相信包圍中國的同盟體系能自發衰弱。中國迅速發展帶來的作用和反作用反倒使安全成為稀缺資源,國內很多學者開始認真思考遏制與反遏制的問題,認為不結盟政策難以抵擋西方聯盟體系越來越明顯的遏制壓力,并主張思索結盟的可能性。國際關系學者帕特里夏·韋茨曼認為:“聯盟傳統上被視為是國家用來增加其實力的工具。按照這一觀點,整合盟友的實力為己所用乃是國家形成聯盟的目標。”③Patricia A.Weitsman,Dangerous Alliances:Proponents of Peace,Weapons of War,p.1.轉引自宋偉《:聯盟的起源:理性主義研究的新進展》《,國際安全研究》2013年第6期,第3-23頁。在面對強大競爭對手的情況下,爭取到忠誠的盟友不僅可以獲取安全資源,更能從國際體系中獲得利益,中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偉藍圖需要更多盟友的支持。
其次,現行外交框架無法支撐中國國力提升后的戰略規劃。在過去的三十年,支持中國外交雄心的政策基石主要有三個,一是聯合國框架下的外交活動,二是自由貿易框架下的經濟合作,三是雙邊與地區框架下(包括上海合作組織、東盟10+3和各種層次的伙伴關系)的外交活動。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地位,世界自由貿易中的重要參與者,以及諸多雙邊多邊制度框架的倡導者和規則制定者,這些身份給予了中國對國際社會施加影響的政策手段,也使中國可以保持一個地區強國的權威。但是,在以上三個制度框架中,中國都不是唯一重要的行為體,中國的影響力取決于這些復雜制度框架內其他國家的配合支持,取決于中國和其他重要行為體的談判妥協;正如羅伯特·基歐漢所說,制度的“長投影”(future shadow)既構成權力,同時也構成了約束。④〔美〕羅伯特·基歐漢:《霸權之后.世界政治經濟中的合作與紛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9頁。制度框架本身的權威強于中國的權威,中國的影響力依賴于制度的約束力而非相反。
中國發現,這些制度框架固然構成了中國國際威望的重要一部分,但他們無法賦予中國迫切需要的直接行動能力。市場杠桿對周邊鄰國的壓力是非常有限的。美國重返東亞政策已經證明如果出現真正的對峙局面,像韓國、日本、澳大利亞等密切的經濟合作伙伴依然會站在美國一面。在2017年的薩德危機當中,中國對韓國企業的制裁需要小心翼翼地規避世貿組織的規則限制,而韓國也可以搜集證據向世貿組織提告。⑤張玉山:《“薩德”也是政治問題,不能完全用經濟手段應對》,《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第6-7頁。周邊外交的局面證明在高風險的軍事政治領域,已加入的制度規則有時反倒會成為中國的束縛。
最后,不結盟政策限制了中國安全戰略的調整。在安全觀方面,中國對國家安全的積極解釋已經成為21世紀世界地緣安全變化的最大動因之一。在中國的國力尚且無法輻射到海外時,中國對國家安全的需要曾經以國土安全為主。基于慣性思維即便在21世紀的頭十年,中國仍然對海外干預十分消極,把霸權主義和干預主義等同起來。①江澤民2002年10月在《和而不同是人類各種文明協調發展的真諦》中指出:中國堅決反對各種形式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維護世界和平。任何國家都不能以任何借口干涉他國內政,更不能恃強凌弱,侵略、欺負和顛覆別的國家。參見陳俊宏:《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核心觀點解讀》,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4年版,第112頁。但是,中國已經改變認識,認為國家安全需要中國對國際秩序和區域秩序的主動塑造。在安全政策上,安全觀的變化必然導致維護安全的手段隨之變化。新一代領導人指出,中國要“堅決維護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維護國家統一,妥善處理好領土島嶼爭端問題。”②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444頁。可見,中國決心建設海上強國、捍衛南海領土領海,在邊境沖突上更加注重捍衛自身權益,在地區敏感事務上更加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和看法。
中國日益增加的安全需要和外部遏制壓力的上升,使中國外交政策的順利推行需要高度依賴地區支點國家的配合。但是,不結盟政策在本質上是一種自我設限,它限制了中國在分化美國盟友和拉攏自己盟友上所能做出承諾的力度。相對于美國同盟關系的牢固、團結和有組織性,中國對地緣政治伙伴的幫助和影響程度顯得過于軟弱松散。違背伙伴關系的成本過低,使伙伴國和中國都無法獲得其所需的安全感。薩德的部署導致了中國內部對不結盟傳統的新的質疑,支持用新型伙伴關系代替同盟的學者深感疑惑,他們無法解釋為什么中國在自己能力范圍內給予韓國最大限度地善意(命運共同體)后仍無法阻止薩德的部署。
中國今天已經可以找到潛在的結盟伙伴,但中國需要提升安全承諾的力度和強度。中國需要在關系切身利益的關鍵領域、關鍵地區有可信賴的威懾力和存在感,就必須獲得更能信任中國的堅定盟友。一旦伙伴關系被更牢固的同盟關系替代,西方同盟體系就難于把一切力量都指向中國,更需要在很多問題上仰仗中國的配合與善意。
隨著不結盟政策土壤的改變,過去制約新聯盟政策出臺的因素已經漸漸失效;新政策的出臺呼之欲出,這其中首先發生改變的就是主流話語體系。中國已經一改過去那種對聯盟一律批判的態度,在2006年中國中央電視臺“財經頻道”等官方媒體播出的《大國崛起》紀錄片中就以更為積極和樂觀的態度評價了歐洲傳統的聯盟外交。當然,中國也沒有放棄對不結盟政策的贊賞態度,中國的做法實際上是通過中國特色的辯證解讀使結盟和不結盟都成為一種正常的外交選擇,并使二者間區別日益模糊。新的不結盟話語需要強化三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不把獨立自主與聯盟與否捆綁。在傳統政策話語體系中,中國“奉行獨立自主的不結盟外交政策”是一種標準的政策表達,這意味著外交政策是否獨立自主非得由結盟或不結盟來判斷。獨立自主意味著中國在重大安全和外交問題上需要保持充分的獨立選擇權,而實際上生活于聯盟網絡中的其他大國尤其是美國,同樣存在著這樣的獨立權力——聯盟也無法制約的獨立權力。肯尼斯·沃爾茲指出,在兩極體系下,“兩個超級大國與各自盟國在實力上的懸殊差距使后者任何重新結盟的行為都變得無足輕重,因此聯盟領袖可以奉行靈活的戰略,而在一個單極體系中,唯一地超級大國能夠按照自己的奇思怪想自由地行事。”③〔美〕肯尼思·華爾茲:《國際政治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中文版序言,第19頁。轉引自宋偉:《聯盟的起源:理性主義研究的新進展》,《國際安全研究》2013年第6期,第3-23頁。可見,獨立自主的關鍵在于國家實力和選擇的藝術,而非是否存在結盟的約束。
歷史上存在大量因同盟被裹挾的案例,但大國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操縱聯盟,使聯盟受制于本國意志的案例更多。反過來說,不結盟也可能會發生無法獨立自主的狀態。國家意志受到綁架的案例并非總是發生在聯盟關系當中,非結盟關系中同樣會產生控制和反控制的關系,國際機制網絡、經濟全球化和區域一體化、均勢及威懾同樣會產生類似后果,因此以是否結盟衡量獨立自主越來越缺乏說服力。中國可以在新的獨立自主話語下強調獨立自主與受到外在約束是不矛盾的,以此為更密切和實質性的國家間安全合作關系松綁。
第二,不把安全承諾與聯盟與否捆綁。格倫·斯奈德指出,“聯盟是一種正式的國家間的聯合行為,旨在維持成員國的安全、擴大成員國的權勢,針對特定的國家,但聯盟并不意味著在條約中明確所針對的特定國家以及明確軍事義務。”①Glen H.Snyder,“Alliance Theory:A Neorealist First Cut,”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 f airs,Vol.44,No.1(Spring 1990),p.104.轉引自宋偉:《聯盟的起源:理性主義研究的新進展》,《國際安全研究》2013年第6期,第3-23頁。這意味著,聯盟里并不一定包含著安全承諾和軍事議題,所以沒有必要將安全承諾和聯盟政策相捆綁。而實際上任何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大國都需要做出莊嚴的承諾,這和一個國家是否加入聯盟沒有關系。冷戰時期兩大軍事集團嚴重對峙,彼時的軍事承諾更加明確,對背盟懲罰更為嚴厲,但這種承諾的嚴肅性很大程度上是國際體系高度分化和高度競爭的外部因素所決定的。那一時期的中國雖然已擺脫聯盟支持,但鄧小平仍然下決心對越南侵略柬埔寨進行懲罰性的戰爭,這足以證明可靠的安全承諾某種程度上是時代賦予的。
一旦時代變革,傳統的軍事聯盟將走向衰落。國家對待承諾的態度發生了普遍變化。相互依賴情況的深化使國家尤其是大國間做出決定性的安全決斷的機會越來越少,大國對承諾模糊處理變得更加常見。同時,隨著國際反恐戰爭與政治失敗導致的國內沖突相互交織,代理人戰爭當代復興,安全同盟的邊界變得更加模糊、成員間分化組合更為頻繁,功能更加復雜、目標更加隨機、承諾更加松散。國家有很多辦法可以使承諾無效,同時不引起激烈的國際批判:國家既可以脫離聯盟束縛單獨行動(美國、英國離開北約框架單獨對伊拉克開戰),也可以在聯盟內部就重大問題討價還價、使共同行動停滯(北約內土耳其和歐洲國家在敘利亞戰爭中立場的分歧,日韓在朝核問題上的分歧)。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特朗普總統對美國主導下的北約體系大加嘲諷,對強制日韓增加同盟成本的分攤也毫無心理壓力,這種對同盟承諾的輕浮態度在冷戰時期是很難出現的。國家對聯盟的依賴性降低,對聯盟承諾的嚴肅態度也隨之變化。
第三,不結盟將涵蓋同盟觀念的很多內涵。當聯盟和不結盟的缺陷都被清晰認識后,如何整合二者就成為中國外交政策話語需要解決的問題。從體系視角著眼,聯盟和中國倡導的伙伴關系的邊界變得更加模糊,是一個可見的趨勢。聯盟對于國家而言,成了一種靈活寬泛的政策工具;聯盟可以是正式的,也可以是非正式的,②Arnold Wolf ers把聯盟定義為正式軍事援助協定“,聯盟是兩個或兩個以上主權國家為了國家安全而締結的相互進行軍事援助的協定”。Douglas M.Gibler and John A.Vasquez認為同盟是“正式的承諾”,T.N.Dupuy則認為只要存在“長期政治軍事合作關系”就是同盟。參見Arnold Wolf ers“,Alliance”,in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New York:Macmillan Com-pany&The Free Press,Vol.1,1974,pp.268-269.Douglas M.Gibler and John A.Vasquez“,Uncovering the Dangerous Alliance,1495-1980”,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42,No.4,1998,p.787.T.N.Dupuy,ed.International Military and Def ense Encyclopedia,Item“Alliance,Military and Political”,Maxwell Macmillan,1993,p.135.可以啟動,也可以不啟動。從中國自身來看,中國強調不結盟政策,卻從未對何為“結盟”做出過清晰的界定。這為中國對不結盟做開放性解釋提供了便利。總體而言,中國官方對聯盟的理解其實是狹義的,我國所批判的聯盟,其實主要是傳統的軍事聯盟或西方國家主導的排他性同盟。當今國際秩序中各種新的安全合作關系,我國官方并未對其進行明確的界定。在狹義的聯盟和寬泛的“伙伴關系”中間,確實存在著巨大的模糊地帶。中國過去對聯盟模糊的、狹義的理解,為新的不結盟觀念的出臺提供了巨大的便利。一些學者認為,中國可能會建立松散的、非正式的準聯盟,孫德剛強調,“準聯盟特點在于專指有相同關切的國際實體間的安全合作,并且簽訂有非正式協約,實現即聯合又不聯盟的狀態。”①孫德剛:《聯而不盟:國際安全合作中的準聯盟理論》,《外交評論》2007年第12期,第57-67頁。轉引自李捷:《告別不結盟?-中國學者關于聯盟理論研究的新進展》《,戰略決策研究》2015年第7期,第56-73頁。準聯盟或軟性聯盟的提出為不結盟觀念注入了新的內涵,也讓中國的外交政策更加靈活自如。
一方面,中國可以繼續高舉不結盟的大旗,把對聯盟的批判集中于那些帶有鮮明權力政治和排他色彩的舊式軍事和安全同盟,然后把中國主導下安全制度與西方軍事聯盟區分開,強調中國的安全承諾具有更高的時代價值;另一方面針對那些新形勢、新熱點問題上形成的新的安全承諾關系,中國則可以通過將其用新的名稱表述,將其放在所謂結盟關系之外來處理(盡管實際差異可能不大)。新的不結盟理念將是寬泛而模糊的,它的根本目標是增加中國外交的靈活性和可信性,既不使中國做出不可逆轉的重大承諾,又使中國的安全承諾變得更加嚴肅可靠,讓中國重要的安全關系不受到僵化教條的影響。
新的不結盟政策既不會距離聯盟政策太遠,又要兼顧彰顯中國與西方國家的區別性及升級安全伙伴體系兩個目標。具體策略的內容應該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升級和拓展現有伙伴關系,建構安全伙伴關系網絡。伙伴關系的特點是強調國家間關系模糊的和諧相處,缺乏硬約束甚至軟約束,“雖然伙伴之間的合作往往很密切,但國家本身并不需要建立密切的關系;在戰略伙伴關系中,國家是相對獨立的。”②Liu Ruonan,Liu Feng,“Contending Ideas on China’s Non-Alliance Strategy”,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2017(04),pp.151-171.隨著中國國防工業的發展、國際軍售競爭力的提升以及中國伙伴關系網絡的全面鋪開,“構建遍布全球的伙伴關系網絡”已經成為新一代領導核心重要的外交方向。與美國相比,中國當前的最大優勢是在絕大多數地區的安全焦點問題上沒有沉重的歷史包袱、沒有特定的立場和敵友關系,沒有必須遵循的政策傳統或強大的利益集團,也不容易招致干預他國內政的批評。中國的安全政策因此是靈活的。中國能夠以中立者的形象出現,憑借自己日益強大的國防、工業和資本水平,通過技術轉移、產業轉移和資本轉移提高雙邊和多邊合作水平,在各國打下扎實的基礎;并在經濟合作的框架內為未來的安全和政治影響力提升做好準備。具體而言,中國可以制訂完整的軍事與安全政策,通過軍民兩用的產業和技術轉移、軍售層次提升、后勤與維修領域軍事合作、軍事人員培訓、軍事情報交換和共享、聯合軍演、地區焦點事務的高級別磋商,建立系統性的國家間軍事合作體系。中國完全可以在不違反現有國際法和規制的基礎上形成巨大的軍事影響力,并極大降低中國升級現有伙伴關系的阻力。
二是強化在熱點地區和熱點問題上的軍事存在,選擇有分量的地緣政治伙伴,發展比一般意義安全同盟更為密切的安全關系。中國目前的策略是有意識的與那些和美國有矛盾的地區大國發展友好關系,在政治、經濟和安全領域給予這些國家一定程度的支持。那些可能在美中關系中傾向中國的國家,通常深處復雜的地緣政治環境中,有野心、有能力陷入各種麻煩,同時與美國或其盟友有持久的對抗關系,他們也需要中國的善意。
中國要想獲得熱點地區、熱點問題上的真正影響力,需要給這些地區支點國家更為堅定且持續的支持,使彼此的合作由一般意義的互諒轉向有規劃的理念融合、政策協同——就像中國和巴基斯坦的關系一樣。除了基礎性的軍事技術合作外,在夯實與支點國家軍事合作關系的基礎上,中國需要和這些國家建立共同的國際秩序和區域秩序理念,提升安全政策對話和協調的制度化程度,通過軍事對話、外交對話和高級領導人會晤定期化的形式,使中國與區域國家形成更深的安全相互依賴關系。新的不結盟政策可以證明,聯盟并非國家間安全關系的最高形態。①徐進:《當代中國拒斥同盟心理的由來》,《國際經濟評論》2015年第5期,第143-154頁。中國可以與長期的地緣伙伴發展出比聯盟更為默契和更高層次的安全關系,這種安全相互依賴水平可以達到使公開的承諾變得不必要的相互依賴水平。
例如,中國很長時間內也無法達到像美國對其盟友的那種影響力,但中國不追求對重要安全伙伴絕對影響力,反倒會使他們更樂于接受中國的援助。強化重要伙伴的軍事能力而不干預其國際規則、不干預其內政,會成為中國與地區支點國家關系的新特點(與西方同盟相比)。
三是推廣不結盟政策對他者的約束力。不結盟政策不僅僅是一種消極的自我約束,它同樣可以成為一種對他國可輸出的約束。中國可以將不結盟政策的輸出變成對抗西方軍事同盟體系的工具。中國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無意直接對抗美國,但中國也相信,只要缺乏盟友的配合,美國也會盡可能避免和中國的直接對抗。美國的地區盟友和潛在的結盟者,也同樣生活于復雜危險的政治環境當中;再加上目前美國對待同盟態度的惡劣,以及中國國力的提升,這些因素都會動搖他們選邊站的決心。中國一直在利用這些麻煩造成這些盟國不能全力配合美國的局面。
根據官方網站的資料統計,目前與中國建立伙伴關系的國家中已經有一部分在雙邊條約中明確規定的條款,如《中國和哈薩克斯坦共和國聯合聲明》中第六條指出“:雙方將不參加任何有損于對方主權、安全和領土完整的聯盟或集團,不采取任何此類行動,包括不同第三國締結此類條約。雙方將不允許第三國利用本國領土損害另一方的國家主權、安全和領土完整。”②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哈薩克斯坦共和國聯合聲明,http://www.china.com.cn/guoqing/2011-10/15/content_23633246.htm,2020-03-11.而《中烏兩國關于兩國友好合作伙伴關系的聯合聲明》中第一條也有類似內容“,雙方不參加任何有損于對方主權、安全和領土完整的聯盟或集團,不采取任何此類行動,包括不同第三國締結此類條約。雙方不允許第三國利用本國領土損害另一方的國家主權、安全和領土完整”等等。③中烏兩國關于兩國友好合作伙伴關系的聯合聲明,http://www.people.com.cn/GB/shizheng/1024/2573520.htm,2020-03-11.這已經構成了國際法意義上的約束,但其約束力究竟有多強還有待觀察。伴隨中國實力的增強和決心的增大,還可以選擇在國家核心利益的周邊地區,推行不結盟的原則,加強不結盟約束性條款的覆蓋面和約束力,使它成為中國伙伴關系國必須遵循的原則。
通過不結盟的約束力推動尚未和美國結成同盟的國家不再選邊站,保持穩定的中立地位,使不結盟成為這些國家的長期國策;推動美國的安全盟友在重大問題上自行選擇不啟動與美國的同盟關系,不給美國利用他們對抗中國的機會。大力推廣不結盟政策在提升中國安全水平方面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首先,從擴大安全空間的角度來看,推廣不結盟最起碼可以阻止美國同盟體系的擴散,不新增成員。其次,不結盟比起組成傳統軍事同盟關系,更符合中國一貫以來的外交哲學。不結盟政策仍有其道德價值,中國堅持抨擊美國及其盟友對中國周邊的圍堵政策,批判和宣傳傳統軍事聯盟的缺陷,有助于在價值層面說服美國同盟國國內的政治集團、說服他們加入中國的朋友圈,轉而支持更為寬松和多元的非結盟關系,這起碼會使包圍圈寬松一些。最后,相比加入中國主導下的聯盟,不結盟政策畢竟是一種更能接受的選擇。它能讓各國置身事外,因此它的性質是防御性的。在中國式的不結盟和美國式的聯盟政策中間,中國推廣不結盟政策總的來看是一個不太壞的結果。它既迎合了小國不愿意公開站隊的態度,又不以結成同盟對抗美國為目的,只是要求美國的盟友在對華立場上中立化;因此也不存在直接激怒美國使兩國關系激化的風險。
中國外交政策的改變通常是采取先謹慎試點,再對傳統政策話語進行細微調整,這種方式可以防止政策突變造成的混亂,達到循序漸進的穩健效果。近年來中國賦予了伙伴關系更多軍事和安全內涵,就是對不結盟政策的微調。中國需要更緊密的安全合作關系,中國需要自己的伙伴在共同抵制美國及其西方盟友方面更為堅決,就必須對不結盟政策進行調整。為了避免和美國直接的軍事對抗,中國不會建立西方式的軍事同盟,但中國可以讓自己的安全伙伴網絡在功能上完全覆蓋傳統安全聯盟的內容。只要沒有明確的承諾,中國就可以認為自己仍然保持不結盟政策。這是一種復雜的平衡技巧,但中國已經具備了相當的基礎。做到有計劃更堅定地推動不結盟與結盟政策的混同,將會成為中國未來安全政策最有價值的新戰略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