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沖視角下的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

吳向榮

(溫州醫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美國政府公然否定對華接觸政策，宣稱自尼克松政府以來的對華接觸政策徹底失敗。[1-2]與之對應的是美國學界一些主張對華強硬的鷹派學者高調宣揚中國對美政策的“戰略欺騙”，其代表人物艾倫·弗里德伯格(Alan Friedberg)、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駭人聽聞地指出，中國自改革開放伊始就策劃了一個連貫性的大戰略：以“韜光養晦、利益收買”的“戰略謀劃”對美欺騙，成功地促使美國對華實行接觸政策。(1)關于中國“戰略欺騙”美國的討論，參見文獻[3]～[5]。此外，有很多美國學者認為，同情、改造中國的歷史情結以及美國理想化的意識形態在很大程度上導致美國延續了冷戰時期的對華接觸政策。(2)關于中美關系史與美國的中國情結的研究，參見文獻[6]和[7]。關于意識形態與美國對華政策的研究，參見文獻[8]～[10]。雖然美國精英廣泛認為美國長期對華實施接觸戰略，但是據調查，中國近乎一半的民眾(包含一些專家、學者)認為冷戰后美國一直在對中國實行遏制戰略。[11]顯然，二者觀點嚴重對立。

誠然，中國“韜光養晦”的戰略克制與改革開放有助于緩和中美關系，但是弗里德伯格、白邦瑞強調的“戰略欺騙”無疑具有濃重的陰謀論色彩。也許美國或多或少帶有改造中國的歷史情結，但是美國對華戰略乃至對外戰略從來都不會簡單地被自由主義意識形態與美式價值觀所驅動。克林頓政府公開宣稱對中國推行“全面接觸”政策，但事實上滲透、演變、平衡、限制、威懾、脅迫等手段如影隨形。不過，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也絕非遏制。眾所周知，尼克松訪華前美國對中國實施遏制戰略，不僅對中國政治孤立、經濟封鎖、軍事圍堵，而且中美在朝鮮戰場直接兵戎相見。克林頓政府將中美貿易與國內政治脫鉤，有條件支持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宣布對華“全面接觸”。顯然，二者大不相同。克林頓上臺時蘇聯已經解體一年有余，中國這個“社會主義堡壘”卻逆勢上揚，而且1995—1996年臺海危機后美國戰略界認為中國可能是美國唯一的潛在戰略對手。(3)“中國威脅論”在臺海危機后開始蔓延，參見文獻[12]。那么在此背景下推行西式民主戰略的克林頓政府對中國究竟實行了什么戰略？為何要推行此種戰略？產生了什么影響？美國對華戰略的政策實質與內在邏輯是什么？解析上述問題既有助于理解美國對華戰略正在發生的變化，也裨益于準確把握美國對華戰略的未來走向。

關于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學界觀點分歧很大。很多學者認為美國沒有實行遏制，[13-15]但也有學者認為美國自二戰結束以來，包含克林頓政府一直對華實行遏制戰略[16]。有的學者立足歷史視角闡述[17-18]，有的專注于分析影響美國對華戰略的國內因素[19-20]，有的側重于非政府團體的作用[21-22]。這些研究還不足以深刻透視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的特征與實質。克林頓上臺時蘇聯已經解體，世界正式進入后冷戰時代，冷戰后國家間互動關系的復雜變化使得原有國際關系理論難以全面解釋客觀現實，因此,筆者嘗試運用新的理論視角,以便深入解讀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背后的根本邏輯及其手段運用。

對沖原本是金融學術語,意指投資者同時反向交易價格相關、數量相等的兩種金融產品,以達到規避金融風險的目的。在成為國際關系學概念后,對沖擁有針對不確定性采取相互抵消、有意模糊的手段以規避風險進而尋求利益最大化的戰略選擇，為描述、闡釋美國奉行的復合性外交戰略提供了工具。美國駐伊拉克前大使卡里扎德(Zalmay M. Khalilzad)于1999年在其著作《美國和崛起中的中國：戰略與軍事方面的影響》中最早提出“對沖”概念,即“遏制加接觸(congangement)”。[23]美國前政府官員、學者麥艾文(Evan S. Medeiros)首次初步定義和概括了“對沖戰略”：美國對中國崛起采取既競爭又合作，既融合又圍堵的兩面下注的地緣政治保險戰略。[24]“兩面下注”成為對沖戰略的核心特征。對沖理論作為“斗而不破”策略的表述受到國際關系學界的青睞，為分析國家之間的戰略互動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

回顧克林頓政府對華諸多政策行為，看似都相互矛盾：雖然聲稱對華實行“全面接觸”，但對中國惡意攻擊的《國別人權報告》《考克斯報告》在此期間相繼出籠；1999年北約“誤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但次年美國正式給予中國永久性“最惠國待遇”。這些看似矛盾的行為背后其實都是基于成本-風險-收益的考量。顯然，克林頓政府的對華外交實踐一直是接觸、打壓兩手并用，而這正是對沖戰略的某種表現形式。基于國際環境、中美實力對比，經過成本-風險-收益的綜合評估后克林頓政府一直對華推行對沖戰略。

從對沖視角研究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既可充分認知冷戰后美國對華戰略的政策實質與內在邏輯，避免對美國對華政策行為的單向度解析，盲目放大某種自我建構的敵對意象，又可通過考察克林頓政府對華“對沖”戰略的目標及手段，從一個結構的觀點探析冷戰后美國對華戰略，更好地認識美國在面對中國崛起和影響力擴展進程中的行為反應及其根源，精準解讀美國對華戰略的深層次動因，客觀理性、務實全面地審視當今中美關系，裨益于中國對美外交戰略的制定。本文從對沖視角考察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的演變過程、實質內涵，分析其演變背后的邏輯和手段。首先分析克林頓政府推行對華對沖戰略的國際國內環境，解析克林頓政府為何要對中國進行對沖而非遏制；其次具體考察克林頓政府的對華政策實踐，分析克林頓政府是怎樣進行對沖的；最后對克林頓政府的對華對沖戰略的效果、影響進行評估。

二、克林頓政府推行對華對沖戰略的國際國內環境

克林頓入主白宮時，國際體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意識形態敵對、軍事對峙的冷戰時代逐步過渡到和平發展、相互依存的后冷戰時代，冷戰中美國各屆政府推行的遏制戰略環境不復存在，對沖戰略賴以存在的國內外環境已經形成。

(一)美國實力超強，外部威脅大大降低

冷戰中美國一直面臨著蘇聯直接、明確的軍事威脅。冷戰的結束意味著美國成為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綜合國力無與倫比，任何國家都不具備挑戰、威脅其霸主地位的實力。美國政要清楚地知道中美實力的巨大差距。克林頓政府的助理國防部長坎貝爾(Campbell)、眾議院議長金里奇(Gingrich)都曾在1997年公開表示相對于美國，中國相當貧弱。[25]坎貝爾直言：“到今天為止，除非從人口規模來界定中國，中國還能算得上是一個大國，中國的其他的任何一個層面都弱得很，實在不值得美國太過重視”。(4)新華社華盛頓2000年5月18日電。國防部長佩里(William J. Perry)和助理國防部長約瑟夫·奈(Joseph Nye)的共識是中國軍事裝備落后，沒有實力對美國形成威脅。佩里直言，“美國五大艦隊中的任何一支相較于任何一國海軍(包括中國在內)都具有壓倒性優勢”[26]。美國政治精英大多崇尚現實主義理論，認為大國只要具有力量優勢就有擴張的動機，雖然克林頓執政時期“中國威脅論”已經產生，但顯然不是社會主流看法，在整個克林頓執政期間中美實力相差懸殊。中國經濟從1993年起開始恢復高速發展，但是直到克林頓第二任期的1998年，按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所的研究排名，中國綜合國力位居全球第六位，排在日本、俄羅斯等國之后。[27]中國在現實層面根本不具備挑戰、威脅美國霸主地位的實力，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如越南、古巴、朝鮮都更為弱小。隨著蘇聯的解體，中東歐國家和原蘇聯加盟共和國紛紛申請加入北約，匈牙利、捷克和波蘭于1999年3月正式加入北約。冷戰結束后西方資本主義幾乎形成一統天下的局面，美國處在世界領袖的地位。美國領導下的不斷擴容的北約以及亞太同盟體系更增強了美國領導下的西方世界的優勢。其時不僅大國之間不存在激烈的軍事對抗，國際環境處于相對和平時期，而且隨著兩極對抗的消失，美國迎來了無敵于天下的短暫的“單極巔峰時刻”。

(二)有序的國際無政府狀態

有序的國際無政府狀態是指：(1)大國間的對抗不激烈；(2)各國共享一個國際體系；(3)國際制度、國際規范對各國具有一定的約束力。如前討論，基于中美實力的對比，美國政府認為中國沒有能力對美國構成實質性威脅。況且在克林頓時代中國已經開始奉行“韜光養晦”政策，對內積極改革開放，主動融入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轉型期中的俄羅斯處于葉利欽執政時代，國力日漸頹弱，1999年俄羅斯的國內生產總值(GDP)介于中國的1/3到1/4之間，而這一年中國的GDP大約相當于美國的1/8。對于美國來說，俄羅斯已經不足為患，[28]更何況葉利欽政府全面推行擁抱美國的政策。其余世界強國如日本、英國、德國、法國等都是美國盟友。冷戰結束后，大國關系是基本和平穩定的。

冷戰起源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美國與蘇聯分別抱持以資產階級理念和社會主義理念統治世界，東西方陣營互相敵對，界限分明。這是冷戰中美國能夠帶領資本主義陣營對社會主義陣營實行遏制戰略的條件之一。冷戰結束后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原蘇東陣營的社會主義國家紛紛轉型融入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美國主導的國際機制在全球范圍內得到普遍認同，美國霸權以“合法化”的形式得以鞏固。中國于1978年開啟改革開放之路，冷戰結束后中國又進一步加大改革開放力度，開始逐步融入國際機制。中國沒有意愿，也不具備實力像過去蘇聯一樣另起爐灶，開創另一個世界體系。另外美國試圖通過將中國融入國際體系，利用其主導的國際規則演化中國，期望借此獲得中國的社會制度、意識形態向西方轉化的收益。在克林頓時期美國所擁有的巨大實力優勢，以及所主導的國際秩序使美國有信心有意愿承擔中國融入國際體系可能潛含的成本、風險。

與歷史上霸主的一個重要的區別是，美國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被界定為“制度霸權”。二戰后美國憑借強大的實力主導建立了各類國際制度，從而內化了美國的國家利益，如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關貿總協定(后更名為世界貿易組織，即WTO)等國際組織均體現了美國的國家意志和價值導向。保持、擴張國際制度涵蓋的范圍，收獲霸主紅利自然成為霸權國的國家利益所在，維持東亞地區乃至世界和平、穩定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冷戰結束后大量社會主義國家融入西方國際體系，國際制度使美國的霸主地位進一步強化，利用國際制度維持霸權地位比歷史上的霸主完全依靠強力維持霸權顯然成本低、風險小，更為合算。美國重視這些國際組織的作用，努力維持國際制度，借以實現、維護自己的霸權地位，使得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相關行為體在一定程度上都將美國主導下的國際制度、國際規范內化，進而不得不受其約束。總體來說，冷戰后國際秩序基本處于一個有序的無政府狀態。

(三)意識形態因素趨于淡化

雖然冷戰后美國將“擴展民主國家陣營”作為維護世界穩定的手段，也曾借口人權問題經常施壓中國，但是美國并未一直將人權問題視為中美關系的首要問題，1994年克林頓政府宣布人權問題與中國最惠國待遇兩者相脫鉤。此后雖然美國也會偶爾對中國打出民主牌，但總體上克林頓執政的后期民主、人權等西方價值觀在中美關系中趨于邊緣化。在1994年出臺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雖然克林頓政府認為中國是“專制政體”，但是同時指出蘇聯解體后，美國及其盟國安全問題大為改善，遏制共產主義的擴張任務已經完成。這意味著在克林頓政府的對華認知里，無論就軍事威脅還是意識形態的攻擊性，中國遠遠不能與蘇聯相提并論。事實上1994年《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將地區不穩定、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及防恐等，列為美國當時的最大挑戰，而沒有將中國列為美國現實的威脅。中國是當時唯一的社會主義大國，美國未將中國列為現實威脅，這意味著美國沒有將意識形態斗爭作為美國對外戰略的重要考慮，至少不準備強力推進意識形態的對抗。冷戰結束后中國不僅延續了改革開放以來的對外政策，停止向外輸出意識形態，而且在意識形態領域刻意采取低調的姿態。例如中國積極簽署各類人權公約，參與各類人權對話，拒絕了越南向中國提出的結盟請求，主動積極地融入國際社會。中國政府的有效應對也在某種程度上緩和了美國對中國的敵視態度。事實上，靠振興國內經濟口號贏得選舉的克林頓將經濟發展排在美國國家利益的首位，意識形態(價值觀)與軍事安全是排在其后的。當時的克林頓政府對西方的自由、民主價值觀非常自信，認為將中國融入國際體系，隨著中國接受市場經濟，必然會引起政治體制的改變，中國意識形態的改變也是必然的。克林頓政府意識到美國無法遏制中國崛起，一直對中國融入國際體系持歡迎立場，避免與中國發生嚴重對抗。國務卿克里斯托弗(Warron Christopher)1996年5月17日曾清晰地闡述過“安全、開放、繁榮的中國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5)Warron Christopher. American Interests and the US-China Relationship. Address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Washington D.C., 1996-05-17, U.S. Department of State Dispatch.總之，冷戰結束以后意識形態對抗逐漸趨向緩和。

(四)中美相互依存日趨加深

20世紀80年代隨著美蘇關系的緩和，軍事競爭至上的理念趨向淡化，經濟、科技競爭日益為世界各國所重視，冷戰的結束無疑又大大加速了這一趨勢。隨著中東歐原社會主義國家紛紛加入西方陣營，中國、越南先后踏上改革開放的征程，資本、商品本著逐利的要求將世界連接成一個統一的大市場，國家之間的市場邊界日益模糊，出現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世界日益邁向相互依存的全球化時代。

克林頓總統是秉持經濟發展至上的理念戰勝布什入主白宮的。冷戰結束初期，美國的經濟狀況表現不佳，克林頓面臨著振興美國經濟的重壓。中國龐大的國土、巨大的人口，對美國意味著潛在的、不斷上升的巨大市場。美國如果將中國納入國際體系，塑造中國的利益偏好，基于成本-風險-收益評估，這自然是最佳的戰略選擇。事實上自中國改革開放以來，中美之間的經貿、人員往來愈來愈頻繁，中國日益成為美國重要的貿易伙伴，無論是從經濟優先角度出發，還是基于“參與與擴展”的全球戰略，中國在美國的亞太地區戰略中都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克林頓本人及其政府高官一次次地表達遏制中國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美國不應遏制中國。美國在其主導的國際體系內維護亞太地區乃至世界經濟繁榮、遵守經貿規則、整肅市場秩序、保護知識產權都難以離開中國的支持和合作。同樣，中國的經濟發展需要一個穩定和平的國際環境，維持東亞乃至世界的和平穩定成為中美共同的戰略利益。面對全球化的加速發展，各種非傳統安全問題層出不窮，中美兩國在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恐怖主義、跨國犯罪、毒品走私等領域享有廣泛的共同利益，客觀上需要雙方攜手應對。中國在朝鮮半島、臺灣海峽、南海地區所處的地緣戰略位置，決定著中國在亞太地區的穩定和平方面的重要作用，而聯合國理事會的常任理事國地位也決定了美國在國際政治問題上無法忽視中國。在經濟領域，美國需要中國價格低廉的商品，它有效降低了美國的通貨膨脹，節省了美國人民的消費成本。而美國先進的技術、管理經驗，正是中國改革開放需要大力引進的。中美兩國在環保、教育、科技等廣泛的領域進行了合作。中國被列為美國的環境合作對象國，美國對中國清潔能源項目給予幫助，兩國在《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京都議定書》等文件的框架內展開了卓有成效的合作。兩國在科技領域達成了一系列的合作協議，例如僅1997年一年間美國國家健康研發中心向中國提供技術、資金，援助中國的科研項目就達到了80個。[29]中美兩國在教育、文化領域的交流也非常密切，如著名的美國“和平隊”、“富布萊特計劃”，中國留學生長期居于美國留學生來源國之首，雙方之間的學者交流、互訪非常活躍。不僅中美兩國，事實上，后冷戰時代的世界各國，都已經處于政治、經濟、安全等各個方面利益交融的復合相互依賴之中。

可以看出，綜合考量當時的國際局勢、中美實力對比，克林頓執政時期推行遏制戰略的環境已經蕩然無存，通過遏制、接觸的風險、成本的比較，選擇對沖，避免采用遏制戰略把中國塑造成敵人成為克林頓政府的理性認知。

三、克林頓政府對華對沖戰略的實施

在冷戰后全球化快速發展的背景下，為了實現美國利益最大化，在政治、經濟、安全領域，克林頓政府采取接觸、制衡等一系列對立統一、相反相成的手段來應對中國崛起。

克林頓執政之初，美國的全球戰略處于冷戰向后冷戰時代轉軌的過渡階段，從屬于全球戰略的對華戰略處于摸索階段，但通過分析不難發現此階段的對華戰略已具備對沖戰略的相關特征。

克林頓于1993年1月入主白宮時面對的國際背景是蘇聯解體、中東歐劇變已經一年有余，美國成為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對美國而言中國徹底失去了遏制蘇聯的戰略意義，中國不僅保持著社會主義制度，而且是這個世界上一枝獨秀的社會主義大國。不論在全球層面還是地區層面，中國都不具備挑戰美國霸主的實力，中美實力懸殊是克林頓政府高層官員的共識，但是在美國精英眼里中國是異端，中國社會主義制度的存在對西方普世價值客觀上構成了挑戰。其時在美國國內，“歷史終結論”、“中國崩潰論”盛行。克林頓競選時猛烈攻擊布什政府無視“民主、人權”價值觀而同中國交好，上臺后美國府會合流，憑借美國超強實力優勢，以“民主、人權”為借口，高舉制裁大棒，對華施壓。其意在借蘇東社會主義陣營垮臺之機，“以壓促變”，迫使中國改變社會制度。這是克林頓上臺伊始對中國進行的戰略性試探。

美國采取多種戰略手段借口人權問題向中國施壓，通過“美國之音”和“自由亞洲電臺”譴責中國“人權問題”；利用國際機制干涉中國內政，如通過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將中國人權問題多邊化、國際化；利用其強大的政治影響力以“人權問題”為幌子阻撓中國申辦2000年奧運會。克林頓政府將人權進步作為美國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的先決因素，要求中國在人權、經貿、武器擴散等諸多問題上滿足美國條件。國務卿克里斯托弗公開表示最惠國待遇是促使中國政治制度演變的最佳杠桿，如不加以利用將是美國的損失。克林頓本人也聲明：自由、民主是美國關鍵的國家利益。[30]克林頓政府著重強調中國“人權問題”，致使中美意識形態分歧，尤其是人權問題一度成為凌駕于中美關系所有問題之上的重要因素。最惠國待遇是克林頓政府施壓中國的一張大牌。在此階段克林頓政府明顯突出了強制性方面的戰略手段，如制衡、束縛等，美國接二連三地祭出強制性手段的大牌，僅僅在1993年5月至9月間就制造出“中國與巴基斯坦導彈交易風波”、“銀河號事件”、“美國國會阻撓中國申奧事件”。這些情況表明，克林頓政府在對華施壓過程中動用了美國戰略工具箱里一系列工具，如媒體、國際機構等，運用了多種手段，體現了對沖戰略的復合性特征。

克林頓政府以“國際人權衛道士”自居，向中國施壓，試圖迫使中國放棄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實現政治體制向資本主義轉型。中國意識到這是美國針對中國的“和平演變”，涉及國家的穩定安全，原則問題上不能有絲毫妥協讓步。對于克林頓政府的“以壓促變”戰略，中國表達了強烈的抗議，在人權、臺灣、貿易、安全等各個領域進行了堅定而富有成效的抵制。在人權領域，美國無法迫使中國屈服，更重要的是美國將人權問題與最惠國待遇掛鉤嚴重傷害了美國的商業利益。1993年德國總理科爾(Helmut Kohl)從中國獲得高達20多億美元的訂單，讓美國工商業界眼饞之余也抱怨克林頓的對華政策，一些關于克林頓政府對華政策的負面報道開始出現。[31]改善美國經濟狀況的競選承諾使克林頓戰勝老布什而進入白宮。中美貿易狀況的惡化不利于美國經濟的復蘇，這對克林頓政府形成了壓力，克林頓政府被迫改變“以壓促變”的對華戰略，宣布將中國人權問題與最惠國待遇脫鉤。克林頓政府高度強調中美意識形態分歧，顯然是逆歷史潮流而動，不符合冷戰后世界各國致力于經濟發展的大趨勢，但克林頓政府并未視中國為你死我活的敵人，不愿與中國展開“零和博弈”，而是在成本-風險-收益評估后及時調整對華政策。

克林頓政府“以壓促變”的對華戰略建立在“中國崩潰論”基礎上，但中國并未像美國預期的那樣走向崩潰，1993年后中國經濟反而呈現出一派繁榮景象。蘇聯解體后美國在軍事上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全，西方價值觀占據著絕對的優勢，在后冷戰時代美國面臨著振興經濟、拓展海外市場的任務。中國龐大的市場對美國意味著無窮無盡的財富，在經過成本-風險-收益評估后，克林頓政府將經濟利益放在對外戰略的優先位置，從而放棄了人權與經貿掛鉤的對華政策。1994年6月克林頓政府正式宣布，無條件將貿易最惠國待遇給予中國。7月在全球戰略《參與與擴展戰略報告》的框架下,美國開始全面接觸中國。此后中美在政治、經濟、安全等一系列領域進行了廣泛的合作、對話,中美關系趨向緩和。

克林頓政府希望攜冷戰勝利之威，對中國進行戰略試探，在受到中國強烈抵制而受挫后，克林頓政府及時調整了對華戰略，加大了接觸、合作性的戰略手段，積極謀求與中國建立“面向21世紀的建設性戰略伙伴關系”。這體現了美國對華對沖戰略靈活性、實用性的一面，如果受到對象國抵制，效果不佳，實施國通常會軟化這一組的戰略手段，轉而加大另一組的戰略手段的投入。

在“參與與擴展戰略”的全球戰略框架下，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基本形成，對沖戰略的兩面下注特征凸顯:一方面在政治、經濟、軍事安全等各個領域美國致力于與中國發展“建設性戰略伙伴關系”，加大與中國的接觸、合作，試圖將中國融入美國領導的國際體系，影響中國的政治、經濟走向；另一方面利用臺灣、人權、亞太同盟體系等手段約束、防范、牽制中國。

(一)對華戰略的政治對沖

在1994年6月美國放松對中國的人權攻擊后，中美關系走向緩和。美國對華戰略主要采取合作性的戰略手段，交流、對話、磋商、談判成為重要方式，中美兩國高層官員互動頻繁。1994年11月在雅加達舉行的亞太經合組織會議期間克林頓總統與江澤民主席會面，雙方同意深化中美經貿合作。1996年11月國務卿克里斯托弗訪問中國。1996年12月克林頓總統在亞太經合論壇峰會中當面向江澤民主席陳述中美兩國加強戰略對話的必要性。1997年1月克林頓連任后，美國經濟低通脹、高增長，形勢大好。美國精英普遍對維持美國霸主地位深為自信。克林頓本人及其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伯杰(Sandy Berger)、國務卿奧爾布賴特(Madeleine K. Albright)等政府要員均在各種場合表示遏制、孤立中國的危害性，都強調要“全面接觸”中國，將中國融入國際社會。1997年10月江澤民主席訪美，中美將兩國關系定位為致力于建立“面向21世紀的建設性戰略伙伴關系”。1998年6月克林頓在訪問中國時重申美國對于臺灣問題的立場：美國不支持臺灣“獨立”。克林頓承諾在對臺軍售方面遵守“八一七公報”原則。兩國元首外交使雙方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領域的聯系更加密切，在諸如打擊恐怖主義、跨國犯罪、武器擴散等雙方關心的許多問題上都達成了共識。

這些只是美國對華戰略中合作性的一面，然而防范、牽制中國的一面始終相伴而行。美國從未真正停止以民主、人權為手段打壓中國。美國不斷利用其控制的聯合國人權機構及各類非政府國際組織非難、抹黑中國，動用信息傳播工具向中國民眾傳播西方意識形態，煽動、散布反共思想。雖然克林頓政府高調允諾遵守“八一七公報”原則，但是臺灣問題始終是克林頓政府政治上打壓中國、對沖中國影響力的一張王牌。克林頓政府暗地里不斷提升美臺關系，變相地支持臺灣加入相關國際組織，為臺灣拓展國際發展空間，從而牽制、阻礙中國影響力的提升。美國國會在施壓中國、抹黑中國國際聲望方面一直扮演著主力軍的角色：強烈抨擊克林頓的對華政策，譴責其為了經濟利益而置價值觀于不顧，無中生有地炮制出1996年中國干預美國大選的“政治獻金案”、華裔科學家向中國提供核技術的“李文和間諜案”，1999年5月又推出了中傷中國、反華思想的集大成者《考克斯報告》。

(二)對華戰略的經貿對沖

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充分展示了靈活性、實用性的一面，在初期通過人權問題施壓中國失敗后，美國在經濟領域加強與中國合作。中美元首會晤后兩國在政治、經濟、安全等各個層面的關系逐漸緩和，進一步促進了經濟合作發展。無論在政界還是工商業界，美國精英普遍認為同中國進行經濟接觸，除了直接從中國市場獲得收益外，更重要的是一旦將中國融入地區乃至國際體系，不僅會推動中國加快改革開放的步伐，而且國際經濟與中國經濟的密切聯系會約束中國的經濟政策，促使中國遵守國際規則，進而影響中國的利益偏好，有可能促使中國踏上“民主、自由”之路。由于能從龐大的中國市場獲得經濟利益，克林頓在經濟上接觸中國的戰略得到了美國各界的普遍支持，因而經濟領域是美國對華戰略中最傾向于合作的領域，以至于漸漸有了中美經貿關系成為兩國關系壓艙石的說法。中美之間經過13年之久的多輪經貿談判，于1999年終于就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達成中美雙邊協議。次年，中國獲得了美國給予的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地位，這意味著中美知識產權、貿易最惠國待遇方面的糾紛暫時得到緩解，中美經貿關系的發展趨向穩定。

克林頓政府在經濟領域對中國采取合作性的戰略手段，希望將中國融入美國主導的國際機制，重視中國的市場潛力，但是這決不意味著美國對華戰略在經濟層面就沒有強制性的手段。事實上同政治領域一樣，在經濟領域美國對華對沖戰略也始終是合作手段與強制手段并用。例如，在中美知識產權糾紛中，為了促使中國進一步保護知識產權，美國以嚴厲的經濟制裁迫使中國在1995年簽署了嚴格執行有關知識產權的協議，中國一共關閉了15家盜版光盤工廠。中國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談判過程中也是歷經艱難，一波三折。雖然1997年10月克林頓總統在與江澤民主席會晤中同意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但是美國提出各種附加條件，迫使中國做出相當程度的妥協、讓步。[32]此外在推動中國擴大開放的同時，美國不斷挑起貿易爭端，嚴格控制高科技產品及技術輸入中國，從科技進步、國際機制等方面約束中國，以圖延緩中國經濟的發展。

(三)對華戰略的軍事安全對沖

克林頓政府注意到中國軍隊在中國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不斷要求中國戰略透明化，支持中美兩軍加強聯系。在軍事領域兩軍取得了一系列交流合作成果，中美兩軍交往領域呈現擴大化趨勢。1997年5月中國同意美方軍艦在香港回歸后仍可繼續停泊香港。1998年1月中美兩軍簽訂了《關于建立加強海上軍事安全磋商機制的協定》。此外，在管理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和平利用核能、戰略核武器相互瞄準方面均達成了協議。美國在加大這些柔性戰略手段的同時，絲毫沒有放松對中國的防范、牽制，軍事上實行的也是“兩面下注”。臺海危機最為鮮明地詮釋了美國對華戰略的兩面下注特征。1995年在國會的壓力下，美國政府允許臺灣地區領導人李登輝訪美引發臺海危機，導致了冷戰后中美之間最嚴重的軍事對峙。一方面，美國派遣兩個航母編隊在臺灣海峽附近海域威懾大陸，警告中國不可以對臺灣動武，但同時聲稱繼續保持與中國高層接觸政策；另一方面，美國也告誡臺灣當局，美國不會允許臺灣為所欲為。[33]1995年10月克林頓總統向江澤民主席表示，李登輝事件后臺灣“領導者”訪問美國僅做個案處理，且其身份屬于私人性質。[34]1996年5月20日克林頓總統在一次演講中表明：中美合作是維持亞太地區穩定的基礎，離開中美合作，就絕無可能保障亞太地區的安全穩定。此次“臺海危機”后，美國保持與中國高層接觸、對話的同時也著手加強對中國的戰略威懾和安全防范，一個最顯著的變化就是美日同盟的調整。1996年4月17日美日公布了《美日安保聯合宣言》，宣稱美國繼續在亞太地區保持10萬軍力以保障亞太地區繁榮與穩定。同時美軍在亞太地區的演習、調動，以及美國與其他盟國及中國臺灣地區的安全合作均明顯增多。1997年9月公布的《美日防務合作指針》，更暗含美日同盟適用范圍包含臺灣海峽。

蘇聯解體后，防范在全球出現一個有實力挑戰美國的國家或國家集團是美國國家戰略的首要目標。無論是美國國防部在1995年發表的《東亞及太平洋地區安全戰略報告》，還是美國國家利益委員會1996年公布的《美國國家利益報告》，均強調確保在亞太地區不能出現一個與美國能夠抗衡的勢均力敵的國家或國家聯盟是美國的核心利益。1997年克林頓政府公布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預測：在2015年前美國不會遭遇勢均力敵的全球性對手，但是2015年后中國和俄羅斯有可能成為美國實力相當的全球性對手。中國不構成美國現實的威脅，這是美國對華進行接觸、對話的前提，中國龐大的體量、持續的高速增長，使其成為美國最為重視的潛在對手和必須加以防范的對象。1998年美國國防部出臺的《東亞安全戰略報告》再度確認了美國軍事上的對華防范、威懾：繼續維持冷戰時期的美日、美韓、美澳、美菲、美泰軍事同盟，在東亞地區保持10萬常駐軍隊。

美國在軍事上對沖中國，防止中國武力解放臺灣、擴大在東亞影響力的另一戰略手段是對臺軍售。在克林頓第二任期，美國不僅如約向臺灣當局交付了之前美臺協議中的售臺武器，而且與之前相比對臺軍售無論在數量上還是性能上都有大幅提升。在1999—2000年間美國宣布售臺的預警系統、情報電子戰裝備及各類新型導彈，嚴重破壞了臺灣海峽兩岸的軍事平衡，助長了臺獨的囂張氣焰。1999年5月，美國“誤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是美國軍事威懾中國的最為露骨的一次行動。

四、克林頓政府對華對沖戰略評價

克林頓執政時期美國面臨冷戰終結、傳統軍事威脅大為緩解、全球化快速發展的時代，追求經濟發展成為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主要戰略目標，而意識形態劃線、人權至上的理念則不得人心。克林頓政府同樣面臨著振興美國經濟的重任，冷戰后美國國家安全的首要目標是防范地區沖突、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反對恐怖主義，這些都無法離開中國的合作。全球無敵的超級大國實力使美國面臨的傳統軍事安全威脅不復存在，中美實力巨大差距使中國無法對美國構成現實威脅。中國改革開放、積極融入國際社會的靈活應對策略對克林頓的對華戰略也起了一定的平衡作用。但是中國龐大的體量、高速發展的經濟、迥異的意識形態都使克林頓政府無法放下對中國的戒心。基于國內國際環境的考量，克林頓政府通過成本-風險-收益的綜合評估后對中國實施對沖戰略，大致確立了冷戰后美國各屆政府對華戰略的基調，即一方面堅持對華接觸、協調、合作，促進中國政治、經濟體制轉型，另一方面對華防范、牽制、施壓，軟硬兼施兩手并用，對沖邏輯清晰、分明。

克林頓政府對華戰略變化的是對沖手段或強或弱的交替運用，不變的是實現美國國家利益最大化的目標。冷戰后無論是美國全球戰略還是從屬于其全球戰略的對華戰略，首要目標都是維護霸權地位，防范、牽制潛在的霸權挑戰者。誠然，美國一直高舉“民主、自由”大旗，在全球各地不遺余力地推廣西方價值觀，但是實用主義一直貫徹在美國歷屆政府的外交實踐中，維護國家利益才是美國外交戰略的永恒目標。對于任何一個有實力挑戰美國霸主地位的國家，哪怕僅僅是在一個層面上構成挑戰，美國都要堅定地進行打壓，決不會區分盟友與敵人，也不會顧及民主、自由價值觀，譬如美國與蘇聯、日本之間的博弈。由于中美博弈主動權的掌控方美國始自克林頓政府一直對中國實施對沖戰略，使中美在冷戰后的幾十年中“斗而不破”，總體上合作大于競爭，逐步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依賴關系。中美雙方在實現互利共贏的同時，在應對熱點問題、全球治理方面攜手合作，這有利于世界和平發展、繁榮穩定。但對沖戰略的負面影響也顯而易見。中美實力對比是美國對華對沖戰略重要的參考變量，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美國對華戰略的強度與手段。隨著中美實力差距的不斷縮小，美國對華防范、牽制的心理與日俱增。在后冷戰時代，前期中美實力差距巨大，中國不具備威脅美國的能力；后期中國發展勢頭迅猛，漸漸具有挑戰美國的能力。冷戰結束后，總體上美國對華對沖的強度是由弱轉強的。隨著中國綜合實力持續不斷的上升，在GDP總量達到美國2/3的臨界點后，美國對華戰略發生重大轉變也就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