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云震,高益民
(1.中央財經大學國防經濟與管理研究院,北京 100081;2.北京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875)
從歷史角度看,向別國尋求“先進”的政策是現代教育制度發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從19世紀國家教育制度首次出現以來,民族國家就一直在密切關注著別國的教育狀況,而這些國家往往是軍事或經濟上的競爭對手。那些“先進”的政策觀念和實踐不僅被跨國借用,而且它們往往脫離這些觀念或實踐起源的特定國家背景,并在國家決策的話語中作為“國際標準”廣為流傳。[1]因此,教育政策制定一直都是一個跨國經驗借鑒的過程,對外部標準的參考總能在各國的政策議程中以各種形式表現出來,并內化到本國政策實施的過程中。本文基于對澳大利亞與韓國媒體關于PISA 結果報道的比較,試圖探索除PISA排名之外能夠促進或阻礙一個國家或地區成為國際“參考標準”的條件,進而探究全球化背景下影響一個國家教育政策借鑒的地方化因素。
自從20 世紀60 年代大規模學生學業評估出現以來,“教育間的比較”開始或多或少地推進著教育標準化時代的到來,學生成績以排名表的形式呈現出來。這引發了一種全新的“排名政治”,或“通過比較來治理國家”,給參與國家的教育改革帶來了一種“規范性”的壓力(normative pressure)。[2]自此,一個國家是否能夠引領國際學業排名榜,成為了教育卓越的顯著標志。因此,各大國際組織相繼熱衷生產教育數據、對各國教育進行比較、制定教育排名表等,從而對民族國家教育改革產生政策權力,施加政策影響。[3]在所有的國際組織中,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簡稱OECD)開發的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rogramme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簡稱PISA)在推動這一外部政策參考模式的轉變過程中發揮了最重要的作用。有學者認為,當教育政策制定者選擇“參考標準”的時候,往往受雙邊關系、區域權力平衡、前殖民關系以及政治和文化相似性等因素的制約。[4]然而,隨著3年發布一次的PISA 排名表將全球教育表現最佳的國家和地區作為教育改革的“全球模式”深入推進,從其他國家與地區尋求“最佳實踐”(best practices)的實踐如今已經完全變成一種全球化的行為。例如,對于德國政策制定者來說,瑞典的教育不再為其所關注,對于澳大利亞的政策制定者來說,也不再將視線鎖定美國和英國。相反,芬蘭教育在連續榮登PISA排名表之首后成為了教育改革的“高效系統”,如今業已成為全球大部分地區教育改革的典范。[5]
當然,如果沒有優秀的PISA成績,芬蘭教育并不會在國際上享有如此高的聲譽。但僅憑PISA成績同樣也無法解釋它在全球范圍內享有的“參考地位”(referential status)。事實上,有一些國家和地區在PISA 測試中取得了相似的成績,甚至超過芬蘭,但它們卻沒有獲得類似的國際贊譽。尤其是亞洲的一些國家或地區的PISA成績優異,中國上海2009年第一次參加PISA 就在閱讀、數學和科學素養三大領域獲得第一,在之后的幾輪測評中也都表現突出。另外,韓國同樣也在PISA排名榜中持續保持高排名。
國際社會對芬蘭和亞洲國家及地區PISA成績的不同反應引起了學界的關注。本文試圖分析澳大利亞和韓國媒體對亞洲國家和地區PISA成績優異的有關討論,探索除PISA排名之外能夠促進或阻止一個國家或地區成為國際“參考標準”的地方化因素。本文選擇研究兩國政治上偏左與偏右立場的報紙各一份,具體來說分別是澳大利亞的《悉尼先驅晨報》(Sydney Morning Herald,偏左)和《澳大利亞人報》(The Australian,偏右),韓國的《今日時報》(Hankyoreh News,偏左)和《東亞日報》(Dong-A Daily,偏右)。本文無意去比較這兩個國家的左派或右派報紙的區別,而是希望在兩派對立的報紙所代表的意識形態范圍內,去探索這兩個國家的媒體話語。
澳大利亞和韓國兩國媒體對亞洲國家和地區PISA成功的報道十分有趣,因為這兩個國家在過去幾輪PISA中都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因此PISA影響其教育改革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澳大利亞學生在前兩輪PISA中的表現,使澳大利亞成為表現最好的國家之一,超出了公眾的普遍預期。然而,在2006年和2009年的PISA測試中,澳大利亞學生的排名突然下降,媒體報道從贊譽突然變成恐慌。與澳大利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自21世紀初的PISA項目開始以來,韓國一直是表現最好的國家之一。盡管PISA排名一直很高,在其他地方也享有很高的國際聲譽,但還是有人將韓國的PISA高分看作是教育體系中的“危機”。這些背景性因素的差異,加上地緣政治、經濟關系、文化差異等,都影響著這兩個國家媒體對亞洲國家和地區PISA成功的報道。
實際上,關于“外化”(externalization)的研究早已存在,即理解全球教育政策理念和實踐如何融入國家的教育政策領域中。“外化”一詞最早出現在尼克拉斯·魯曼(Niklas Luhmann)的系統理論中[6],它突出了一個社會子系統——如教育系統——是如何進行外部引用(external references)的,包括“國外的例子”(foreign examples)以及“國際共識”(international consensus)?!巴饣笔且环N“離散的形式,它可以在借鑒的背景下變得有意義,而且很容易就能產生合法性”[7]。斯坦納·卡姆斯(Steiner Khamsi)等學者在將“外化”的理念擴展到特定內在目的時,將焦點轉移到了外化的政治目的上,展示了政策決定者如何使用外部參考將其優先倡導的政策理念和價值觀合法化。[8]在圍繞“外化”概念的討論下,本文主要討論以下幾個問題:第一,媒體對“亞洲”教育的哪些方面特別強調?是誰在強調?第二,這些媒體報道有何影響?哪些政策被合法化以及哪些被拒絕?第三,被媒體所強調的亞洲國家和地區PISA 成功還有哪些其他的特點?以下首先分別討論在澳大利亞和韓國的媒體對亞洲PISA成功的討論,然后再對這些結果進行分析,總結促使或阻止在PISA中表現出色的亞洲國家和地區的教育是否成為這兩個國家教育政策“參考標準”的三大地方化因素。
傳統意義上,英國和美國一直是澳大利亞教育政策制定者的主要“參考標準”。[9]“澳大利亞總體上顯示了對英國和美國的依賴和從屬”[10]。這一趨勢一直延續到今天,如陸克文(Kevin Rudd)工黨政府(2008-2010年)提出的所謂“教育革命”,即國家課程、國家測試和問責制建立在測試結果的基礎之上,“不過是在復制英國十幾年前嘗試過的東西”[11]。
盡管澳大利亞對英國和美國新改革理念的依賴持續存在,但這兩個國家不再“壟斷”(monopolize)澳大利亞教育改革話語的外部參照標準。例如,自2009年開始,芬蘭的教育在澳大利亞媒體中被廣泛報道。許多政治家,尤其是左翼人士,批評陸克文和吉拉德(Gillard)工黨政府盲目追隨英國和美國的教育市場化改革模式,并堅稱他們應該從芬蘭教育中吸取經驗,因為芬蘭已經取得了最好的國際學術成果。[12]在澳大利亞的教育大爭論中,“亞洲模式”成為其最新的參考標準之一。然而,直到2007年前后,除了對少數國家在PISA中的成功介紹[13],或對中國香港地區新課程改革的描述[14],亞洲表現優異的國家與地區在媒體討論中基本上都沒有出現。這是因為中國香港地區、日本、新加坡、韓國等教育系統在PISA測試或其他國際學術測試(如TIMSS)中的表現雖然很優秀,但并沒有超過芬蘭。
這種一開始對亞洲高成就國家和地區的不關注,反映了澳大利亞作為對亞洲教育出口國的自我認知,以及對于現代化程度相對較低地區的優越感。通過使用“亞洲”和“教育”等關鍵字查詢,可以發現《悉尼先驅晨報》與《澳大利亞人報》兩家媒體的大多數文章都關注澳大利亞教育體系中的亞洲國際學生、澳大利亞教育產品在亞洲的營銷,以及澳大利亞對東南亞和太平洋國家教育發展的外國援助。此外,兩家報紙對21 世紀初澳大利亞幾大城市的亞裔移民家庭對子女的高教育愿望也有比較多的報道。報道大多將這些現象經常視為“問題”,如稱之為“過度學術輔導”。因此,直到21世紀初,澳大利亞的媒體話語中并沒有將亞洲作為教育理念和創新的來源,更別說對亞洲的教育改革模式有所青睞。[15]
不過這一局面到2010年前后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在2009年PISA 測試結果公布之后,上述亞洲國家和地區在PISA排名中名列前列。自2010 年PISA2009 結果發布之后,由于上海在PISA中的優異表現,《悉尼先驅晨報》與《澳大利亞人報》對亞洲教育的報道率大幅增加。此外,澳大利亞學生在PISA測試中的成績和排名都在下降,這進一步推動了大眾與媒體對PISA成績的關注。在PISA2009成績發布后,澳大利亞總理吉拉德強調“澳大利亞必須與亞洲鄰國展開教育競賽”[16]。于是,這兩家媒體都開始將表現最好的亞洲學生的PISA成績作為基準,來評估和討論澳大利亞學生的表現。[17][18]在PISA2009測試結果公布的一年內,吉拉德總理發布了一份關于“亞洲時代中的澳大利亞”的白皮書,“以幫助澳大利亞在亞洲世紀抓住機遇、迎接挑戰”。面對澳大利亞與東亞國家及地區的特殊地緣關系,再加上澳大利亞學生在國際評估的排名不斷下降,使得中國上海的PISA成功敲響了“澳大利亞的警鐘”[19],亞洲教育的特征逐步成為澳大利亞的教育改革借鑒模式,并不斷被合法化。
在PISA2009測試結果公布后不久,《悉尼先驅晨報》與《澳大利亞人報》兩家媒體就開始廣泛地介紹亞洲國家和地區的PISA成績,尤其是“上海創造的PISA奇跡”。然而,上海的成功卻被澳大利亞媒體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加以解釋。一方面,一些觀察人士強調了“儒家對教育的崇敬”,解釋了為什么中國和亞洲東北部的學生表現得如此之好,但同時也解釋了為什么這些國家的孩子如此不快樂。[20]在這些報道中,對亞洲教育的刻板印象——“激烈的競爭、死記硬背和測試”不斷被強化,其象征著“詛咒和折磨”。也有學者沒有將亞洲教育的成功看得如此消極,而是將亞洲國家和地區PISA的成功與家長對孩子的高期望、學生的勤奮和努力等儒家價值觀聯系起來,提出了文化主義的解釋。[21]
另一方面,其他觀察人士則避免或甚至忽略了這種文化主義的解釋,并從亞洲的成功中引出了有關澳大利亞的具體政策經驗。有學者就指出,PISA表現優異的亞洲國家和地區有著類似的教育特征,即統一的國家課程、定期的測試和反饋、以競爭為核心的價值觀,以及許多傳統的教學方法。他們聲稱這些教育特征在澳大利亞教育中是“缺席的”。[22]前OECD教育官員巴里·麥克高(Barry McGaw)和澳大利亞學者理查德·斯威特(Richard Sweet)強調了亞洲國家和地區成功的課程改革,指出“在中國課堂上發生的事情……是一種教孩子思考的過程,而不是一種僅僅以事實為依據的過程”[23]。也有學者對亞洲學校進行了更詳細的描述,強調中國上海和其他亞洲國家在提高課堂教學質量方面的多方共同努力。[24]
總部位于墨爾本的智庫葛雷坦研究所(Grattan Institute)教育項目主任本·詹森(Ben Jensen)在改變澳大利亞對亞洲教育的過于簡單、往往是負面的解釋方面尤其具有影響力。葛雷坦研究所是陸克文總理在2008 年為其政府建立的智庫。在政治家和媒體的支持下,詹森在PISA2009 結果發布之后對澳大利亞教育改革的討論被《悉尼先驅晨報》與《澳大利亞人報》兩家媒體廣泛報道。尤其在PISA2009結果公布后不久的一次新聞記者會上,詹森提問“當上海、韓國、香港和新加坡學生的表現都明顯優于澳大利亞學生的時候,澳大利亞在亞洲的經濟角色將會變成什么樣?”他同時強調,“我們應該向東方學習,向世界上最好的學校學習”[25]。同年晚些時候,在詹森的領導下,葛雷坦研究所發布了報告《向東亞最好的學校系統學習》(Catching up: Learning from the Best School Systems in East Asia)[26],該報告仔細研究了亞洲4 個成功的學校系統——中國上海、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新加坡和韓國。該報告迅速得到了廣泛的媒體報道,并在隨后的媒體教育討論中被再三提及。
詹森通過對這4 個亞洲教育系統的研究得出:“教育的成就與教育投入、班級規模的相關性遠小于教師的表現?!盵27]他淡化了文化的作用(例如儒家思想教育),也不認為過度關注學術成就是亞洲PISA成功的決定性因素,而是強調了這4個亞洲教育系統有助于提高教學和學習的教育實踐策略:教師的指導和示范,課例研究(觀察和研究課),分配最有才華的老師去最弱勢的學校,以及嚴格的教師職前教育。[28]
自PISA測試以來,芬蘭和韓國在國際排名表上一直表現優異,吸引了全球的關注。然而,韓國媒體對這兩個國家PISA 表現的反應卻截然相反。盡管韓國媒體稱贊芬蘭在PISA測試中取得的杰出成就,并將芬蘭教育作為全球教育改革模式,但卻忽略了自己國家在PISA測試中的成功。不同政治立場的韓國媒體都將學生的PISA 優異成績歸因于韓國教育體系的過度競爭、“考試”“影子教育”和“教育熱”等因素。[29]這種自我認知與傳統的亞洲教育形象——“詛咒和折磨”——相呼應。
左翼媒體《今日時報》更明顯地傾向于低估韓國學生的PISA 成績。如有學者就傾向于對韓國學生的PISA 成績持謹慎態度,他們認為這是亞洲教育模式的必然結果,他們不愿意把韓國學生的優異表現視為韓國教育體系的優點。[30]也有一些學者將韓國的PISA成績作為他們拒絕受市場化教育改革的工具。[31]在他們看來,優秀的PISA 成績證明了韓國公共教育的實力,其特點是奉行平等主義的政策,但政府卻試圖選擇市場導向的教育政策。還有一些學者特別關注PISA 數據中的負面指標,以凸顯韓國教育的系統性故障。他們指出韓國學生盡管成績很好,但對這些學科的興趣卻很低。他們認為韓國學生并不是自主學習者,在所有PISA測試國家中韓國學生的控制策略(control strategies,也稱為“自我調節學習”)是最低的。在他們看來,亞洲(包括韓國)教育的成功源于一些“錯誤的原因”——過度的學術競爭與長時間的私人家教補習,這帶來了嚴重的中學生高自殺率以及學習動力的喪失。
同樣,右翼媒體《東亞日報》的保守者們同樣對韓國學生在PISA中的表現持懷疑態度,但他們的懷疑反映了不同的教育問題。其中一些人認為應更多地關注精英學生。韓國課程和評估研究所所長金宋尹(Seong-Yul Kim)認為,韓國PISA表現最好的、名列前5%的學生依然落后于亞洲其他國家與地區,如新加坡、中國香港和日本,他將之歸因于韓國缺乏精英教育。這些保守黨作者利用這一事實制造教育危機,并用來使他們的教育議程合法化,以促進精英高中的發展。[32]支持保守黨的政策聚焦于最優秀和最聰明的學生,精英學校的支持者堅持認為精英學校對于國家應對全球經濟競爭至關重要。
盡管韓國媒體對其他國家對韓國教育表現的稱贊方式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但不同政治派別的媒體對這些稱贊表現出不同的反應。比如,2011 年美國總統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對韓國教育成功的贊美引起了韓國媒體的轟動。[33]左翼媒體《今日時報》作家批評奧巴馬“忽視韓國父母在教育上的投資已經超過了家庭承受范圍,每年超過100名韓國學生因忍受不了學習上的壓力而選擇自殺”[34]。相比之下,右翼媒體《東亞日報》的專欄和社論更容易接受美國對韓國教育成功的評價,或者至少沒那么具有批判性。他們要么強調奧巴馬對亞洲教育模式(如韓國)的贊揚,以證明在韓國和其他地方進行的“準市場教育改革”是正當的,要么強調競爭和問責在奧巴馬改革計劃中的核心作用,以及這二者在韓國的缺失。[35]
回應政治左派將芬蘭的成功作為教育質量與平等的象征,《東亞日報》的保守派作家批評進步主義者們試圖利用芬蘭教育來實現他們一直所倡導的教育政策議程——即取消全國性測試、提供免費的學校午餐與公共教育、取消教師評估等。一位頗具影響力的保守派專欄作家金宋德(Sun-Deok Kim)表示,“盲目地采用芬蘭的平等教育體系,而不考慮北歐國家獨特的教育環境,將是徒勞的”[36]。也有作者指出了進步教育家關于芬蘭教育的報告中存在扭曲現象。
正是在保守黨試圖揭開芬蘭PISA 成功經驗這一背景下,東亞教育開始被韓國媒體作為參考標準的備選,這一趨勢在2009年PISA 測試結果公布后變得越來越明顯。有學者就上海PISA 2009 年的成功提出了4 種可能的解釋:第一,中國教育系統是基于“成績第一”的,而上海有100所這樣的學校;第二,中國學生的學習時間是世界上最長的;第三,每個學校根據學生的學術能力提供不同的課程,從而為“有天賦”的學生開設特殊課程;第四,中學入學考試就已經開始鼓勵學術競爭。這些特征與韓國保守派所強調的比較一致,因此他們希望通過肯定這些特點來提高韓國教育的競爭力。[37]
值得注意的是,《東亞日報》發文者對上海PISA成功的討論,是為了證實韓國教育的成果和有效性。在這個過程中,正如在德國的案例中所看到的,對上?!癙ISA奇跡”的媒體報道與中國的教育優勢,或者更廣泛地說——由蔡美兒在《虎媽戰歌》(Battle Hymn of a Tiger Mother)一書中投射出來的教育方式相聯系。這些發文者贊同蔡美兒嚴格的育兒方式,他們認為這種方法有效地培養了“孩子們在未來的自信和競爭力”[38]。在中國的教育背景下,《東亞日報》的發文者將上海和韓國教育的成功視為“競爭教育”和“教育熱”的結果。相比之下,《今日時報》很少關注上海PISA的成功。因為《今日時報》不太傾向于強調以競爭為基礎的亞洲教育模式,認為這種模式是消極的自我教育認知。
《東亞日報》對上海取得成功的壓倒性支持與他們對最近日本在“減負”教育改革的負面評價形成了鮮明對比。三名《東亞日報》評論員對最近在日本因教育減負帶來的教育水平下滑以及在PISA中的表現不佳進行了批判,認為日本放棄了以教師為中心、強調學術基礎、嚴格的學校制度的教育傳統,去效仿美國20世紀70年代以兒童為中心的漸進式教育模式,將課程內容減少30%,主張建構主義式的學習。例如,?。↗ung)將以學生為中心的進步教育視為“美國化”的教育,他認為這種教育在美國和日本已經被證明是無效的。這些評論對以兒童為中心的“軟”教學法提出了質疑,并警告韓國公眾不要在失敗的教育學實驗之后進行類似的教育改革。與韓國相比,日本在PISA測試的排名相對較低,這一事實被用來反對任何旨在減輕學業壓力和競爭的改革措施?!绊n國不應該放棄自己長期以來建立起來的競爭優勢,日本可以通過放棄當前的減負教育回到過去的道路上,來阻止更嚴重的成績下降”[39]。
2011年,韓國政府宣布了一項新計劃,旨在促進學生“創造力和人格的培養”。為解決韓國學生學習負擔過重的問題,該計劃建議在2014 年實施新計劃,包括減少20%的課程內容,實行建構主義教學實踐。作為對這一計劃的回應,保守派人士聲稱,這種課程內容的精簡已經引起了公眾對學生學術成就下降的擔憂。[40]總之,日本學生在近幾輪PISA測試中相對于韓國學生的表現不佳,使日本成為韓國保守派人士反對將日本作為教育改革參考標準的關鍵原因。可見,PISA排名已成為特定國家參考和反參照的一種選擇標準。
對于研究教育政策的學者而言,PISA已經深刻地改變了全球教育政策制定的過程?!敖逃琶怼睘橐粋€國家教育被“丑化”或“美化”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性,并引發了“政策借鑒的新過程,以及國家教育體系的參考標準的重建”[41]。尤其需要強調的是,PISA在“將一種新的全球教育治理模式制度化”的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在這種模式下,國家對教育的主權越來越被大規模國際評估的影響所取代,而在這種國際評估中,表現最好的國家其主要教育特征被廣泛地作為全球性的“萬能藥”廣為傳播。[42]本文的研究結果支持了上述觀點,如各國對芬蘭教育的普遍認可證實了這一看法,即由大規模教育評估產生的高排名國家成為全球教育的“參考標準”。然而,不同政治取向的媒體對“芬蘭的成功”的看法在各國之間有很大的不同。此外,與芬蘭的“全球贊譽”相比,各國對“亞洲教育系統”的反應表明,需要對“參考標準”如何在全球化的政策領域中被選擇和構建的地方化因素進行深入研究。
根據上述對澳大利亞與韓國兩國媒體關于亞洲PISA 成功不同報道的分析與比較,可以總結出促使或阻礙一個國家成為“參考標準”的三大地方化因素:(1)對亞洲教育的刻板印象;(2)國家間的經濟關系;(3)因國家在PISA 排名表中相對排名的變化而帶來的危機感。當然,這種結論得出是有局限性的,因為它是基于對兩個研究國家的案例分析。但本文認為,它對于構建全球參考標準和“全球化教育領域”的概念具有重要意義。
刻板印象決定了政策制定者對自己國家和其他國家感知的方式。許多專門從事亞洲教育的比較教育學者早就發現了對亞洲教育存在的負面刻板印象。例如,許多研究日本教育的比較教育學者一直在試圖改變國際社會對日本教育的刻板性特征,如“說教性教學”(didactic teaching)、“教育媽媽”(education mama)、“學生對學業成功的過度家庭壓力”和“考試地獄”(examination hell)。盡管這些學者努力描繪出一幅更真實豐富的日本教育圖景,但對亞洲教育的負面印象仍然存在。
比如在澳大利亞,對“亞洲”好幾個國家都存在著刻板印象。上述也提及葛雷頓研究所成功地改變了當前澳大利亞對亞洲教育的刻板印象,把注意力從嚴格的紀律、殘酷的學術競爭和死記硬背的說教等方面轉向有效的教師專業發展、創新性教學方式和對表現不佳的學校針對性的資源分配等。葛雷頓研究所在媒體和政治上的優勢,無疑是澳大利亞對亞洲教育作為參考標準急劇轉變的決定性因素。
韓國人的自我刻板印象非常類似于澳大利亞對“亞洲”教育的負面偏見。不管他們的政治傾向如何,韓國媒體繼續把韓國的教育看作是激烈的學術競爭、過度的私人輔導、考試驅動的死記硬背,以及以犧牲創造力、好奇心和人性為代價的訓練。在韓國,不同政治派別的媒體對于“這些特點是韓國教育體系的優勢或劣勢”分歧較大。比如,推崇競爭教育體系的保守派韓國觀察家認為,日本的減負教育改革是一種可悲的偏離“亞洲”之路的做法,這導致日本學生的PISA成績下降,韓國不應該偏離傳統的“亞洲之路”。
在本文研究的兩個國家中,亞洲教育的刻板印象與另一種強大的對立模式——即芬蘭教育——密切互動。芬蘭的教育是“北半球”(the North)良好教育形象的一部分,其深深扎根于歷史之中,至少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因此,對芬蘭的“良好印象”常常與對亞洲教育的“偏見”相對立。在韓國和澳大利亞,對芬蘭和亞洲的教育有類似的對比。在韓國,保守派積極地試圖消除進步人士對芬蘭教育的偶像崇拜,并將PISA 在中國上海和韓國的成功視為亞洲競爭模式優點的證明。在澳大利亞,進步人士強調芬蘭教育的人道和平等性質,并將其與亞洲教育模式進行對比,以使持續進行的教育改革辯論的焦點集中在公平問題上,包括澳大利亞長期以來教育不公平的資助計劃——“岡斯基行動”。因此,在這兩個國家,亞洲國家和地區的教育和芬蘭教育的對比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媒體報道PISA 中表現良好國家和地區的媒體話語,而這往往反映了兩國教育討論中存在的政治分歧。
影響政策借鑒的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化因素是“參考標準”與其他國家的經濟關系。“亞洲世紀”(Asian Century)給澳大利亞帶來的經濟挑戰有助于合法化“亞洲鄰國作為參考標準”。葛雷坦研究所在媒體和政治、經濟上的優勢,無疑是澳大利亞將亞洲教育作為參考標準的主要因素之一。此外,葛雷坦研究所將“亞洲模式”的成功作為對澳大利亞將精力集中在宏觀政策問題(如資金問題)上的批判,獲得了保守派的支持。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詹森的文章2010年到2012年的3年間在右翼媒體《澳大利亞人報》共出現了4次,而在左翼媒體《悉尼先驅晨報》中卻1次也沒有出現。
就韓國而言,亞洲所有高水平發展的國家與地區無疑都是其關鍵的經濟競爭對手。比如,韓國保守派就傾向于將亞洲PISA 的成功用來論證他們所認為的“亞洲教育發展模式”的合法性。這也說明韓國身處亞洲經濟發展共同體,與其他經濟體的競爭關系直接影響到其教育發展觀念。也正因如此,他們認為與其他亞洲國家競爭的經濟關系是堅持教育“亞洲之路”(即拒絕建構主義課程改革)的背景因素之一。
最后在地方化因素中,“潛在參考國”在PISA排名表中名次的升降也起著重要作用。亞洲成功引起媒體轟動的時候,澳大利亞媒體認為澳大利亞教育存在嚴重的“危機”。這可能導致一種“澳大利亞輸給亞洲國家”的感覺,造成一種向亞洲國家學習以及進行教育改革的緊迫感。同樣的解釋也適用于韓國,因為日本較韓國的排名下降,導致右翼媒體近年來將日本的減負教育改革作為一種反參照,而不是效仿。與此同時,中國上海在PISA中的優異表現也鼓勵了韓國媒體將前者的教育特點視為“我們必須保持”或“回歸”的路徑。
澳大利亞和韓國對蔡美兒《虎媽戰歌》一書的反應可以看出他們對中國上海2009 年PISA成績的認知和反應方式。在韓國,保守派作家贊揚了蔡美兒所謂的中國式撫養孩子的方法,蔡美兒的方法代表了他們所認為的“良好的舊韓國教育”的一部分,他們擔心這種教育將會被“以減少課程內容和以學生為中心的教學方式”所侵蝕。相比之下,在澳大利亞,盡管這本書被媒體廣泛報道,但只有一篇文章以上海的PISA成功來闡述這本書,強調儒家文化遺產是上海PISA 成功與蔡美兒教育方法成功的共同因素。
總而言之,雖然全球化對政策借鑒領域的影響不容小視,但地方背景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一個國家是否以及以何種方式能夠成為另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參考標準”。國際大規模教育評估中的領先排名是實現全球參考標準地位的必要條件,但它仍然遠遠不能成為充分條件。因此,日益全球化的教育政策輸入與輸出出現必然帶來“全球標準化”(global standardization)和“國家與區域多樣化”(national and regional diversification)的同步發展。前者必然涉及政策本土化與民族主義的產生,而后者則通過國際政策話語的本土化而不斷獲得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