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邊塞：論陳叔寶文學集團的邊塞詩書寫

楊淑敏

陳叔寶（553—604），據(jù)《陳書·后主本紀》載：“后主諱叔寶，字元秀，小字黃奴，高宗嫡長子也。梁承圣二年十一月戊寅生于江陵……光大二年，為太子中庶子，尋遷侍中，余如故。太建元年正月甲午，立為皇太子。十四年正月甲寅，高宗崩。乙卯，始興王叔陵作逆，伏誅。丁巳太子即皇帝位于太極前殿。”[1]他生于梁末動亂之時，十歲至京城，十七歲被立為太子，三十歲當皇帝，七年后亡國。身為陳代后主，其與南唐后主李煜極為相似，在政治上不算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他酷愛文學，不理朝政，喜與文臣、嬪妃作詩享樂，以致朝政混亂，這也是其迅速亡國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上看，其在政治上的推動，又客觀上促進了文學集團的形成，加之其較高的創(chuàng)作天賦和才華，給陳代文壇帶來了一絲生氣，對后世文學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作為共屬于一個文學集團之內的詩人，陳叔寶文學集團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內容和藝術上都有其大體相似的旨歸和特征。首當其沖的是宮體詩的創(chuàng)作，這是當時時代的特定產物和普遍傾向。此外，他們還寫了數(shù)量可觀的寫景詩、邊塞詩、詠物詩和一些贈答之作等等，其中邊塞詩引人注目，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說到邊塞詩，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唐代蔚為壯觀的描寫邊塞的作品，往往對前代的作品有所忽略。陳叔寶文學集團中的邊塞詩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不少，在文學史上應該有一席之地。如陳叔寶創(chuàng)作了《隴頭》《隴頭水二首》《關山月二首》《雨雪曲》《飲馬長城窟行》等邊塞作品，表現(xiàn)出與宮體詩截然不同的特點。相對于宮體詩的綺麗香軟，邊塞詩則更有主流的意味，畢竟“無論是閨閣女性，還是青樓女性，都不在社會的主流意識中”[2]。這一集團的邊塞詩創(chuàng)作與唐代相比，有其鮮明的特點。“不法古之學必靡，不法古之文必卑”[3]，這一時期的邊塞詩創(chuàng)作也對唐代邊塞詩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首先，該集團創(chuàng)作邊塞詩的詩人們，如陳叔寶、江總、徐陵、周弘正、顧野王、陸瓊等，他們都沒有親身經歷邊疆的經驗，是想象性的邊塞詩。正如有論者所言，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除少數(shù)詩人有直接的從軍和邊疆經歷外，如曹操、王粲、陸機、高昂等，大多邊塞詩人對邊塞都缺乏實際的體驗，其詩作是對邊塞的虛擬模仿[4]。而在唐代，這種想象、代言的作品也經常出現(xiàn)，如李白、杜甫這樣的大詩人也寫過這樣的詩作，但與此不同的是，作為宮廷詩人，陳叔寶文學集團的創(chuàng)作不可能如杜甫那樣表達“崇高的仁愛精神和強烈的憂患意識”[5]。真正把邊塞詩派發(fā)揚光大的仍然是真正參加過邊塞生活和戰(zhàn)爭的詩人們，他們的創(chuàng)作讓邊塞詩更富于生機和開拓性的意義，如高適、岑參等。在這一點上，余恕誠先生的區(qū)分是恰當而深刻的，他把唐代邊塞詩大體分為兩類，即軍幕文士之歌和戰(zhàn)士之歌，前者是指被聘到邊防節(jié)度使幕府中的文士之作，軍幕文士是詩歌的抒情主體；而后者的作者多出自社會上的一般詩人，其假借邊防士卒進行抒情和表達，往往具有想象性[6]。應該說，陳叔寶文學集團的邊塞詩創(chuàng)作有如唐詩中的“戰(zhàn)士之歌”，都帶有某種想象性，有鮮明的“擬”“代”特點，但又不完全相同。前者的活動基本局限于宮廷之內和繁盛之地，而唐代創(chuàng)作戰(zhàn)士詩歌的詩人多多少少還有一些邊塞的經歷，哪怕是旅游性質的。所以后者基本上能夠做到從士兵的眼里想象邊塞，而前者則更多的是從高處凝視低處，但其中對戰(zhàn)士的理解、體恤也是難能可貴的：

長城飛雪下，邊關地籟吟。濛濛九天暗，霏霏千里深。樹冷月恒少，山霧日偏沈。況聽南歸雁，切思胡茄音。（陳叔寶《雨雪曲》)

這首詩寫的是雪景，詩作透露著強烈的悲涼氛圍，在大雪紛飛的邊關，一片寂靜，天昏地暗，朦朧清冷。特別是南歸的大雁，勾起了戰(zhàn)士的思鄉(xiāng)和無限的傷感。作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君主，能夠想象到邊塞環(huán)境的惡劣，并對戰(zhàn)士的思鄉(xiāng)之情深有感觸：“況聽南歸雁，切思胡茄音”，自上而下看到的守衛(wèi)邊疆之苦也是值得肯定的。這與當時盛行的宮體詩的歡悅、閨閣之趣是迥然不同的，宮體詩創(chuàng)作題材狹窄，多為清綺靡麗的閨閣之作，其多借助女性形貌等描寫來表達閨閣之情[7]。應該說，文學集團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在當時有著非常進步的文學意義和價值。

其次，也正由于缺乏實際的邊塞體驗，這種體驗的間接性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他們對邊塞風景描寫的真實性和細致化。也難以達到袁枚所主張的“性靈”境界，即自然地抒寫個人的真情實感[8]。正如余恕誠先生對戰(zhàn)士之歌的分析，這些詩人的邊塞詩創(chuàng)作寫景較為虛括，多建立在想象和間接經驗之上，其主要原因是缺乏實際的邊塞經歷，其閱歷對創(chuàng)作產生了一定的阻礙。在這些邊塞詩中，長城、大漠、古塞、風霜等意象在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固然這些意象的組合在形式和藝術上也能產生一定的美學意蘊和境界，但多給讀者一種雷同和重復之感，讀者無法感受到其中的真切之情，反倒有一種虛假之感[9]。這種說法恰恰切中了陳叔寶文學集團邊塞詩作的核心特點，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邊塞詩與唐代的戰(zhàn)士之歌正是一脈相承的，它們在藝術上和學識上都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這也是中國古代慣用的一種傳統(tǒng)，“在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與學識培養(yǎng)相聯(lián)系，文學教育也往往與學識教育相偎依。”[10]一旦詩人有真切的邊塞體驗，便能迅速地結合起來，從而演變成聲勢浩大的邊塞詩派。陳叔寶文學集團邊塞詩寫景大多使用虛幻的、普泛化的自然物象和地名意象，有一定的美學境界，但正如余先生所言，詩人們反復使用同樣的意象組合，難免出現(xiàn)模式化的傾向。這一點在他們詩作的題目上也可窺見一斑，如徐陵《長相思》，陳叔寶《有所思三首》都是寫相思之作。他們頻繁選擇樂府舊題《隴頭水》《關山月》《雨雪曲》等進行創(chuàng)作，同情士兵久戍不歸和凄苦的生活，他們把地名集中在隴頭、關山等蕭瑟之地，自然景物則集中寫水、月、雨、雪、霧、冰等容易引人傷感情緒的物象。這些類型化的物象和主題在他們的詩歌中大量出現(xiàn)，試比較下面兩首詩作皆可有所領略：

高隴多悲風，寒聲起夜叢。禽飛暗識路，鳥轉逐征蓬。落葉時驚沬，移沙屢擁空。回頭不見望，流水玉門東。（陳叔寶《隴頭水》）

霧暗山中日，風驚隴上秋。徒傷幽咽響，不見東西流。無期從此別，更度幾年幽。遙聞玉關道，望入杳悠悠。（江總《隴頭水》）

兩首詩作都表達了久戍不歸的主題，其中的悲情鮮明地滲透其中。第一首先用隴頭之“悲風”“寒聲”“落葉”“移沙”等陰郁之景來鋪墊整體氛圍，然后自然引出“回頭不見望，流水玉門東”的思鄉(xiāng)之情。后一首與其有相似之處，先用隴頭之“暗霧”“驚風”“ 幽咽”等來鋪墊，而后用四句則表現(xiàn)歸鄉(xiāng)之情，主觀情感的表現(xiàn)更為強烈。可見，兩首詩的主題是大體相當?shù)模憩F(xiàn)的方法和結構方式也有相似之處，這種類型化傾向在這一文學集團創(chuàng)作中是普遍存在的。但詩作的整體境界刻畫還是達到了一定的水平，特別是陳叔寶的《隴頭水》沒有太多的情感表現(xiàn)，而主要憑借景物的把握來彰顯感情，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當然，詩作還沒有達到唐詩中那種了無痕跡的自然境界。

最后，陳叔寶文學集團的邊塞詩還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即詩作普遍表現(xiàn)出悲涼的情緒，這與該集團其他類型詩作多表現(xiàn)愉悅的情緒是截然不同的。應該說，陳叔寶文學集團在把想象力投放沙場的時候，他們的傷感再也無法掩飾和控制了，因為這種題材的作品無疑觸及了詩人們最敏感的心靈地帶。有論者在分析梁陳邊塞詩的特點時指出其“重視情感表達，尤其是‘感蕩心靈’的情感，具體體現(xiàn)為對悲情的高度強調。梁陳邊塞詩作無論對邊戰(zhàn)艱巨性的陳述，抑或對戍邊征戰(zhàn)者的同情，也無論對邊塞惡境的渲染，抑或對昭君遠嫁的追憶，種種主題、內容都貫穿著‘哀怨’的情感線索。”[11]這種分析是切合作品實際的，陳叔寶文學集團的邊塞詩創(chuàng)作同樣如此，如：

塞外飛蓬征，隴頭流水鳴。漠處揚沙暗，波中燥葉輕。地風冰易厚，寒深溜轉清。登山一回顧，幽咽動邊情。（陳叔寶《隴頭水》）

這首詩展現(xiàn)的是塞北的荒寒意象，這些意象豐富生動、渲染意境，大大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對作品意境、風格的形成，作者情感的表達、讀者閱讀的審美體驗都有重要影響”[12]。總體上看，這首詩前六句寫景，最后兩句筆鋒一轉，寫邊關戰(zhàn)士登高思鄉(xiāng)的情懷，情調“幽咽”，流露出無限的傷感。這種悲涼之調在其他詩作中也廣泛存在，如：

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星旗映疏勒，云陣上祁連。戰(zhàn)氣今如此，從軍復幾年。（徐陵《關山月》）

霧暗山中日，風驚隴上秋。徒傷幽咽響，不見東西流。無期從此別，更度幾年幽。遙聞玉關道，望入杳悠悠。（江總《隴頭水》）

可見，無論是征人思歸，還是出征沙場的送別都充滿了無盡感傷，因為這種相思和離別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幻想和訣別，在現(xiàn)實中都是無法實現(xiàn)的，特別是在陳代的這種國勢之下，詩人們在寫這一類型的作品時幾乎不展現(xiàn)一絲亮光。上述兩首詩作中，如“戰(zhàn)氣今如此，從軍復幾年”“無期從此別，更度幾年幽”兩句都用了“幾年”兩字，表面上是在詢問，而實質上則是一種絕望情緒的傳達，其中的悲傷溢于言表。應該說，陳叔寶文學集團邊塞詩突出地表現(xiàn)了這種悲涼之調。

此外，陳叔寶文學集團的周弘正、顧野王、陸瓊等詩人也有邊塞詩創(chuàng)作，如“焚烽望別壘，擊斗宿危樓”（陸瓊《關山月》），“隴底望秦川，迢遞隔風煙。蕭條落野樹，幽咽響流泉。瀚海波難息，交河冰未堅”（顧野王《隴頭水》）等等。當然，這些作品很難達到意蘊渾成、毫無雕琢的痕跡，也很難達到嚴羽所言的“詞理意興，無跡可求”的評判標準[13]。但其創(chuàng)作在多個方面也顯示了自己的獨特價值和特色，是唐代詩歌的前奏，為唐代詩歌盛世的到來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陳叔寶文學集團邊塞詩大放異彩，具有唐代邊塞詩悠悠不盡的意味，如陳后主的《隴頭》《隴頭水》等，徐陵的《出自薊北門行》《關山月》等，江總的《關山月》等，這些詩作情感充沛、形象生動，詩風剛勁質樸，對唐詩產生了重要影響。如徐陵的詩對李杜有重要影響，陳祚明有云：“孝穆樂府風華老練，殆兼李、杜之長。”又云：“竟是少陵詩之佳者，情旨深，節(jié)奏老。”（《采菽堂古詩選》）可見，李杜對徐陵的作品有所吸收，尤其是徐陵的邊塞詩對他們的影響更大。王夫之甚至說過，徐陵的《關山月》其一“高、岑何得有此開爽悲健。”（《古詩評選》），不言而喻，高適、岑參的邊塞詩同樣受到集團詩人的推動和影響。作為“中華文化的瑰寶，沉淀著古人的自然觀、人情觀和處世觀”[14]，陳叔寶文學集團的邊塞詩創(chuàng)作無疑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和重要的社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