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銀行28億存單質押“羅生門”

何國勝

“估計近期警方會有較大進展。”11月12日，濟民可信集團發言人周明告訴南風窗記者，集團兩家子公司28億元存款，在“不知情”情況下被渤海銀行質押擔保一事目前仍然沒有新的實質進展。

此前雙方的發聲，將事情推入一個“羅生門”的狀態。濟民可信集團堅稱，他們對28億元存款被質押擔保一事毫不知情，并稱可能存在公章造假情況。而渤海銀行在最初聲稱發現了企業間的異常行為，后發聲明表示濟民可信集團及其子公司知曉此事。同時還稱濟民可信從被擔保方“華業石化系”，獲得了三倍于存款利息的額外收入。

濟民可信對此否認，并再次追問渤海銀行在此事中的系列違規行為。目前，雙方都已報警。在警方調查結果出來之前，各執一詞的局面很難緩解，關鍵問題—28億元的質押擔保業務究竟是如何完成的，但這也難以有答案。

11月12日，證監會官網發布對渤海銀行出具的境外上市反饋意見。其中第五條要求渤海銀行詳細說明濟民可信兩家子公司相關存款為第三方提供質押擔保的情況，“公安機關是否已立案偵查，你行相關從業人員是否存在違法違規行為或不當操作行為，相關事項進展情況，以及該事項是否對你行本次發行構成實質性障礙。請律師核查并出具法律意見”。

一個電話

整件事開始于2021年8月19日的一個電話。據濟民可信揭露，8月19日當天，濟民可信子公司無錫濟煜山禾藥物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山禾藥物”）法人代表於江華，接到了一通來自渤海銀行南京分行的電話，詢問他們是否正在辦理一筆存款質押業務。

由此，濟民可信方才得知自己旗下山禾藥物和其關聯公司南京恒生制藥有限公司（下稱“恒生制藥”）在南京分行的33億元存款中有28億元在他們“不知情”情況下已被質押。為一個毫無關聯的第三方企業—華業石化南京有限公司（下稱“華業石化”）提供票據融資擔保。

8月21日，渤海銀行南京分行營業部經理胡兆鋒及其助理管鵬程，帶著華業石化兩位人員同濟民可信見面協商。濟民可信公開的協商錄音中，被標為南京分行營業部總經理助理管鵬程的聲音承認，該項業務辦理過程中沒有與存款企業正面交流。這一說法還得到了錄音中標為華業石化方的承認。而且錄音中管鵬程承認該南京分行的驗印系統比對率達到85%以上就可以通過，是銀行的漏洞。

此外，被標為胡兆鋒的錄音承認，濟民可信的第一筆存款存入不久后就被辦理了質押業務。而這也指向了渤海銀行在3月份給審查山禾藥物的會計師事務所“詢證函”回函中作出了不符合實際的回復。

8月24日，濟民可信集團向渤海銀行南京分行當面送達了通知函，再次重申從未將存款轉為紙質存單，也沒有為他人辦理過任何質押擔保業務。同時要求南京分行必須保障其存款安全和自由提取，不得進行任何違法劃扣和其他違規違法操作。次日，華業石化貸款逾期，濟民可信因擔保關系，銀行賬戶被劃走5億元，后又退回5千萬元。

雙方多次協商無果后，濟民可信集團于9月3日向無錫警方報警。10月23日，經媒體報道后，此事進入公眾視野。渤海銀行于10月24日發公告稱已報警。之后，兩方進入最初各執一詞的狀態中，而貸款方華業石化一直處于靜默狀態。

存單質押是銀行一種常見的業務，多見于企業用戶借貸和融資業務中。若按常規流程，其中有多個環節可以防止此類事件的發生。

但此事也出現其他的聲音。

財新此前報道稱，據銀行方面人員透露，於江華當時接到銀行電話詢問是否有存款質押業務時，曾回復“應該是吧”，問及“辦理質押的金額時”，於回復“10億？”南京分行表示金額不對并詢問具體辦理人員時，於提及了集團財務部工作人員。此次通話結束后，於又回電南京分行，否認對存款質押一事知情。

濟民可信發言人周明就此回復南風窗，“於江華不分管日常財務事項，向財務人員核實后當即向銀行做了明確回復。”隨后，財務人員又致電渤海銀行，再次否認該公司有人前去辦理存款質押，并要求報警。

根據濟民可信的聲明，該集團下屬兩家子公司的33億元存款，在渤海銀行南京分行攬儲人聯系下，于2020年11月至2021年8月間陸續以“新易存”的形式存入。

有懷疑聲音指出，濟民可信集團為何將33億元巨款存進并無任何合作的渤海銀行南京分行，且存款利率并不算高。根據濟民可信公眾號文章中所公開的詢證函，山禾藥物存入南京分行的多筆半年期存款利率為1.69%。而目前中國銀行、工商銀行這種利率較低的國有銀行半年期大額存單利率也有1.9%。

因此，這看起來似乎不是明智的選擇。濟民可信發言人周明就此疑問回復南風窗，“渤海銀行是正常的股份制商業銀行，我們在江蘇有兩家企業也有在建的重大項目，（屬于）正常存款。”此外，他還稱關于利率高低一事，屬于猜測性內容，對此不予評價，“我們不清楚其他銀行的大額利率”。

誰的問題？

盡管濟民可信和渤海銀行對此事各執一詞，但多位業內人士和專業律師向南風窗記者表示，這是一起不本該發生的事故。

存單質押是銀行一種常見的業務，多見于企業用戶借貸和融資業務中。若按常規流程，其中有多個環節可以防止此類事件的發生。廣州一位商業銀行資深人士告訴南風窗記者，存單質押首先要將電子存單轉為紙質存單，而這一環節就需要企業自己向銀行提出申請。

此外，在質押合同簽署時，必須要采用面簽方式，并拍照留底。要么客戶經理和業務員上門面簽，要么企業財務人員攜帶公章、印鑒等到銀行面簽。該業內人士還稱，除了需要審核預留印鑒和公章外，大額存單的質押業務，還需企業股東大會或董事會的決議。

京師律師事務所中小企業投融資事務部主任楊永輝律師也告訴南風窗記者，“辦理質押融資業務時，需要企業財務主管或企業法人攜帶公章、質押合同等文件，到銀行窗口辦理。”

中國銀行某省分行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他們行對于企業賬戶預留印鑒的比對，由電子系統進行，必須要達到100%相似度才可以通過。該工作人員還稱，對于企業用戶，不管資金多少，銀行每月都會跟其對賬。方式可以是企業通過網銀查詢，也可以是銀行開具紙質對賬單發至企業。

濟民可信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通過網銀查詢時，只能看到余額，看不到是否被質押的狀態。

此外，最基本的一個常識是，正常情況下，一家企業不會給與自己毫無聯系和往來的企業做如此大額的擔保。

依上所述，此事就有了目前的兩種情況。一是如渤海銀行所言，濟民可信集團對此事并非不知情。二是濟民可信堅稱不知情，并指出此事涉嫌公章造假。

11月4日，渤海銀行發布公告稱，其他信息顯示濟民可信對此事知情，而且獲得了來自融資方“華業石化系”3倍于存款利息的收益。據財新報道，渤海銀行所稱的額外收益是指濟民可信此前從華業石化方面額外收取了約5%的貼息。

上海一位金融行業從業人員告訴南風窗，實際操作中確實存在有閑置資金的企業通過委托貸款和提供擔保，賺取回報。“對于一些現金流很好的企業來說，要是沒有好的投資渠道，他們的錢放在銀行里作為存款的話，利息收入不高，這種情況下就有可能通過其他渠道把資金借給別人，中間的利潤就很可觀”。該人士稱，為了安全，有時資金方和用款方會通過銀行等金融機構達成交易。操作方式就如此事中的存單質押擔保一樣，有了擔保后銀行給用資方開銀行承兌匯票，而用資方再付給資金方一筆高息。

財新此前援引一名民間資金市場人士稱，濟民可信做中醫藥業務利潤豐厚，近年來成為資金市場比較有名和活躍的資金方。

濟民可信發言人周明向南風窗表示，針對此問題，該集團堅持此前的回應：“相關存款的全部收益情況及來源，我集團在9月3日向無錫警方報案時已作詳細闡述并提供了具體的款項記錄。”

“對于一些現金流很好的企業來說，要是沒有好的投資渠道，他們的錢放在銀行里作為存款的話，利息收入不高，這種情況下就有可能通過其他渠道把資金借給別人，中間的利潤就很可觀”。

事發幾天后，江蘇相關部門初步調查稱，濟民可信存款質押業務中，存在公章造假的嫌疑。濟民可信則對媒體稱，整個業務辦理中，存在300余處造假公章蓋印。目前，有關部門還未公布最終調查結果。

“根據我國刑法280條的規定，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并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楊永輝律師告訴南風窗，在此次事件中，若真存在偽造公章的行為，其涉案金額已經屬于“情節嚴重”。

若此事為真，誰有可能偽造公章？

“從銀行的合規性及嚴格的貸款流程來講，銀行私刻假章的可能性不大。”楊永輝律師向記者分析。上述上海金融從業人士持同樣看法。該人士表示，作為一家持牌金融機構，銀行本身沒有動力偽造公章，這種行為的風險遠遠大于收益。因為對銀行來說，信譽是更重要的資產。“但如果把視線聚焦到銀行里的某一個工作人員的話，這個就不好說了。”該人士說道。

假如在銀行主體不知情下，員工涉嫌偽造公章，銀行是否承擔相關責任？楊永輝律師分析稱，“這個要看銀行員工是否利用職務便利，如果是利用職務之便私刻公章，且使用假公章利用職務之便進行了違法行為，那么，銀行是需要擔責的。”

假公章如果是華業石化的人偽造，銀行也可能會因沒有盡到審查義務而承擔責任。楊永輝律師分析稱，在這兩種情形下，此事中28億元的質押合同可能會被認定為無效。

另一個可能是，濟民可信集團內部人員私刻公章的情形。“如果是濟民財務人員私刻公章簽署合同則構成表見代理，如為表見代理，合同應為有效。”楊永輝律師說道。

“表見代理”是指行為人雖沒有代理權，但第三人在客觀上有理由相信其有代理權而與其實施法律行為。在法律上這屬于有效的代理行為。但其有一個要件是：相對人是善意的且無過失。也就是說，此事中的融資方華業石化須是不知情且無過失。

但濟民可信方否認了這種可能性。其發言人周明向南風窗表示，事發后他們排查了集團內部及其子公司所有可能涉及此事的員工，都沒有問題。

楊永輝律師就此分析，如濟民可信在此次事件中不存在過錯，涉案質押擔保為虛假，銀行作為放貸方，理應足額將本息歸還儲戶，且承擔一定責任。對于涉事銀行相關工作人員，包括其他儲蓄方或者貸款方人員，“本事件未來不僅僅是公司或行業處罰，可能連帶導致發生違法發放貸款、騙取貸款等刑事犯罪的調查”。

值得一提的是，財新此前報道提到，多方證實渤海銀行經辦此項業務的管鵬程已被無錫警方帶走。

渤海銀行還能再贏嗎？

實際上，渤海銀行不是第一次陷入“擅自”質押企業存款的風波中。

記者查詢裁判文書網發現，2018年8月，渤海銀行因同樣的事情被上海中技物流有限公司（下稱“中技物流”）起訴。中技物流訴稱，他們存入渤海銀行的2.5億元存款在其不知情情況下，被渤海銀行質押，為一家毫無關系第三方企業融資提供擔保。在第三方企業貸款逾期后，中技物流2.5億元存款被渤海銀行劃扣。

但最終渤海銀行勝訴。法院審理認為此項業務手續文件完整，且在關鍵文件上均有中技物流的公章和法人代表簽名。此外，中技物流無法對自己并未授權經辦人辦理該項業務、無法對其公章和法人簽名未授權就被隨意處置等事宜做出合理解釋。而且渤海銀行已舉證證明在《質押協議》簽訂時，依照業務流程審查了原告公司章程及股東會決議等相應文件，已盡到合理的擔保審查義務。

之后，中技物流提起上訴，但最終因為沒有按時交納上訴費而被作自動撤回上訴處理。

當前事件中，渤海銀行也聲稱手握一套完整的質押手續。但與上述案例不同的是，當前事件中有調查部門初步透露公章涉嫌造假，而且渤海銀行工作人員在與濟民可信的協商中坦承存在違規操作。

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此事進入司法程序后，渤海銀行是否還能再次勝訴？

靜默的華業石化

事情發生后，作為“主角”之一的融資方華業石化一直處于靜默狀態。之前有媒體報道，事發后華業石化已經匆匆搬離其之前的辦公場所。

濟民可信公布的錄音和前期媒體報道均顯示，渤海銀行通過濟民可信28億元存款質押擔保，給華業石化提供了票據融資。目前，因為華業石化一筆貸款逾期而導致濟民可信集團4.5億元存款被劃扣。

但無法確定的是，渤海銀行通過濟民可信的質押擔保，給華業石化開出的多張銀行承兌匯票，具體有多大數額。另外，這些貸出來的錢，用到了哪里？上述上海金融業內人士向記者分析，一般來說，銀行開給企業的銀行承兌匯票會高于質押擔保的金額。

實際上，渤海銀行不是第一次陷入“擅自”質押企業存款的風波中。

至于資金的去向，該業內人士稱，企業著急融資無非幾種情況，要么是擴展規模，要么是補窟窿救急，要么就是拿錢生錢。“但結合渤海銀行說濟民可信收了華業石化三倍于存款利息的收入，我感覺更大的可能是錢生錢或補大窟窿，因為這個融資的成本很高。”該人士說。

早前，華業石化被認為通過四次股東變更后，背靠央企中石油系。有人據此猜測，渤海銀行可能就是因華業石化是國企子公司的身份才做出如濟民可信所言的，在“不知情”情況下質押存款提供擔保。但早在9月26日，中石油就對其“打假”。

上述多位銀行業人士表示，對于銀行而言，核實一個公司有沒有國企背景，是極其簡單的事情。楊永輝律師表示，假冒國企可能會涉嫌偽造公文、印章，還有可能涉嫌虛假注冊或合同詐騙，如果通過網絡等宣傳，還涉嫌發布虛假網絡信息等。一旦造成了不良后果，可以直接追究法定代表人的刑事責任。

事發后，華業石化背后的實控人莊金東浮出水面。他曾是華業石化歷史股東江蘇潤港的創始股東和法人。記者通過天眼查查詢發現，莊金東近年來卷入多起買賣合同、廣告合同和企業借貸糾紛。2016年6月，其還被南京鼓樓區人民法院列入失信名單。

多個公開信息顯示，盡管他早在2016年4月退出江蘇潤港股東之列，但其一直以江蘇潤港和華業石化董事長的身份多次參加外部調研活動。

而實際上，據財新報道，正是因為華業石化實控人因其他案件被查，導致資金鏈斷裂而貸款逾期，才使得8月24日濟民可信集團4.5億元存款被渤海銀行劃扣一事發生，也導致這一事件升級，并演進到今天的地步。

目前，華業石化公開聯系方式已失效。渤海銀行經記者聯系后也暫未回應。

具體真相如何，仍待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