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草案》下我國海事法院船舶司法出售通知義務探析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 謝斯珺

聯(lián)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第六工作組對《北京草案》的第五次審議會議于10月18日至22日召開。作為保證船舶司法出售合法性的重要要求，司法出售通知的內容依然是此次會議討論的焦點。《北京草案》作為解決經一國法院完成的船舶司法出售得到國際承認問題的文書，如果其完成公約化進程并且我國批準加入，其中有關司法出售通知的安排將直接影響我國海事法院作為船舶司法出售國法院應當承擔的通知義務。本文將以《北京草案》第四修訂本（最新修訂版本）為基礎，結合此次會議的內容以及我國船舶司法出售通知的法律規(guī)定，探析《北京草案》可能對我國海事法院船舶司法出售實踐產生的影響。

一、司法出售通知對象、內容以及使用語言

1、通知對象

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以下簡稱《海訴法》）第33條規(guī)定，海事法院應當在拍賣船舶前，向被拍賣船舶登記國的登記機關和已知的船舶優(yōu)先權人、抵押權人和船舶所有人發(fā)出通知。在船舶拍賣之前的程序中，法院將詢問申請人和被申請人是否存在相關權利人。申請人和被申請人應當按照海事法院的要求，提供其已知的船舶優(yōu)先權人、抵押權人和船舶所有人的有關確切信息。船舶優(yōu)先權人通常是由被申請人提供給法院。海事法院同時會向船舶登記機構查詢船舶所有權和抵押權的情況。

相比于我國《海訴法》，《北京草案》對于通知對象的規(guī)定存在兩點不同。第一，增加了光船承租人以及光船租賃登記處的登記官，并且考慮到各國法律體系以及登記機構設置的不同，增加了已登記的對船舶享有權利的人和同等登記官。第二，為了消除各國對于措辭的理解不同，對通知對象做了具體的限定：船舶所有人應當是進行司法出售當時在船舶登記處被記載為船舶所有人的人；船舶抵押權人應當是已登記的抵押權人；考慮到主動聯(lián)系潛在船舶優(yōu)先權人的可行性以及各國船舶優(yōu)先權擔保的不同范圍，船舶優(yōu)先權人應當已經根據有關規(guī)章和程序向實施司法出售的法院或其他機構提交了索賠通知。

在《北京草案》下，通知登記機關具有重要意義。登記機關的行動是該司法出售具有國際承認效果和購買人享有清潔物權的重要體現。當船舶司法出售得到承認后，登記機關需要注銷附著在該船舶上的已經登記的權利，并且將該船舶從登記簿中予以注銷，進而方便購買人辦理新的船舶登記。但是就目前我國海事法院拍賣外國籍船舶的實踐來看，通知外籍船舶的船舶登記機構存在較大的困難。因為外籍船舶有可能懸掛方便旗，并且船舶登記國可能不接受郵寄送達。

可以發(fā)現，《北京草案》在《海訴法》的基礎上，明確了應當通知光船承租人和光船租賃登記機關，同時減輕了海事法院通知船舶優(yōu)先權人的困難，對于未主動向海事法院提交關于該船的索賠申請的船舶優(yōu)先權人，法院無需通知。

2、通知內容

《北京草案》附上了司法出售通知的范本，通知的內容包括：表明通知書是為公約的目的而發(fā)出、司法出售的國家和法院的名稱、船舶和船舶所有人的詳情、出售預期時間和地點的信息、法院關于司法出售程序的條款和條件、關于授予清潔物權的說明等。

會上有與會者建議刪除出售時間、地點、條件以及授予清潔物權的信息，代之以附上向法院咨詢的聯(lián)系方式。另有與會者則認為，通知包含的信息應當盡可能全面。范本的內容應當取決于通知的目的。雖然通知的目的之一是吸引潛在購買人，但是通知的主要目的是提醒債權人注意即將進行的出售以及所得的分配。因此，范本的內容包括債權人行使其權利所需的基本信息即可。

事實上，《北京草案》并不要求必須使用該范本，而是要求通知應當至少包含范本中的信息，即草案并不阻止通知包含司法出售國法律所要求的其他信息。我國海事法院在確定通知內容時，除了范本所包含的信息，還可以附上法院的電子聯(lián)系方式，以便相關人員可以進一步咨詢，同時鑒于語言的障礙、工作的繁忙以及法律的限制，最好建議相關人員委托我國律師進行咨詢。另外，可以對可能推遲出售、利用在線平臺公開拍賣出售以及通知所載出售時間僅為預計時間等情況進行說明，以應對疫情等突發(fā)事件對出售程序的影響。

3、通知的語言要求

《北京草案》目前并未規(guī)定法院必須采用何種語言來發(fā)布通知，即通知將以司法出售法院的官方語言發(fā)布。盡管會上對草案明確規(guī)定語言要求普遍持保留意見，但是承認英語是全球海事界普遍使用的語言，與會者普遍支持通知應當以英文發(fā)出或應當附上英文譯本的建議。工作組表示將對于這一建議將進行商定。由于我國法院在涉外送達方面普遍使用中文，如果未來草案生效文本中明確規(guī)定使用英文或者其他語言，將對海事法院提出更高要求。海事法院應當嚴謹措辭，尤其是關于我國船舶司法出售程序的條款和條件的部分，避免因為用詞翻譯而出現理解上的偏差。

二、司法出售通知的送達方式和送達時間

《北京草案》在制定之初，對送達方式和送達時間都進行了具體的規(guī)定。由于各個國家具有不同的法律體系和司法實踐，擁有截然不同的實體和程序規(guī)定。通知作為一項程序性規(guī)定，不同的國家根據不同的國情對之會有所調整，將通知正當性的規(guī)定權利保留至國內法有利于最大程度地協(xié)調各國意志的統(tǒng)一。由此，工作組最終將司法出售通知的送達方式和送達時間留待司法出售國國內法解決。

1、送達方式

《海訴法》中規(guī)定的方式為書面方式和能夠確認收悉的其他適當方式。其他適當方式包括傳真、電子郵件等方式，采用這些方式送達，必須確認受送達人確已收悉。對于域外的船舶司法出售通知的送達，電子方式是最為高效便捷的，但是這一方式在使用上存在一定的困難。目前尚沒有任何電子通信系統(tǒng)提供可以確認對方收悉的功能。在某些電子郵件中發(fā)件人可以選擇勾選需要回執(zhí)，但是已讀回執(zhí)需要收件人配合。因此，實踐中海事法院對于司法出售通知的送達通常采用快遞郵寄的方式。

此外，《北京草案》與《送達公約》關于送達方式如何協(xié)調，工作組曾提供三種方案。第一種方案是，草案中不規(guī)定司法出售通知的具體方式，由司法出售國法律決定使用何種傳遞方式，如果滿足《送達公約》的適用條件即可使用其中規(guī)定的傳遞渠道。第二種方案是，如果未來采取條約的形式，依據《送達公約》第25條的讓步條款“不損及締約國已經或將要成為當事國并含有本公約所規(guī)定事項的條款的其它公約”，即使草案規(guī)定的送達方式與《送達公約》規(guī)定的傳遞渠道不兼容，也以草案的規(guī)定為準。第三種方案是，如果未來采取條約的形式，草案中不僅規(guī)定具體的司法出售通知的送達方式，而且允許使用《送達公約》所規(guī)定的傳遞渠道發(fā)出通知。

從《北京草案》司法出售通知條款的措辭看，應當由司法出售國法律決定送達的方式。我國已經加入《送達公約》，因此需要認定《送達公約》能否適用于船舶司法出售通知的送達。這取決于：《北京草案》中是否規(guī)定了將文書送達到國外的情形；司法出售通知書是否屬于司法文書或者司法外文書；船舶司法出售是否屬于民事或者商業(yè)事項。首先，《北京草案》中規(guī)定的送達對象包括船舶登記機構、船舶優(yōu)先權人、船舶所有人等，這些送達對象極有可能位于船舶司法出售國以外的地方。因此，在某些司法出售中會出現遞送通知以便送達國外的情況。其次，司法出售通知是在有管轄權的法院命令或者進行強制執(zhí)行措施（即司法出售）的情形下發(fā)出的，可以被認定為屬于《送達公約》中的“司法文件”。最后，《北京草案》第一修訂本將稅務、行政或刑事訴訟中的司法出售排除在適用范圍之外，而船舶司法出售通常會涉及海事索賠，關涉當事人之間的私人權利，其中至少有一方當事人從事海運業(yè)務，因此可以認為屬于民商事事項。也就說，《送達公約》中的中央機關送達、領事或外交直接送達、領事或外交間接送達、直接郵寄送達、主管人員直接送達、利害關系人直接送達以及相應機關之間的直接交流的方式海事法院均可使用。使用《送達公約》中的這些方式時，海事法院要注意通知對象所在國是否對某些方式做出保留。

需要注意的是，《北京草案》第四修訂本在通知范本中對送達方式進行了指導，范本指出司法出售國法院通常使用的送達方式可以包括掛號郵件、快遞、電子方式以及被通知對象同意的任何其他方式。也就是說，從草案正文措辭來看采用的是第一種方案，但從附錄通知范本中的指導來看采用的是第二種方案。基于范本指導的非強制性，其中關于通知的指導尚不足以觸發(fā)《送達公約》中的讓步條款。但是由于采用《送達公約》中的傳送渠道可能導致通知時間不符合司法出售程序中的時間要求，工作組表示將商定在正文中插入一項條文，表明《送達公約》中的傳送渠道不應適用于司法出售通知在《送達公約》締約國之間的傳送。

也就是說，如果依照現有草案，海事法院可以使用《送達公約》中的各項方式，但要注意通知對象所在國是否對某些方式做出保留；如果工作組最終在正文中增加了足以觸發(fā)《送達公約》讓步條款的條文，海事法院則無法使用《送達公約》中不符合司法出售程序要求的送達方式。

《海訴法》還規(guī)定，海事法院應當通過報紙或者其他新聞媒體發(fā)布公告，拍賣外籍船舶的，應當通過對外發(fā)行的報紙或者其他新聞媒體發(fā)布公告。這一規(guī)定對應了《北京草案》中“如果司法出售國法律有規(guī)定，應當在司法出售國的新聞公告中發(fā)布，并在其他國家出版或發(fā)行的刊物上發(fā)布”的要求。

2、送達時間

同送達方式一樣，《北京草案》在通知范本中對送達時間進行了指導。范本指出30天通常是合適的期限，但是法院可以酌情規(guī)定較短的通知期限。在不能確定司法出售時間和地點情況下，應當注明司法出售的大致時間和預期地點。并且在得知司法銷售的實際時間和地點后，無論如何應在司法出售前至少七天再行通知。《北京草案》正文中僅規(guī)定通知至少包含范本中的信息，但并未要求按照指導的送達時間行事。

我國《海訴法》規(guī)定，海事法院應當在拍賣船舶三十日前，向有關權利人發(fā)出通知。拍賣船舶的公告期間不少于三十日。并且在《海訴法》司法解釋中進一步規(guī)定，海事法院裁定拍賣船舶，應當通過報紙或者其他新聞媒體連續(xù)公告三日。一些船舶可能需要經過二次甚至多次拍賣，每次拍賣都需要發(fā)布拍賣公告，依據《關于扣押與拍賣船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船舶拍賣未能成交，需要再次拍賣的，應當在拍賣日七日前發(fā)布拍賣公告。并且經過兩次拍賣仍然流拍的船舶，海事法院可以進行變賣。《北京草案》中司法出售是指法院行使海事管轄權而對船舶實施的非自愿性出售。在我國的語境中，應當包括法院主導的拍賣和變賣，即司法變賣屬于《北京草案》中船舶司法出售的一種，因此司法變賣中的購買人也可受益于《北京草案》中規(guī)定的承認制度。

3、通知遞送存儲處的要求

《北京草案》為了更大限度地發(fā)揮司法出售證書的效用以及在網上發(fā)布司法出售通知，規(guī)定了一個在線集中存儲處。也就是說，海事法院在滿足了前述的國內法關于通知送達的要求外，還應當將船舶司法出售通知書傳送給存儲處以供發(fā)布。

在此前的會議中，工作組考慮基于全球綜合航運信息系統(tǒng)平臺新增一個存儲模塊。國際海事組織在本次會議中對其托管的作為全球綜合航運信息系統(tǒng)附加模塊的集中在線存儲處所涉成本、語言和功能進行了介紹。公眾可以通過系統(tǒng)的公共賬戶查看相關信息，該信息只能通過由賬戶管理員授權的用戶賬戶提交，該賬戶管理員由海事組織各成員國指定。存儲處只履行被動的發(fā)布職能，不應負擔確保已發(fā)布信息的準確性或完整性的義務，也不應對未予發(fā)布承擔任何責任。

對于向存儲處遞送司法出售通知有兩點需要明確。第一，不免除海事法院向特定對象發(fā)送通知的義務。從《北京草案》的措辭來看，新聞公告、存儲處公布，與法院向特定對象發(fā)送通知，三者是并列關系。存儲處公布通知，是為了吸引更多的購買人來參加競買，也可以方便未被列入被通知對象中的利益相關方追尋船舶的具體情況。法院主動向特定對象發(fā)送通知，是為了提醒利害關系人注意即將進行的船舶司法出售，其后他們將能有機會對該船舶的司法出售價款提出索賠，或者是為了船舶司法出售后該船上附著權利消滅能夠順利進行。二者不可相互替代。第二，法院向存儲處發(fā)送司法出售通知的時間，應當與其發(fā)出船舶出售公告的時間一致。存儲處公布實際上是對國內法規(guī)定的公告起到了補充作用。因此，海事法院在確定了船舶出售的相關事宜后，在通過報紙或者其他新聞媒體對外發(fā)布公告的同時，應當將該通知遞送給存儲處。

三、遵循司法出售通知要求的意義

船舶司法出售通知的送達，作為保障程序正當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只有良好的遵守了相關要求，保障各方利害關系人的基本權益，才能認為此次船舶司法出售能夠取得國際范圍的認同。《北京草案》將滿足司法出售通知的相關要求作為簽發(fā)司法出售證書和賦予購買人在締約國內具有該船的清潔物權的前提。由此，違反司法出售通知的要求，船舶購買人無法取得司法出售證書，并且其可被作為拒絕使司法出售具有國際效力的理由。《北京草案》區(qū)分了船舶司法出售在司法出售國的效力和在司法出售國以外的效力，司法出售在司法出售國的效力應當由司法出售國依據其本國法決定。對于船舶司法出售的撤銷或者中止申請，以及對司法出售證書的質疑，由司法出售國法院享有專屬管轄權。對未遵守通知要求的補救辦法以及獲得這些補救辦法的資格，交由司法出售國國內法處理。

我國《海訴法》和《拍賣法》僅規(guī)定了當事人之間惡意串通的拍賣無效，未對海事法院違反前述通知要求的后果做出明確規(guī)定。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25條，當事人、利害關系人認為海事法院的拍賣行為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可以向海事法院提出書面異議，海事法院應當自收到書面異議之日起十五日內審查，理由成立的，裁定撤銷或者改正。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zhí)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進一步明確了允許撤銷拍賣、變賣的情形，包括未按照法律、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對拍賣標的物進行公告、其他嚴重違反拍賣程序且損害當事人或者競買人利益的情形。

在船舶司法出售完成之前，如果發(fā)生拍賣公告發(fā)布期限短于法定期限或者公告日期與實際拍賣的日期不符等情形的，應當撤銷原拍賣公告，重新發(fā)布新的公告。在船舶司法出售已經完成之后，如果拍賣公告嚴重違反法律規(guī)定，應當撤銷此次拍賣；如果法院未通知利害關系人，如已登記的船舶抵押權人、船舶優(yōu)先權人，導致其無法參與船舶出售后的價款清償程序，價款清償程序尚未結束的，應當允許該利害關系人參與清償，價款清償程序已經結束的，經利害關系人申請法院應當撤銷此次船舶拍賣。如果海事法院裁定拍賣的船舶屬于案外人的財產，該案外人可以申請撤銷拍賣。

一旦船舶司法出售被撤銷，該船舶的所有權不發(fā)生轉移，購買人應當返還船舶，申請出售人已經取得的款項也應當返還，并且由法院重新進行該船舶的出售程序。船舶司法出售作為公法性質的行為，一旦被撤銷，會嚴重影響我國法院的公信力，甚至可能引發(fā)國家賠償。船舶司法出售作為一項耗時長、牽涉廣、標的大的程序，海事法院應當嚴格遵守前述有關通知的要求，避免因為程序瑕疵導致該船舶出售被撤銷。

四、結論

依據《北京草案》第四修訂本（最新修訂版本）以及本次會議的內容，我國海事法院在船舶司法出售程序中，除了向《海訴法》中列明的對象發(fā)送通知外，還應通知光船承租人和光船租賃登記機構，并且應當將船舶司法出售通知遞送存儲處。通知遞送存儲處并不免除海事法院向特定對象發(fā)送通知的義務，并且海事法院遞送通知的時間應當與其對外發(fā)布公告的時間一致。司法出售通知的送達方式、送達時間以及違反司法出售通知要求的法律后果，應當依據我國國內法的相關規(guī)定進行。《送達公約》能否適用于船舶司法出售通知的送達需要依據草案最終正文的措辭進行確定。由于遵循司法出售通知的要求作為船舶司法出售具有國際效力的前提，海事法院應當注意嚴格遵循國內法和《北京草案》中的司法出售通知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