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鵬
(廊坊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
神話是對原始社會的客觀反映,而其中的語言起源神話便映射了先民對語言產生的認識和思考。語言是生命體存在的重要表征,它從出現的最開始就被賦予了特定的文化功能,它應該是生物之間通訊息的最為古老的方式之一。語言作為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和事項,也確實在人類文明起源的發展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西方模仿說認為,藝術是對自然的模仿,早期人類諸多活動確實源于對自然界的模仿,如舞蹈、樂器、建筑、工具。語言源于模仿的觀念也基于此而產生。目前搜集的文本中,有壯族、佤族、哈尼族、畬族、基諾族、臺灣排灣族等6篇文本,它們在語言起源的神話中都指向了語言源于模仿,按照模仿的對象來看,可以分成模仿動物的語言和模仿自然界的聲音兩種類型。
按照進化論的思想,人是從森林古猿進化而來的,是動物的一部分,所以跟動物學習語言的思想自有其合理的一面。然而這只是在科學發展進步的情況下,人類對自身有了更為全面的認識之后才作出的判斷。在上古時期,人們尚未對自身的源起有科學的認知,只能依靠自己的猜測來推斷人類語言的源起。動物的語言雖不如人類豐富,但動物之間的交流恐怕還是通過動物之間的語言進行的,人類最初的語言本也沒有那么豐富,只是隨著時代的進步而在不斷的交流與交往之中產生了多樣化的語言。
神話中將語言源于動物的觀念展現得較為明顯。如壯族創世史詩《德傣撣登俄》講述,洪水后,兄妹成婚生了四對兒女,他們分別管理東西南北四方。遠古時候,語言沒有區別,兄弟姐妹讓人把語言分開:居住河邊的人是土僚,因河谷有猴子,就按猴聲來分;居住山邊的人是彝族,因山林有松鼠,就按鼠聲來分,話音像鼠聲。從此,世上的人各有各的語言,分族分語,講話就不亂了[1]717。佤族《司崗里》講,人類從司崗走出來之后并不會說話,就去找人神莫偉要語言,莫偉指點巖佤(即佤族)學牛,尼文(即拉祜族)學斑鳩,三木傣(即傣族)學細蜜蜂,賽口(即漢族)學畫眉鳥,各民族才有了自己的語言[2]612-613。再如高山族的百宛人神話《始祖的傳說》敘述,兩顆蛋變成了一男一女,他們跟鳥學習說話,也根據鳥的叫聲獲得了自己的名字——“普納雷”(男)和“鳩谷”(女)[2]421-422。這幾則神話都在講人類的語言源于動物,其中有三個方面需要重點解讀。
第一,語言最初已經形成,卻仍要進行分化。壯族這則神話中的土僚就是壯族的別稱,按神話所講,遠古時期的人類是有語言的,而且語言是一樣的。為何還要重新習得語言?一方面,神話要與現實保持一致,現實中語言分化的情況是存在的;另一方面,就如神話所述,語言分開,講話就不會亂,它同《圣經》巴別塔神話中所設定的語言分化的原因、過程較為相像。反觀佤族和排灣族的神話,無論是從司崗走出的佤族祖先,還是從蛋中出生的排灣族先民,他們在誕生之初并不會說話。其實,壯族神話所強調的語言分化是發生在人類第二次起源之后,而佤族和排灣族神話反映的則是人類第一次起源,出現時間有所不同,洞生人、卵生人的思維觀念的產生也應更為久遠。如此看來,壯族所認識的語言模仿論應是對語言的二次加工和改造的過程,而佤族和排灣族神話則是對語言原生起源的解讀。
第二,選取模仿動物的原則較為相似。神話中采取的基本原則是聲音相近,依靠聲音來擇取模仿的動物,如佤族神話中,佤族、漢族、傣族、哈尼族四個民族的語言模仿對象分別選取了牛、畫眉鳥、蜜蜂和斑鳩,這些動物自然是佤族生活中所熟識的動物,而且在他們看來,漢族的說話就像畫眉鳥一樣,佤族的說話類似牛的低沉聲,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這幾種語言的發音與他們所選取的動物的發聲有相似之處。不過通過這則神話,也足以見得佤族在早期與漢族、傣族和哈尼族有著較為密切的交往,彼此之間比較熟悉。壯族與佤族神話相近,選擇了猴子和松鼠作為壯族和彝族學習語言的對象,而且神話中強調的也是按照聲音來劃分;排灣族也是按照鳥的叫聲來學習語言的:可見按聲劃分是較為共通的原則。
第三,模仿動物型的語言起源神話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在單一民族內部的起源,二是通過比較多民族語言的源起來發掘出本民族語言起源的特點。壯族和佤族都強調了本民族與其他民族的同源共祖關系,且在語言的產生上有一定的聯系。而排灣族語言起源神話與之相比,并未涉及其他民族的語言,只是單一的語言起源問題,從兩個蛋中出生的男女是跟鳥習得語言,跟著鳥叫獲得了自己的名字,單看這樣的神話表述,很難會明白為何排灣人會選取飛鳥作為自己的學習對象。這就跟排灣人的民間信仰觀念和神話文本中的隱含信息有關。陳勤建認為,在稻作文化地區,“稻作鳥化心態”是“從事稻作生產的民眾,由實踐經驗中直接產生的一種原生態的群體心理狀態”[3]。因而在稻作文化區域,“稻鳥化”的心態烙印較深,在南方很多民族地區的確有這種心態存在。排灣人所在區域雖為山地,但隨著農耕文化的滲入,稻作文化也浸入排灣族的文化之中,在排灣族神話之中,有多篇谷種起源神話便是佐證,如排灣人的祖神saljimlji到地下界得到了粟種后播種并分給眾人,幸存的兄妹得到從天上而降的粟種[4],這些神話都間接表明排灣人的很多部落已經進入了農業文明社會。排灣人一方面可能受稻鳥文化的影響,另一方面可能存在著鳥圖騰崇拜的信仰觀念,這樣才有神話中向飛鳥學習語言的情況出現。若單純地認為飛鳥是隨意擇取的對象,恐怕是不符合神話更深層寓意的,而且對于男女祖先的出生,神話也表現了一定的隱喻,他們是由兩顆蛋變化而來,但這是什么蛋,這蛋又從何而來,我們似乎不得而知,按照通常的理解,我們學習語言的對象大多應為有姻親血緣的一方,而若將語言起源作為神圣的事情來對待,那么這蛋極有可能是鳥蛋,他們向飛鳥學習語言便也講得通?!对娊洝芬灿醒?,“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梢娚檀甲嫔裨捤杏木褪区B生人、卵生人思維。由此觀之,排灣人擁有這種文化思維模式也不難理解。
模仿型語言起源的另一種方式是模仿自然界的聲音,基本是按照樹枝的聲音、砍樹的聲音、水的聲音來創造自己的語言。如壯族、畬族、哈尼族、基諾族都有此類神話。向自然界來尋找語言創造的靈感,也蘊含著人們獨特的思考。
此類神話對于語言產生的敘述基本只是跟樹和水有關。如壯族創世史詩《德傣撣登俄》中,除了壯族和彝族是向猴子和松鼠學習之外,居住在山上的人是哈尼族,因山上有樹木,就按砍樹的響聲給他們分習語言,也就產生了各族分語的情況[1]717。畬族神話《高辛造萬物》中,文化英雄高辛在完成了造太陽、造月亮和補天的重任之后,他聽到樹枝響,就教人說話和唱山歌[5]。哈尼族《塔婆、模米生兒女》和基諾族的《瑪黑、瑪妞和葫蘆里的人》兩則神話都講述了不同民族的語言起源。
哈尼族神話:塔婆和模米喝了懷胎水,渾身上下都懷孕,塔婆生下一百個人,模米生下一千個人。傣族從腳趾出生,住江河邊,學水的聲音說話;瑤族從鬢發出生,住森林里,學砍樹的聲音說話;彝族從手臂出生,住在山腰,常放火燒山,學樹枝燃燒的聲音說話;哈尼族從肚皮中間出生,住在半山腰;苗族從髀骨出生,住大山的石巖之間[6]。
基諾族神話:洪水之后只剩瑪黑、瑪妞兩兄妹,他們只找到一粒葫蘆種子,種下種子之后,兄妹成婚,葫蘆成熟之后,燒了一個洞,人便從葫蘆的洞中出來。第一個走出的布朗族不會說話,瑪黑和瑪妞讓他模仿水聲說話;第二個走出的基諾族就是用瑪黑和瑪妞的話,所以不用再去學別的語言;第三個走出的傣族學習布朗話和基諾話,又進行改造,成了自己的話[7]。
上述幾則神話都表現出語言起源于自然界的聲音,然而他們之間有相似,也有較大不同。具體可以從如下三個方面進行解讀:
第一,自然型語言起源神話中,出現了特定的文化英雄承擔起創造和傳播語言的重任。畬族神話的高辛,基諾族神話中的瑪黑和瑪妞,佤族神話中的莫偉,壯族神話中的兄弟姐妹,都屬于此類文化英雄。高辛是上古五帝之一的帝嚳,《左傳》《史記》都對其事跡有記載。按照畬族神話所載,高辛的出生和業績又極類似于盤古。《高辛造萬物》中,高辛隨風而長,長大后用松樹枝、楊柳條分別編成了球,點火之后放在天空而成了太陽和月亮,用寶石做釘子把天補好,又用楓樹葉、大小樹枝和木渣分別變成了鳥獸魚蝦蟲??梢姡咝猎谏裨捴械牡匚活愃朴诒P古的創世大神,而神話的設定是高辛出生的年代已經有很多人,他不承擔造人的使命,只負責造物和文化發明,因而他的神格更近于文化英雄?;Z族神話中的瑪黑和瑪妞兄妹,他們負責人類的傳承和文明的傳播,他們指定布朗族向水聲學習語言,這與高辛教導人說話、人神莫偉指點人向動物學語言、洪水后兄妹婚生的兄弟姐妹讓人分開語言等,都有著相同的作用。特定文化英雄的出現,讓特定民族或多個民族獲得了語言,這也反映了人們對這些文化英雄的崇敬之情,他們也是特定民族存在的精神符號和象征。
第二,不同民族的神話之間可以相互佐證。哈尼族神話中并未表現出哈尼族是如何獲得語言的,而壯族神話說哈尼族是聽砍樹的響聲而得到語言的?;Z族神話說,布朗族是跟水聲學習語言的,傣族又是跟布朗族學習語言的,那么傣族說話自然也如同水聲,而哈尼族的神話《塔婆、模米生兒女》中也確實是這樣表述的。壯族創世史詩《德傣撣登俄》中說,彝族是住在山邊,是按照山林中的松鼠學語言的,而哈尼族神話就說,彝族住在山腰,是按照樹枝燃燒的聲音說話的。在彝族語言起源神話中,彝族語言的獲得確實跟竹子在火中燃燒的刺激有關聯。這些神話的先后順序如何,已無從辨析,但它們反映出了各民族之間在早期較為密切的交往,也表現了特定民族對其他民族的獨特認識和看法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通的。
第三,神話選取特定的意象作為語言學習的對象。水和樹木這兩種意象是最為常見的意象。如哈尼族和基諾族神話分別認為傣族和布朗族的語言源于模仿水聲,在其他民族看來,傣語和布朗語可能與水聲有相同之處,但意識到他們的民俗和信仰觀念時,便能發現水在這兩個民族中的重要意義。布朗族受小乘佛教影響,每年清明后的第七天要舉行潑水節,“男女擊鑼鼓,盡情舞蹈,然后互相潑水,并互祝吉祥如意”[8]。傣族也同樣有潑水節,其寓意也是用圣水將病災沖走。這其中蘊含著對水的原始崇拜觀念,“水崇拜的原始內涵是與早期人類求生存、求繁衍的基本要求分不開的”[9]。古巴比倫和古埃及的神話都曾講,萬物皆由水而生。據傣族創世史詩《巴塔麻嘎捧尚羅》講,古時候在天地尚未形成的時候,“煙霧和氣體的下層,是白茫茫的一片水”[1]735,氣團和大風孕育了英叭神。除了太空里的英叭神之外,水里還有水魚神巴阿嫩,“他們的生命與心臟,還有智慧和本領,同是從水汽和風氣中萌芽”[1]739,大地則是由英叭神身上的泥垢和海面上的泡沫渣子融合而成。萬物也皆是從水中而生,神話中處處透露出傣族先民對水的崇拜之情。可見,選擇水作為語言的模仿對象也絕非偶然,水與人類文明的誕生是相關的。同樣,選取樹枝和砍樹的聲音作為語言起源模仿的對象,也不應同表象所反映的那樣,它更應同深層次的民族文化和宗教文化信仰觀念相連。然而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語言起源的神話基本都不是本民族的認識,大多都表現了他者民族的看法,這種現象與多民族同源共祖的觀念和民族間的文化交流相關。
先民在神話中表達了語言起源于模仿的認識,雖然神話文本的數量不多,但也能揭示先民對語言產生的一種認識。西方文藝理論早期比較盛行的是模仿說,這一派別認為,文學來源于對自然和萬物的模仿。這種說法其實是有據可循的。如人類造房子、編織漁網、制作衣裳等最初的文明事項,都是跟自然界燕子、蜘蛛、蠶等動物學習而得的,它強調了人類學習的能力,這也是人與動物很大的不同。在語言起源神話中,也能找到多篇與模仿有關的神話,如這些語言有的是學習動物的聲音,有的是學習自然界流水的聲音。赫爾德在對語言起源的認識中也提到,有人可能認為人類是從鳥類那里學會歌唱的,其實“如果說,最早的人類語言是歌唱,那也是一種人所固有的、非常適合于他的器官和自然本能的歌唱,就像夜鶯飄蕩在空中的歌唱只屬于它和它的同類一樣”[10]。語言可以后天習得,但也必須符合人的發聲特點,像神話中所提到的流水聲、畫眉鳥的鳴叫、牛的聲音都是屬于自然界的聲音,人類語言也只是與之聲似,所以模仿說只是人類對語言起源的一種探索,也反映了先民在遠古時期善于向大自然學習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