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云 邊 林
20世紀人類在與疾病斗爭、維護自身健康所取得的多方面生物醫學成就中,接種疫苗是最偉大成就之一。有研究結論認為,在公共衛生醫學領域,除飲用水安全問題的解決對降低人類死亡率的作用大于接種疫苗外,沒有其他比接種疫苗對降低人類死亡率和促進人口增長方面貢獻更大的公共衛生醫學成就,“甚至連抗生素也無法與之匹敵”[1]1。疫苗接種不僅大幅度地降低了多種傳染性疾病的感染率和發病率,而且為在全球范圍內逐步消滅某些傳染病和防治某些慢性病提供了可能,人類公共衛生醫學實踐證明,疫苗接種是預防傳染病最經濟和最有效的手段,也具備社會可及性的優勢,作為衛生保健體系的構成部分,疫苗接種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體現社會維護人口健康上的公平性。從人類文明進程上看,疫苗的演進史體現著人類與疾病頑強抗爭、維護自身健康與生命尊嚴的社會進步過程,從哲學意義上看,疫苗從經驗到科學、再到系統工程的發展蘊含著關于人類命運的本體論承諾。這也決定了疫苗進入哲學認識視野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疫苗的研制和改進是一部人類的史詩,也是科學與工業的傳奇。”[2]封1科學家用“史詩”“傳奇”這樣的字眼兒描述和形容疫苗的歷史貢獻與科學價值,足見疫苗在人類抗擊疾病、維護健康中不可替代的獨特作用。疫苗從研發到生產,再到人體接種,過程復雜,環節繁復,如分析病因和病原并獲得抗原、動物實驗、臨床人體試驗、生產工藝設計與規模生產、產品分配與流通、國際組織認可與國際社會準入等,也涉及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管理等多個領域。近兩年來的新冠肺炎疫苗的研發、試驗、生產和接種過程,典型地呈現出了這種復雜性。
疫苗之所以能夠創造和譜寫出人類的“史詩”,是因為從愛德華·琴納采用“接力接種”方式預防“天花”開啟了人類疫苗接種史,到今天成為“可以與人類登月工程相媲美的最偉大的科學成就之一”[3],它本身經歷了從經驗時期到實驗時期,再到現代疫苗科學時期和疫苗工程化時期幾個跨越式的發展階段,人類由此經歷過“從天花之猖到疫苗之殤”的艱難歷程,“殤”之說只能說明這一過程歷經艱辛,非但沒有中途夭折,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人類的堅忍不拔,伴隨現代生命科學技術的巨大進步,推動疫苗研究進入了系統工程形態的劃時代發展階段,特別是以基因組學為核心的分子生物技術在生物醫學工程中的廣泛運用,加上諸如新冠肺炎這類重大傳染病疫情突發所帶來的強勁驅動,疫苗的歷史因此更多地擁有了“詩與遠方”。或許沒有哪個生物醫學領域能像疫苗這樣“史中有詩”和“因史而詩”,歷史畫卷所展現的是疫苗從誕生到發展成為系統工程領域的演進過程,其詩意所蘊含的是那些用人類生命描摹的生動敘事和科技進步的波瀾壯闊。對疫苗領域的人文學科介入不能只有歷史與文學,也必然構成哲學認識的對象和場域,應該有許多值得從哲學、道德哲學、醫學哲學、技術哲學、工程哲學、生命倫理學、工程倫理學等多學科和多視角認識與探討的哲學問題。
伴隨現代生命科學和技術的進步與人類公共衛生事業的發展,近幾十年來,國內外疫苗領域的科學研究、技術開發和工程實踐不斷取得重大進展,在兩大類疫苗即傳染病預防性疫苗和疾病治療性疫苗的研發和應用上,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因傳染性疾病持續新發的旺盛需求和原有傳染病、慢性病等疫苗待研發成功和創新發展的需要,推動新型疫苗的研發速度不斷加快。而疫苗領域這樣一種發展態勢形成的基礎,是因為現代疫苗學和疫苗工程學等學科為疫苗的研發、試驗、檢定、制備和接種等奠定了雄厚的理論和技術基礎,這些學科的理論、學理、方法和科研體系不斷完善和成熟,具有鮮明的學科性質、明確目標和實踐指向。
在學科分類意義上,疫苗學側重疫苗的生物醫學基礎理論研究,疫苗工程學則屬于生物醫學工程學的分支學科,但伴隨疫苗學學科體系的不斷成熟,疫苗學與疫苗工程學之間的學科劃界越發具有相對性,這一學科體系的發展方向是整體上向疫苗工程學演進,其基本理論、基本方法、技術原理、實驗方法、疫苗制備等,是對生物科學、基礎醫學、公共衛生醫學和臨床醫學基本理論和方法的綜合運用,作為工程領域,疫苗工程學還涉及到動物實驗、新藥行政審批、臨床人體試驗、疫苗規模性生產、疫苗的供給與市場管理、疫苗分配與使用政策及法規等若干領域的問題,這些問題中有很大部分屬于非生物醫學工程的“社會工程”問題。因此,當我們要研究疫苗哲學問題的時候,從認識路徑上或者研究邏輯上可以有兩條進路,一條是基于疫苗工程學學科體系對疫苗問題進行哲學研究,抑或可以建立“疫苗工程學哲學”等學科性質上屬于“科學技術哲學”“工程哲學”和“醫學哲學”的認識;另一條路徑則是建立在疫苗工程實踐基礎上的哲學認識,聚焦疫苗工程及其運行的不同領域和不同階段中的各類問題進行哲學的思考。
疫苗工程不僅構成要素成分復雜,要素間的結構性關系也十分復雜,正是這種復雜性,蘊含和提出了諸多方面的哲學問題,這些哲學問題具有疫苗工程自身的特性,有必要從哲學、工程哲學等學科視角對這一領域進行理性反思。進行這種研究的目的,主要在于對疫苗從研發、生產、市場、政府(制度、政策、政治、經濟、文化等)、接種及效果評價的各個環節以及由此形成的整個疫苗工程系統,無論是從整體上,還是從構成該系統的多種要素與環節上,在其工程的生物醫學特性、工程思維特性、要素間的結構性關系、工程的公共健康價值、工程的社會與政治特性、工程的生命倫理特性等多方面,建立本體論、認識論和價值論等哲學認識的邏輯框架,為這一工程領域可能存在于科學、技術與社會復雜關系鏈條上的間隙和認識上可能的空缺,基于對疫苗發展史的反思,先行觀念、理論和邏輯上的添補、彌合和預測,為疫苗工程學和疫苗工程實踐提供認識理念、創新原則、方法論及價值評價準則等,從而為疫苗工程真正在社會公共健康事業中發揮其獨特作用提供理論解釋和哲學支撐。
哲學思考不討論所研究對象的本體問題,很難說這種研究是一種真正的哲學研究。“本體大體可以歸結為三種不同形態:其一,作為‘事實本體’的‘客體’形態;其二,作為‘價值本體’的‘主體’形態;其三,作為‘客體’與‘主體’之融合一體的‘道體’形態。”[4]人類免疫經驗(學科前)史、疫苗學科發展史和疫苗工程實踐過程,都能為我們認識疫苗工程的“事實本體”和“價值本體”的“客體”與“主體”形態提供歷史的根據,更主要的是也為我們認識疫苗工程本體的“道體”形態提供依據。
疫苗史告訴我們,疫苗從無到有,從經驗到科學、技術再到系統工程的發展,根本動力是人類與以傳染病為主的疾病之間不可調和、永不終結的天然矛盾,這是一種對人類歷史和命運發生重大影響的根本性矛盾。這種矛盾之所以形成并有始無終地持續下去,是因為自然界中的所有生物體盡管都具有有限性,但是人類與其他生物體的不同在于,其他生物體的有限性是絕對的,而人類的有限性是相對的,人類總是“力求突破有限以追求無限,歷史地看,人類這種突破有限以追求無限的努力表現為對于智慧的追求”,人類對智慧的追求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突破生命的有限性,追求長生不老……其二,突破已有知識,向絕對真理追尋……其三,突破相對價值,追尋終極價值安頓,即不斷進行價值的探索,以尋求心靈的最終安頓”[4]。雖然這樣的哲學認識并不獨屬于疫苗工程本體論,但是從疫苗發展史來看,站在哲學的立場上去探索現代疫苗工程的本根,或許沒有更多的科學、技術和工程領域像疫苗工程領域一樣能夠高度契合并充分體現出這一本體論闡釋。
人類生命的有限性,最典型的表現在人因為疾病的死亡和個體生命過程無確定性的時限上,特別是在烈性傳染性疾病肆虐面前,人類生命所表現出來的脆弱和健康受到攻擊時的無能為力,即使是患病后有強大的臨床治療,亡羊補牢不僅使前期生命和健康代價巨大,而且治療的無效更為常見。在疫苗已經發展到系統工程的今天,還是出現了慘烈的局面:到目前為止,新冠肺炎疫情導致全世界近1億8 000多萬人感染,超過390多萬人死亡。這就不能不迫使人類始終在對自身的反思中去尋求某種力量和手段來與疾病抗衡,防患于未然是最好的選擇,疫苗發展史正是這種斗爭過程的真實寫照,從寄托于神靈,到依賴于宗教,再到把經驗變成知識,直至建立起實驗科學,到今天形成以龐大復雜的生物醫學體系為依托的疫苗工程系統,都是人類在清醒地意識到生命有限中追求生命無限過程的體現。而完成這個過程,人類所依賴的是不斷突破對自身與疾病關系的認識,相關科學知識的積累和技術手段的創新,為不斷接近針對不同疾病的疫苗與人的對應免疫系統之間復雜關系的真理性認識提供支撐,才有了疫苗工程學對疫苗工程定義所描述的那樣,多學科在這一領域交叉,多個分支工程系統在此跨領域結合,由此建立起了龐大而復雜的疫苗工程總系統。
從哲學視角分析,現代疫苗工程的不斷進步和完善,在突發重大傳染病面前所表現出的研發速度、生產能力、社會組織能力以及有效的防御成效,正是主客體融合的“道體”形態本體的充分體現。哲學意義上對疫苗工程本體的認識和揭示,在于讓人們能夠歷史地、理性地認識到人類不斷推進疫苗工程的發展,是因為它具有任何其他科學和社會領域對人類生命和健康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這樣一種關于疫苗工程的哲學本體觀,無論對醫學科學技術領域和生物醫學工程領域的內部決策,還是對國家或地區相關政策和制度的決策,所提供的是最根本的哲學認識支撐,對形成正確、合理的基本觀念和原則具有決定性意義。如若我們對此做一個概括性描述的話,哲學本體論視野中的疫苗工程,是一個以現代生物醫學體系為專業基礎和以疫苗工程學為學理根據,以醫療衛生保健體系(包括制度和政策體系、藥品管理體系、社區衛生服務體系等)為依托,以醫藥工業生產體系為基礎條件,以市場化和政府主導相結合作為疫苗配置和流通手段,以世界衛生組織或國家、地區性相關組織的準入作為必要條件,以疫苗組學(vaccinomics)、系統疫苗學、結構疫苗學、疫苗信息學、免疫反應網絡理論、逆向疫苗學等新學科、新學說為發展方向和趨勢,以人口接種比例及所形成的免疫效果作為評價標準的龐大和復雜的動態系統工程。
疫苗工程本體論表明,這一工程本質上是一個由科學、技術、工程和社會多學科、多要素和多領域有機結合構成的立體化的人類防御疾病侵害的龐大工程,疫苗工程總系統是一種歷史建構和近代以后生命科學與技術進步所取得的成果不斷介入的結果,但針對某種傳染病的“獨立工程”作為分支系統,一般是在人類遭受特定病毒攻擊以后開始研發、生產和接種,總系統始終是基礎,分支系統標志著新疫苗的誕生,是人類在與新發傳染病進行較量和博弈中又完成的新一輪對總工程的增添和補充,疫苗工程始終是在這種總工程系統與獨立工程分支系統的互動中推動疫苗工程的創新與發展。
疫苗工程問題的哲學邏輯,一定是與對疫苗演化史的考察不可分的,現代疫苗工程的本體論,也需要透過疫苗史去尋根,從而建立關于疫苗工程本質上到底是什么,其本體論承諾的根據何在的認識。有學者認為,“工程本體論是關于工程的本源、基質和本根的哲學探討。所謂工程本體論,就是要從人類生存與發展的角度看工程,特別要闡明工程活動在人類的生存、社會的發展以及人與自然關系、人與社會關系的建構和重建等哲學視野上認識工程活動所具有的根本性的地位和作用”[5]。進而有學者撰文討論了“醫學工程究竟是什么”這一問題,除闡述了醫學工程的三種含義和工程的特點外,還討論了典型的醫學工程案例,其中包括疫苗工程。該文界定了疫苗工程,但只是一個關于疫苗工程專業性的、學理性的或者說解釋性的界說,并不是對疫苗工程本體論意義上的哲學闡釋[6]。由美國國家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前主任斯坦利·普洛特金(Stanley A. Plotkin)組織國際疫苗界和傳染病領域的專家編寫的專業巨著《疫苗》一書,從1988年首版至該書經多次修訂后2011年第6版出版,并隨即介紹進我國,在這20多年中,該書始終沒有將疫苗作為“工程”提出來,盡管該書在第一篇《疫苗接種總論》中對“疫苗接種簡史”“疫苗免疫學”“疫苗產業”“疫苗生產”“免疫接種的一般規范”等內容做了十分詳盡的闡述,但筆者發現,該書不僅始終沒有使用“疫苗工程”這個概念,甚至沒有使用疫苗學、疫苗工程學這類概念,而且該書甚至沒有對“疫苗”概念給出一個界定。或許正像該書的譯者認為的那樣,這本書“對于我國的疫苗學界和疾病預防控制領域來說,不失為一部很好的工具書”[1]13。我國該領域的教科書已經將這一學科的名稱由“疫苗學”提升為“疫苗工程學”,并對疫苗概念和疫苗工程學(vaccine engineering)都有明確的定義:是“一門理論與實踐高度結合,綜合性、應用性很強的科學,它是集病原生物學、感染病學、免疫學、病理學、化學、藥學、生物化學、分子生物學、流行病學和統計學為一體的邊緣新興學科”[7]3。這些關于疫苗工程的科學闡釋都是對其進行哲學認識的基礎和根據。
按照教科書對疫苗的定義,“疫苗是利用病毒、細菌、寄生蟲等病原體,經過嚴格復雜的技術工藝制造的生物制品。通過接種疫苗,使機體產生免疫力,從而達到預防或治療相應疾病的目的”[7]3。這只是關于疫苗的生物學學理意義上的定義,而如何利用、如何制造、如何接種、如何實現預防和治療疾病的目的等,不單純是科學理論問題,而是技術過程和行為過程,擬或說是實踐問題,這需要現實中疫苗工程的復雜運行來實現。伴隨人類與傳染病抗爭的過程,疫苗的發展完成了從經驗到科學、從單個疫苗到多品種、從實驗到人群接種、從傳統疫苗到新型疫苗、從生物醫學工程到社會系統工程的轉化與跨越。疫苗工程中許多值得進行哲學思考的基本問題,都能從疫苗的演化史中找到根據或答案。
“疾病比人類更古老。”[8]在一定意義上說,地球上生物體出現并在演化中構成豐富多彩的生物世界,“疾病”就與生俱來了,只是這個時候的疾病不是對人的生命和健康而言的,而其他的生物體并無關于疾病的意識,后來被人類科學認定的那些致病的細菌和病毒,在人類出現之前,其自身也只是作為生物體與其他生物體“平等地”存在于或者說“活”在自然界。按照美國學者賈雷德·戴蒙德的觀點,如果從病菌的角度考慮疾病的問題,病菌同任何生物體一樣,都是自然選擇的產物,病菌的演化與其他生物并無不同,任何一個有生命力的病菌,體現在不僅具有強大的繁育后代的能力,并且能夠選擇性地幫助后代向適于生存的地方傳播,“傳播能力強的病菌繁殖的后代也多,結果就會得到自然選擇的偏愛”[9]194。
雖然目前并無充分的科學證據對生命最早什么時候出現在地球上給出確定性的答案,但生命誕生后按照“從簡單的原核生物到復雜的真核生物,從單細胞個體到多細胞個體”的規律向越來越復雜的方向演化,有明確的科學結論。“生命之樹”(tree of life)概念的建立是達爾文進化論的最重要標志,“生命之樹起初的構建主要依賴于生物的形態結構和生理特征,隨著分子生物學方法尤其是核酸測序技術的應用,研究者可以構建出更為完整、更為精細的生命之樹”[10]109。1970年,美國生物學家沃斯等在研究中發現了一類全新的生物古菌,由此構建了第一個由細菌、古菌和真核生物三域共同組成的“通用型生命樹”。“最近發表的一項研究工作主要是通過分析基因組序列的數據構建了一個新的生命之樹,其中包括了1 000多種來自不同生態環境的未知微生物種類。”[10]109而伴隨后基因時代的到來,在已經完成的對細菌、古菌和真核生物的30 000多個物種的全基因組測序的比較基因組學分析,得到了許多挑戰原有“生命之樹”的結果。特別是在相隔極遠的生物物種之間存在著遺傳物質交換這一“基因平行轉移現象”的發現,更加有力地證明,盡管生命經歷了包括自然史上五次生物大滅絕在內的40多億年漫長的演化過程,包括病菌在內現存于地球上的大約200萬個物種,其“演化與其他物種沒有什么兩樣……病菌已演化出各種不同的方式,從一個人傳播給另一個人,以及從動物傳播給人”[9]194。“病毒不僅能夠感染各種類型的生物體,而且也是基因平行轉移活動的主要參與者。動物比較基因組研究發現,靈長類動物基因組內有近50種外來基因來自病毒的基因平行轉移。”[10]115“人類疾病源自動物這一問題是構成人類歷史最廣泛模式的潛在原因,也是構成今天人類健康的某些最重要的問題的潛在原因。”[9]193
人類早期在與疾病斗爭的經驗中朦朧地意識到人體存在某種“免疫功能”,無論是古代中國醫學中的“以毒攻毒”,還是古代西方醫學中的“同性相治”,都是經驗醫學時期的一種治療法則,并將這一治療原理運用于治療實踐,“目的在于產生與癥狀相似的結果”[11],古代東西方不少國家乃至包括非洲的一些國家都有過這類有效治療和相關方法的記載,應該說這是后來疫苗產生的原始經驗基礎,更是觀念或思想基礎。疫苗概念的形成源于愛德華·詹納對預防天花采用的“種痘”方法,其后巴斯德完成了這一方法的實驗研究過程,為紀念詹納,他將用于免疫的炭疽培養物稱為疫苗。疫苗發展史上的經驗時期與實驗時期的分界線,就是以19世紀末微生物學革命為標志劃分的,“正是路易·巴斯德和他的門徒們共同撐起了這場微生物學變革的一片天”,科學家們“紛紛走上了發現新病原體的賽道。自此之后,微生物們就被分為兩大‘陣營’:細菌和病毒”[2]2。但此后細菌學與病毒學的發展并沒有并駕齊驅,因為病毒的培養難度大,導致病毒學發展總體上落后于細菌學,直至20世紀30年代,在活體動物上制備出的抗病毒疫苗只有天花疫苗和狂犬疫苗兩種,但這一時期細菌疫苗的數量遠多于抗病毒疫苗。這一時期經歷了整整半個世紀,此間研發、創制和運用了現在看來那些已經屬于傳統的疫苗,分類意義上看這些疫苗主要包括,“一是以殺死的細菌或病毒顆粒為抗原的死疫苗;二是經減毒但仍然保持免疫原性的活疫苗;三是解毒的細菌毒素即類毒素疫苗”[7]10。這些疫苗在遏制傳染病的傳播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也有部分疫苗存在人體反應明顯、免疫效果不理想等問題,盡管有些疫苗到現在仍然在使用。解決和改良某些傳統疫苗存在的種種問題,是推動疫苗發展的動因,但是要達到解決問題的目的,就需要完成疫苗研發及后續各環節上的創新,而這有賴于生物醫學學科的發展和技術的進步,這一時期疫苗的研發得到了化學、生物化學、分子遺傳學、細胞與分子免疫學以及藥學的強有力支撐,一些新的疫苗由此誕生,極大地彌補和改善了原有傳統疫苗的缺陷,從這一時期疫苗的主要類型創新上看,研制出了蛋白質純化疫苗和多糖及結合疫苗,這兩類疫苗中包括對原有傳統疫苗的改進,也包括新研制的疫苗。DNA雙螺旋結構的發現以及在此基礎上從20世紀80年代以后迅速崛起的若干分子生物醫學基礎學科,如分子免疫學、分子遺傳學、分子生物學與細胞生物學、微生物學、生物化學、生物工程學等學科一道,在生物大分子層面逐步揭示出許多致病微生物的毒性、抗原的分子結構以及相關的基因結構,疫苗的研發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現代科學、技術和工程一體化的新時代。最有利的證明就是,面對在全球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截至2021年4月初,包括中國在內的一些國家,投入研發的新冠肺炎疫苗種類有270多個,進入臨床試驗的疫苗數達到87種,目前已經規模生產并投入接種的大約有10種。這是在前所未有的加速度中完成的,從疫苗研發到生產、上市再到接種全過程,按照通常速度“一支疫苗從研發到上市一般需要8年~10年時間”[7]17。新冠疫苗的研發和接種速度,得益于疫苗工程領域的巨大進步。最終完成徹底阻斷新冠肺炎疫情傳播的目標,疫苗接種的作用將是根本性的。
由此人類應該意識到,人類創造了疫苗去與某種細菌或病毒引發的疾病抗衡,甚至有些疾病會像天花那樣在地球上被根除,但這只是意味著人類與疾病抗爭階段性的、與某種疾病斗爭的勝利,即便是人類現在已經將疫苗發展到系統工程的水平和程度,也只是人類與疾病斗爭能力的提高,這是對疫苗工程未來如何發展,從病菌本質的角度所提出的一個“人與自然”關系意義上的哲學本體論問題。一定意義上說,無論未來的疫苗工程多么強大,終究也只是人類與疾病斗爭過程中的一個“事件”或一個階段性勝利而已,事實上,到目前為止,那些被發現多年并已經有疫苗可以預防的疾病,并沒有都像天花一樣在地球上消失,只是因為疫苗的出現,有些病毒、細菌開始與人類“共在”,這些致病菌會“改頭換面”尋求對人類的攻擊,正像新冠病毒發生多重變異一樣,這是因為它們作為生物體也要選擇自身的方式生存,與人類進行“你死我活”的較量,是它們的“本性”使然。我們無法想象,如果人類未來借助社會的進步和科學技術的強大,創造出“一勞永逸”的疫苗,或者生命科學技術能將人的身體“改造”成為“百毒不侵”的肉身,從而徹底改寫人類與疾病的抗爭史。無論是從生命科學的研究結論看,還是做哲學的判斷,這并不符合人與自然關系的客觀辯證法。病毒早于人類來到這個世界,或許更應該晚于人類消失于這個世界,至多是與人類同時終止在這個世界的存在。
綜上所述,可以引出從兩個方面對疫苗工程本體論的思考,能夠讓我們建立起關于“為什么人類需要和能夠將疫苗的發展推進到現代疫苗工程,且這一過程伴隨科技的進步仍然會繼續向前”的認識。
一是因為“疾病以我們今天所遇到的相同的基本形態出現在所有時期”[12],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出現在地球上,就存在因為物種間細菌和病毒傳播而患各種疾病的可能,可以認為這是人類生存必須面對的與生俱來的“威脅”,但也應該將這種“威脅”看作是人類發展的一種原動力。與疾病斗爭由此變成人類的常態,而且是一個有始無終的過程,一定意義上說,也構成人類的基本生存乃至生活方式,如果人類能夠認識到自身在自然界中“高貴”的同時,也能充分認識到自己與其他物種具有天然的“平等”規定性,人類只是物競天擇過程中的“幸運兒”,并不能因為自身獨屬高等智慧生物而無視自然界時時刻刻都在追求自身生態平衡的目的性,人類只能把自己作為整個自然生態棋盤中的一個棋子,走好每一步,才可能減少與自然界的矛盾,但是這有一個前提,就是要認清自然規律且不能違背它。人類與致病菌所形成的尖銳矛盾,或許只是人類與自然界各種矛盾的一個縮影,其中隱含著人類對自然界過多的傲慢、無知或偏見,何況那些日常生活中看不見、摸不著的致病菌,盡管人類一次次因為它們被折磨得十分痛苦,每每為此付出人類生命的巨大代價,重大傳染性疾病突發也會讓社會經濟遭受重創,會擾動社會政治動蕩,每次也都會暴露社會在公共衛生領域的短板乃至嚴重缺陷,甚至會成為國際關系和外交上的障礙,但往往是時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新的傳染病發生,幾乎每一次傳染病的暴發,都能夠在人與自然關系處理上的失誤發現傳染源頭,大多數病毒的宿主本是動物,人類感染病毒的原因,多是因為人類行為不當所致,人的這種不當行為表面上看就是諸如獵殺、販賣、交易甚至食用野生動物,生活行為不檢點、不衛生所致,而本質上則是無視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怎樣才是真正合理的問題。疾病的社會史是人類歷史的縮影,這也是為什么人類文明和社會進步總是與疾病聯系在一起的原因。
二是人類出現以后,之所以能夠生存下來并進化為地球上唯一擁有高等智慧和社會文明的物種,一方面因為大自然在“設計”出那些“使我們生病”的病原體的同時,也一定賦予了人類某些能夠抵御病菌或病毒侵害的能力,這就是后來免疫學等學科所揭示出來的人的機體在器官、組織、細胞和分子不同層次的免疫功能所構成的人體免疫系統,當然無論是病菌對人體的侵害,還是人體免疫系統的應答,都是一個復雜的生物學過程。“我們最緩慢的防御反應是通過自然選擇表現出來的。自然選擇改變了我們一代代的基因頻率。”[9]197另一方面,與疾病進行斗爭能力的不斷增強,來自于人類社會不斷進步所釋放出的巨大能量,生命科學技術是其中最核心的力量,這種科學力量與社會力量的結合,或者說科學力量作為社會整體力量的最重要構成部分,在一次次征服重大傳染性疾病的過程中,以遠超人體自然力的巨大能量、以徹底改變人類防御反應的速度乃至性質,為維護人類健康、拯救人類生命做出了巨大貢獻,其中疫苗工程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