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宣

錢鍾書夫人楊絳晚年回憶被魯迅痛罵的三姑楊蔭榆時,這樣寫道:“我不大愿意回憶她,因為她很不喜歡我,我也很不喜歡她。她在女師大的作為以及罵敵遇害的事,我都不大知道。可是我聽說某一部電影里有個楊蔭榆,穿著高跟鞋,戴一副長耳環,這使我啞然失笑,很想看看電影里這位姑母是何模樣。”
楊絳父親楊蔭杭有兄弟姊妹六人:大姐出嫁不久即患肺病去世,大哥在武備學校學習,因試炮失事而死,最小的弟弟楊蔭樾留美回國后也因肺病早逝。兄弟姐妹接二連三去世,讓楊蔭杭非常難受。家里只剩下二妹楊蔭枌、三妹楊蔭榆,可楊蔭枌和楊蔭榆從個性到婚姻都異于常人,族人提到她們倆時就直搖頭,這讓楊蔭杭心情更加惡劣。
在楊絳的記憶里,三姑是個長相平常的女子,當年定親時只求門當戶對,并不知道對方底細。楊絳聽父親說過那位姑爺:“老嘻著嘴,露出一顆顆紫紅的牙肉,嘴角流著哈拉子。”
楊蔭榆時常逃回娘家,婆婆帶著轎子來請她回去,楊蔭榆死活不肯。有一次,她躲到楊絳父母睡的大床后面,結果被闖進門的婆婆生生拖走。楊蔭榆再度逃回娘家,這樁婚姻最終不了了之。這時,楊蔭杭從海外留學歸來,在無錫創辦了一所新式學校“理化會”,楊蔭枌和楊蔭榆都參加學習。作為富家小姐,她們去新式學堂從來不坐轎子,而是步行上學,在當時確實是開風氣之先。那時,楊蔭榆才18歲。
隨后,楊蔭榆轉學到蘇州景海女中讀書,遇到了一位住在前夫家隔壁弄堂里的女同學。那個女同學向楊蔭榆談起自己在無錫的鄰居的故事,甚至提到了鄰居那位逃婚而走的新娘子,她這樣形容新娘子:“有什么好看呀?狠巴巴的,小腳鞋子拿來一剁兩段。”
楊蔭榆知道這個女同學只是道聽途說,也不點破這個新娘子就是自己,更不申辯,只是笑著聽她講,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1907年,楊蔭榆考取官費到日本東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留學,回國后先在蘇州女子師范學校任教務主任,后又到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就職。楊絳那時才上一年級,她讀書的地方就是女子師范大學的附屬小學。
那時,楊絳還喜歡三姑,三姑也喜歡她。因為三姑的“學監”身份,楊絳在小學里很受老師們寵愛,大家都知道她是楊蔭榆的侄女,格外關心她。有一次,他們小學生正在飯堂吃飯,楊蔭榆帶了幾位來賓參觀,飯堂里頓時鴉雀無聲,大家都專心吃飯。楊絳背門而坐,飯碗周圍掉了好些飯粒。楊蔭榆走過來,悄悄地要她把飯粒撿起來吃掉。楊絳很聽話,趕緊把飯粒揀起來吃了。晚上回到家,楊蔭榆當著楊絳的面告訴哥哥楊蔭杭,說那幫小孩好可愛,一個個白脖子,兩橛小短辮兒,看見楊絳揀飯粒吃,一個個都把桌上掉的米飯粒揀得干干凈凈。楊絳發現三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出現了細細的酒窩,她后來說:“那時候的三姑母一點也不怪癖。”
因為三姑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是頭面人物,楊絳也有了很多“拋頭露面”的機會,比如學校開懇親會,要演戲三天,她被借到戲里演花神,牛角小辮兒盤在頭頂上,插了滿頭的花,衣上也貼滿金花。有一次開運動會,大學生在臺上表演跳繩,安排楊絳鉆到他們身邊像衛星似地繞著圈跟跳,還安排她邊跳邊背誦。楊絳心里只注意到跳繩不要絆了腳,一時忘了詞,嘴里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事后老師責怪她:“你說了些什么話呀?誰都沒聽見。”
張勛鬧復辟時,北平城里一片混亂,三姑帶著楊絳躲到英國朋友波爾登的家,三姑和波爾登面對面坐在書房里,沒完沒了地說著外國話,楊絳垂著短腿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看天色漸黑,焦急萬分。后來,波爾登用北京話笑著對她說:“你今天不回家了,就住在這里。”她看看外國人的大菱角胡子和三姑的笑臉,急得快要哭了,不知道如何度過這一晚,幸虧父母帶著全家很快趕到。在印象里,楊絳總覺得三姑不是自家人,而是學校里的人。
楊蔭榆那時候算得上是人見人愛,因為她會日語,許多與日本人交涉的事都請她來調停。有一次在蘇州,楊蔭榆帶楊絳去看櫻花,路過一所日本學校,校內正在開運動會。她們在外面稍稍逗留了一下,不料貴賓臺上有人認識楊蔭榆,立即過來把她們請上貴賓臺。楊絳看見三姑和那些日本人頻頻躬身行禮,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又一個,她覺得自己就像個挺胸凸肚的野蠻人。
時隔不久,楊蔭榆由教育部出資赴美留學,她特地叫人帶楊絳到車站送行。大姐告訴楊絳,三姑其實最喜歡楊絳,可是楊絳從來和她不親。楊絳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總和三姑不親,等她長大之后,不但和三姑不親,兩個人竟然“反目成仇”。
1923年秋天,楊蔭榆回到蘇州,一見到哥哥楊蔭杭就說:“我自恨未能讀到博士,只得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碩士學位。”楊蔭杭笑著說:“別博士、博士了,頭發都白了,越讀越不合時宜。”楊絳抬頭看了看,果然在三姑的頭上發現幾根白發。第二年,三姑就重回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很快成了女師大校長。楊絳以為她此一去將很難再回到蘇州,誰知她出任校長不久就引發了“女師大風潮”,迫于無奈的楊蔭榆最終只好辭去校長職務,黯然回到蘇州,和哥哥楊蔭杭一家住在一起。這時的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彼時,楊蔭杭在蘇州的新屋剛剛落成,他把后園兩間廂房讓給三妹住。雖然白住在哥哥家,可是楊蔭榆從來不曾有寄人籬下之感,她幾乎不和楊絳的母親說話,楊絳認為三姑嫌棄她母親是家庭婦女。而且她不歡迎楊絳姐妹到她的房間去,這讓楊絳很惱火,三姑好像處處與她們對著干。
楊絳有個妹妹叫楊必,是全家的寶貝。有一天,楊必撫摸家里的貓,被貓狠狠抓了一下,將臉抓破了,楊絳她們恨透了那只貓,幾天都不理它。此事被楊蔭榆發現了,楊蔭榆進門就抱著那只貓,又親又摸,喃喃自語:“小可憐兒,給她們欺負成什么樣了?”那只貓被楊絳稱為“強盜貓”,最無情,好好地給它東西它從來不接,不給它了它反而跳過來一把搶了去。楊蔭榆之前對這只貓從來視而不見,現在卻因為侄女們的恨而愛上這只貓,這讓楊絳不能接受。這段時期,楊絳與楊蔭榆處處說不到一起,楊絳便開始冷落三姑,家里晚輩都把三姑當透明人。楊蔭榆認為是楊絳挑頭讓姐妹們不理她,便開始痛恨楊絳,而自己的言行也開始變得越來越怪異。
楊絳的姐姐準備結婚時,楊蔭榆有時也來湊熱鬧,但她對新房什么都看不順眼,開口閉口盡說些不吉利的話,先說窗簾上的花紋像一滴滴眼淚,又說新床那么講究,將來出賣值錢。楊絳的母親聽了也只是笑笑,連楊絳都氣得不行,母親卻從來不生氣,還處處為楊蔭榆辯護,始終認為楊蔭榆本質上是個賢妻良母,只是一輩子不得志,變成了這般模樣。
楊絳的母親甚至有些“縱容”楊蔭榆,導致楊蔭榆干涉楊家“內政”:家里請了女傭,楊蔭榆要求嫂子什么家務都不要做,說:“如果自己動手抹兩回桌子,她們(指女傭)就成了規矩,從此不給抹了。”也因為她為人太苛刻,女傭們對她很有意見,一批又一批的傭人總是借口“姑太太太難伺候”辭工走人。
楊絳認為楊蔭榆自私、自大,開始處處與她公開作對。有一次,姐妹們買了一大包糖炒熱栗子,正剝著吃,三姑來了,坐下來就吃。楊絳和姐姐也不理她,飛快地剝栗子,也不吃,將栗子肉悄悄藏在口袋里。一會兒功夫,一大包栗子就剩下一地空殼。楊蔭榆很奇怪,說:“這么大一包,怎么一會兒就吃光了?”楊絳和姐姐一言不發,等三姑離開,她們將栗子肉從口袋里掏出來遞給母親吃,母親卻不開心,認為她們太刻薄。楊絳對楊蔭榆的惱恨無處發泄,就躲著她,從來不跟她說話,楊蔭榆卻不罷休,有事沒事就過來找麻煩,并且麻煩不斷。
在楊蔭榆變得越來越怪的那些年里,楊絳也不知道她平時都在做些什么,好像自打從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辭職后,她就一直閑居在家,自己也從不做飯,就在哥哥楊蔭杭這里蹭吃蹭喝。有時候她可能也想有所補償,會主動提出帶楊絳姐妹去看個電影,那時,楊絳已經18歲,在蘇州東吳大學讀書,楊蔭榆卻只給楊絳姐妹買兒童半票。楊絳回憶說:“我們寧可自己買票,但是不敢說。電影演到半中間,查票員命令我們補票,三姑母就和他爭。我們都窘得很,不愿跟她出去,尤其是我。”
楊蔭榆非常喜歡聽說書,蘇州有些人家請一個說書藝人天天到家里來說書,以此招待親朋好友。有時一兩家合請一個說書藝人,輪流做東。楊蔭榆就常到相識的人家里去聽書,人家其實并不歡迎她,她也不察覺或不理會。
就這樣閑到了1927年,楊蔭榆已經43歲,她先是被聘到蘇州女師任教,后又到東吳大學教日語。但因為與校方意見不合,不久后又再度辭職回家。這時,楊絳的弟弟得了肺結核,這在當時是不治之癥。楊蔭榆怕傳染,“典”了一個大花園里的兩座房屋,一座出租,另一座楠木樓自己住。楊絳的母親這邊已經被兒子的病折磨得失魂落魄,那邊卻還為楊蔭榆搬家置備了一切日常用具,甚至特地為她備了煤油爐和一箱煤油,讓她自己做飯。
楊蔭榆搬入新居的那天,楊絳兄弟姐妹都換上了漂亮的衣服,將楊蔭榆送進新家。那幢花園房子坐落在城墻邊,地方很偏僻,楊蔭榆請了個綽號叫黃少奶的女傭,沒過幾天,女傭又因為“姑太太太難伺候”辭工走人,楊蔭榆再次成了孤家寡人。雖然有煤油爐和煤油,但楊蔭榆不會做飯,她只好包了個黃包車夫,天天“坐車”來楊絳家吃飯。
本來多個人吃飯也就多雙碗筷,但偏偏楊蔭榆來吃飯也沒個準點。夏天,楊絳一家人正在門前乘涼,已經很晚了,楊蔭榆卻坐著黃包車突然來吃飯。天熱,家里也沒有冷藏設備,怕剩飯剩菜餿掉,楊絳母親讓大家盡量吃個精光。楊蔭榆一出現,楊絳母親馬上起身給她準備飯菜,而且要準備雙份,因為車夫也得管飯。其實當時家里已經有電話,可是楊蔭榆來之前從來不會先打個電話通知一下,仿佛故意搗亂。有的時候,家里明明給她備好了兩人份的飯菜,左等右等她又不來,這讓楊絳姐妹倍加惱火。所以,只要楊蔭榆一來,楊絳姐妹馬上消失在后園的花木深處,不再出來,也不跟三姑客套。
楊絳后來回憶說:“她(楊蔭榆)從來不會照顧自己,生了病就打電話叫我母親去看她。母親帶了大姐姐同去伺候,還得包半天的車,因為她那里偏僻,車夫不肯等待,附近也叫不到車。一次母親勸她搬回來住,她在病中也同意,可是等我母親作好種種準備去接她,她又變卦了。她是好動的,喜歡坐著包車隨意出去串門。我們家的大門雖然有六扇,日常只開中間兩扇。她那輛包車特大,門里走不進——只差兩分,可是門不能擴大,車也不能削小。她要是回我們家住,她那輛車就沒處可放。”
楊絳后來離家求學,再也沒有見過楊蔭榆,兩人也不曾用書信聯系。一直到1935年夏天,楊絳才又一次見到楊蔭榆,那是在她和錢鍾書的結婚典禮上,三姑來吃喜酒。那天,賓客來了很多,楊家大院喜氣洋洋。楊蔭榆一出現,客人們就目瞪口呆:只見她穿了一身白夏布衣裙,還配了一雙白色皮鞋,那種白夏布正是葬禮上披麻戴孝用的。眾賓客吃驚之余紛紛交頭接耳小聲嘀咕。楊絳后來認出三姑那身衣服是她初到東吳大學教書時特地趕制的,當時穿了還是挺好的,多少年過去,大概是她也沒錢添置新衣,天氣又熱,就穿了這身她很少穿的“出客”衣裳。楊蔭榆一向粗心大意,也從來不在意穿著打扮,偶爾認真穿了一次,就在親友族人間留下了一地閑言碎語。
楊絳與錢鍾書后來出國留學,又回到北平任教,一直到日軍入侵中國,母親病逝,幾經輾轉,她在蘇州再次見到楊蔭榆時,三姑已經滿頭白發。其時她已退掉那處花園房子,一個人在盤門城河邊買了一塊地,請人蓋了幾間房,準備在那里安度晚年。
當時,楊蔭榆居住的盤門城周邊全是升斗小民,隔三差五總要遭到駐蘇州日軍的騷擾。楊蔭榆在蘇州耦園主持的一家二樂女子學術研習社,也不斷有日軍來盤查。視學校如家庭的楊蔭榆多次到日軍駐蘇州領事館抗議,責備日本領事縱容部下奸淫擄掠。因為她日語流利,可以毫不費事地和日本人溝通,日本領事只好當著她的面,勒令部下退還搶來的財物。
街坊看到楊蔭榆的行為后非常感動,婦女們害怕日本兵挨家挨戶尋找“花姑娘”,都躲到楊蔭榆家,認定只有懂日語的楊蔭榆可以保護她們。楊蔭榆確實也擔當了保護她們的責任,越來越多的女性躲到楊家,楊家成為一個對抗日軍的“據點”,這讓日本人大為不滿。
1938年新年的第一天,兩個日本兵前來請楊蔭榆到領事館,謊稱領事先生設宴請她共商大事。楊蔭榆信以為真,馬上隨日本兵前往。誰知剛剛走到附近的吳門橋,光天化日之下,兩個日本兵就在她身上開了槍,她中彈落水,依然努力游泳,試圖逃過一劫。日本兵見狀又補了幾槍,看著血染河水才匆匆離去。幫楊蔭榆造過房子的一名木匠正好路過,聽圍觀的民眾說楊蔭榆被槍殺,馬上跳入水中將她撈起,此時她已停止呼吸。
雖然楊絳一輩子不喜歡楊蔭榆,但是到了晚年,她還是客觀地看待楊蔭榆的一生:“我父親只說:‘申官(楊蔭榆乳名)如果嫁了一個好丈夫,她是個賢妻良母。可是據我所見,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會,指望有所作為。她留美回國,做了女師大的校長,大約也自信能有所作為。可是她多年在國外埋頭苦讀,沒看見國內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當前的時勢,她也沒看清自己所處的地位。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罵她的人還不少,記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