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藝,蘇百義
(山東農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泰安 271018)
伴隨著資本主義工業化的發展,區域性的生態問題逐步演變為全球性生態危機,環境污染、生物多樣性減少、臭氧破壞、資源匱乏等環境問題頻發,導致人類的生存環境和空間受到挑戰。在這種境遇的催化下,人們迫切尋求一種理論指導自己從生態危機的困境中解放出來,此時,馬克思主義開始走入人們的視野,扛起了破解生態危機的大旗。北美著名的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福斯特,基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從自然界與人類社會關系出發,分析了生態危機產生的根源,通過對各種生態幻想的批判,指明了擺脫生態危機根本路徑。福斯特的生態危機理論在工業化飛速發展的今天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不僅為解決全球生態危機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理論視角,而且為我國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借鑒。
面對自然資源趨緊逐漸上升為阻礙經濟發展最大的生態障礙,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一些環境學家開始將視野轉向經濟學領域,提出了環境經濟學的理論預設,認為“自然環境商品化和自然資本化”是解決生態危機的有效路徑。福斯特對其進行批判并斥之于“簡化主義”,認為這種“簡化主義”只是消除生態危機的烏托邦神話。
所謂“自然環境商品化”是指一些經濟學家主張將生態環境的因素納入到市場經濟體系之中,把生態環境要素轉換為可以銷售的商品,以期實現對生態環境的保護,他們通過采取“三步走”的方法對自然進行成本估算。首先,他們將自然環境從生態系統中剝離出來,將其賦予其特定的使用價值;其次,他們通過建立供求關系曲線對其進行價值評估;最后,在此基礎上設置各種市場機制和政策工具來達到保護環境的目的。針對經濟學家將自然要素商品化的觀點,福斯特用“鳴禽類動物的滅絕和森林生態系統的破壞”兩個實例來批駁這種所謂的自然環境商品化觀點。首先,他指出鳴禽類動物面臨滅絕,絕非是通過將這些動物納入正常的市場體系,提高價格就能解決,相反的是,一方面在利潤的驅使下這樣做反而更會刺激捕鳥人的欲望,呈現出適得其反的效果。另一方面,只要在現代農業體系持續擴張,鳥類的生存環境和棲息地將會受到持續性污染,這種情況之下,即使提高鳥類的價格也無濟于事。其次,福斯特認為,森林生態系統遭遇破壞,并非將林業排斥在市場經濟體系之外的結果,而是由于資本主義社會長期將森林木材商品化。一些資本家為了獲取高額利潤就會用人工林取代原始林,長期以往會使生物多樣性降低,森林生態環境遭遇破壞,人們將自食生態系統退化的苦果。因此,福斯特認為,這些經濟學家所提出的自然環境商品化的理論前提是將生態環境量化并融入到市場中去、根據供求關系來控制環境商品的買賣,這一理論前提偏離了事實的軌道,是一種枉顧現實的烏托邦式想象。
為了進一步證明“自然環境商品化”觀點的荒謬性,福斯特借用詹姆斯·奧康納對自然資本的理解,揭示了資本家鼓吹的所謂自然資本化的虛妄性。這種自然資本化是“將生物物理環境(自然)、非工業化經濟和人類社會領域(人類)統統視為資本庫,并將這些庫存整理成可以在市場上自由買賣的財產”[1]247-248,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一些經濟學家將生態環境的惡化歸咎于整個市場經濟中會計統計系統的失靈。他們將自然納入現代理性資本主義的損益表中,通過在公司和國家范圍內建立新的會計統計方式,使公司可以在企業損益表上的盈虧來判斷自然資本的價值,從而達到拯救環境的目的。福斯特對其進行批判指出,這種所謂的自然資本化觀點實質上則是將資本孕育于資本的想象之中。福斯特借用美國私營太平洋林業公司的事例來佐證這一觀點,他指出太平洋木業公司砍伐北加州的紅木林時,為了適應商品市場的需要,需將周圍的雜木林清除,整體規劃改種速生紅木林,殊不知正是將這些林木納入到資產損益表之內,才導致了這些林木的悲劇以及周圍生態系統的破壞。因此,福斯特認為,這種所謂的自然資本化本質上只是一種沒有觸動制度并脫離實際的烏托邦式幻想。一方面市場體系無法真正預估自然的價值;另一方面環境保護與經濟的擴張之間存在著固有的矛盾。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只要發展經濟,就不可避免地影響自然環境。無論將資源內化于自然還是外化于市場,其目的都是服務于資本的擴張,這不僅違背了生物多樣性的自然法則,而且也忽視了市場經濟自我擴張的價值體系,加劇了資本對自然的盤剝。 因此,如果按照資本主義經濟學家所提出的將自然資本融入商品生產體系中,最終的結果只會導致自然成為商品經濟的奴隸,進一步從屬于商品交換的需要。福斯特強調指出“不論描述的自然資本的修辭如何動聽,資本主義體系的運行卻沒有本質上的改變,也不期望它改變。把自然和地球描繪為資本,其主要目的是掩蓋為了商品交換而對自然極盡掠奪的現實”[2]28。
由此可知,無論是自然環境商品化還是自然資本化,這種企圖用市場機制來解決生態環境問題的“簡化主義”最終只能淪落為一種脫離事實的烏托邦式的幻想,因為“自然不是商品,任何企圖把自然看作商品和讓自然從屬于自我調節市場規律的做法都是非理性的,都會由于自然賴以生存的必要條件再生產能力的喪失而導致生物圈的嚴重破壞”[2]33。
資產階級在通過經濟學路徑破解生態困境失敗之后,進而將目光轉向技術領域,過分癡迷技術進步帶來的經濟利益、過分追捧技術改良所帶來的資本的積累。福斯特針對這種技術崇拜傾向,對其進行了技術生態批判,指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技術改良是資本家牟利的工具,進一步揭示了依靠技術改良來破解生態困境的不可能性和虛妄性。
資產階級所推崇的技術崇拜主要包括兩種,第一種是指資本主義統治階級所宣稱的技術決定論。所謂的技術決定論是資本主義統治階級提出并將其奉為解決生態危機的基本準則。他們將技術進步作為擺脫環境的主要途徑,在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通過引導向技術較良性的方向發展,來達到減少能源消耗的目的。針對這一觀點,福斯特通過分析“杰文斯悖論”指明技術對于生產擴張和環境惡化問題二律背反的虛妄性,即技術的進步和管理經驗的提高,只會加大對自然資源利用率的提高。這種妄想通過技術進步來改善環境,減少資源的消耗的做法,則是對資產階級解決生態危機抱有幻想的表現,正如蒸汽機的每次改良都是伴隨著煤炭資源消耗的增加,都是逐步淪落為資產階級進一步積累財富的工具。福斯特肯定了“杰文斯悖論”的時代價值,指出“到目前為止杰文斯悖論仍然適用,那就是,由于技術本身(在現行生產方式的條件下)無助于我們擺脫環境的兩難境況,并且這種境況隨著經濟規模的擴大而日趨嚴重”[2]96。這種基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技術進步,非但沒有降低自然資源的消耗,反而使自然囿于資本之中,進一步加劇了資本對自然的盤剝。而所謂的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技術決定論非但沒有促進生態和環境的保護,反而成為了資本積累的工具,正如,資產階級政府只會開發能夠為資本帶來巨大利潤的技術,忽視環保卻收益較少的技術,即使這種環保技術足夠成熟,這一切歸根結底只是一種被資本邏輯主宰下的技術生態幻想。
第二種是指資本主義經濟學家所提出的經濟非物質化。“所謂的經濟非物質化就是提高能源的使用效率,減少向環境傾倒廢料的數量。”[1]184他們認為隨著知識經濟和信息社會的到來,資本主義經濟已經融入到以知識為依托,以創新為動機的技術領域,成為與傳統經濟依賴煤炭、石油等礦物燃料有著根本區別的非物質化形態。福斯特認為這種所謂的資本主義經濟非物質化,只是能源利用率提高和新經濟增長的一種形式。他指出,資本主義經濟學家所宣稱的通過資本主義條件下生產方式的不斷創新和市場的奇跡實現新經濟與破壞環境傳統經濟的脫鉤,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繆見。能源利用率提高伴隨著經濟模式的膨脹和更加集約化的工業化過程,在資本主義發展史上并不少見,導致的直接后果則是生態環境的持續性惡化和自然資源的存儲量的永久性減少。
因此,在解決生態問題上,福斯特認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技術進步在本質上無益于生態危機的解決,這是因為資本主義經濟的運行機制決定了技術從屬于資本。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服務于資本的技術以及技術崇拜思維將會驅動著整個社會生產機制對自然資源的蔑視和濫用,將可持續發展僅局限于是否能在現有生產框架內開發出更高效率的技術是毫無意義的,要真正解決生態環境危機,僅依靠技術的發明和科技的進步是不夠的,關鍵是社會體制的變革。
福斯特在揭露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的“簡化主義”和技術進步在解決生態危機問題上的不可能性和不現實性后,將批判的矛頭直指資本主義制度,指出資本主義制度是誘發生態危機的罪魁禍首。
首先,福斯特指出,當今資本主義遵循的社會體制是“踏磨坊式”的生產方式,是導致環境破壞的主要敵人。這種“踏磨坊式”的生產方式主要由六層邏輯組成,每層邏輯緊密相連,共同組成了一種類似于高速運轉的巨型松鼠籠子,一旦停止運轉,這種模式隨之終結。社會頂層極少數統治者掌握著大量的物質生產資料,通過財富的不斷積累開始融入全球的生產體系中,并成為核心力量。統治階級為了獲取高額利潤必然會拿出一部分資金用于技術的革新和生產規模的擴張,而這會導致少數人掌握著大量的物資生產資料,個體經營者破產只能淪為工薪階層為統治者服務。隨著生產規模的擴張和技術的革新,生產效率不斷提高,產品數量不斷增加,為了消耗產品和獲取更多的利潤,一些企業通過市場營銷和誘導性消費,吸引廣大勞動者參與其中,進一步壓榨他們的剩余價值。使社會中的每個人被迫參與其中,失去消費自主權,不能也不愿意脫離其中。因此,福斯特認為這種生產方式實質上是反生態的。究其根源是因為這種生產方式嚴重依賴原材料和生產技術,為了節約勞動力的投入,只能在生產中側重于投入大量的原材料,這就意味著在消耗自然資源的同時又將大量的生產廢料傾倒到自然之中,這會破壞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打破生態系統所承擔的極限。
其次,福斯特通過剖析布什政府對京都協定書的否定態度、氣候全球峰會的兩次波折和“讓第三世界吃下污染的綱領”等事件,指明了資本主義反生態的本性。他剖析布什政府對京都協定書的態度指出,由于美國政府的阻撓,讓象征著在遏制全球變暖邁出重要一步的京都協定書慘遭失敗。失敗的原因并非是美國政府表面所宣稱的為人民的利益服務,而是為了更好的維護美國資本家集團的利益;他通過分析美國對氣候全球峰會兩次會議的態度,揭示了以布什為首的資本家集團自私自利、蠅營狗茍的本性,強調他們在制造污染的同時向全世界轉嫁危機,這是生態霸權和生態殖民的表現;他通過批駁薩摩斯讓第三世界國家吃下污染的言論,指出這種為資本擴張掃清障礙,向第三世界傾倒有毒廢料的想法,實質上是資本積累下經濟擴張的生態帝國、生態殖民的必然邏輯。無論是布什政府對京都協定書的態度、氣候全球峰會的兩次波折還是設法讓第三世界的國家和人民吃下污染,本質上都是資本反生態的表現、都是資本邏輯與生態邏輯的對抗,最終都會加劇全球生態危機。
最后,福斯特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金錢成為衡量成功與否的標準,拜金主義和犬儒主義蠶食人們的思想,整個社會被普通民眾的不道德觀念和“更高的不道德”所籠罩,這種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異化的價值觀和消費觀,成為鞏固資本主義制度、盤剝自然資源的價值取向。這種“更高的不道德”是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導致的社會中權利機構的‘結構性不道德’”[3],普通民眾的不道德受它支配,被它控制。
福斯特在對資本主義制度反生態批判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資本主義社會內部固有的矛盾才是造成生態危機的深層原因。福斯特指出,資本主義私有制決定的以利潤積累和生產規模擴大為目的的社會制度必然會導致生態危機,因為“資本主義經濟把追求利潤增長作為首要目的,所以不惜任何代價追求經濟增長,包括剝削和犧牲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利益,這種迅猛增長通常意味著迅速消耗能源和材料,同時向環境傾倒越來越多的廢物,導致環境急劇惡化”[2]2-3。
資本主義社會只有不斷地積累利潤,才會彰顯生機與活力,而要積累更多的利潤就需要不斷擴大生產規模,投入更多地生產資料,但自然界所提供的生產資料卻是有限的,這會導致兩者之間形成矛盾沖突引發生態危機,而且在資本主義條件下這種矛盾是無法協調的。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資本增值、增效以及實現自我利益的最大化的特征決定了以資本的形式積累財富作為資本主義制度擴張主義邏輯的最終目的。因此,福斯特強調,“無論是世界大多數人的幸福,還是地球的生態命運,甚至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命運。都不容許阻礙這一執著目的的實現”[2]55。只要資本邏輯主導下的資本主義基本制度不改變,無論人們采取何種手段,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生態危機。如果人類想擺脫生態危機,就必須超越資本主義。
近年來,隨著福斯特對生態危機研究的不斷深入,逐步認識到面對資本主義制度存在的長期性、復雜性,擺脫生態危機關鍵必須丟掉“簡化主義”、技術崇拜以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烏托邦式幻想,進行一場從道德到生態的革命,實現生態社會主義,這是擺脫生態危機的希望。
福斯特首先“呼吁進行一場將價值和文化融為一體的道德革命”[4]。這種道德革命主要是對一些經濟學家提出的通過對人們思想進行道德層面的變革來解決所有環境問題的批駁。要進行道德革命,福斯特指出,首先從經濟上要摒棄“踏磨坊式生產方式”。這種生產方式將以資本形式積累財富視為社會的最高價值目的,這是資本擴張的邏輯必然,也是盤剝自然的邏輯實然,從本質上講是反生態、反人類的,不道德的。它不僅將人們禁錮在經濟牢籠中,使人們成為經濟的奴隸無法自拔,還以大量消耗生態資源為代價擴大生產規模,破壞生態環境。其次,從社會上要分清個人道德和整個社會道德之間的關系。不要把目光過多的聚集到普通民眾和企業高管個人的不道德中,而要首先關注整個社會“更高的不道德”。拜金主義、金錢至上滲透到一切的現代社會中,整個社會都受這種思想的支配和制約,個人道德也受制其中。再次,從思想上要構建一個合理的生態道德價值觀。這種合理的生態道德價值觀在利奧波德的土地倫理中得到很好的闡釋,就是將土地視為我們共同生活的家園,保持土地生態環境中生命的多樣性,尊重生命共同體、恪守土地倫理。
福斯特指出道德革命本質上是一場生態革命。由于資本主義存在的長期性,生態危機無法從資本主義內部得到有效解決,因而有必要進行一場長期性的生態革命。這種生態革命的實質是以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為目的的生態社會主義革命,強調以人為本、構建人與自然和諧的可持續發展關系,建立生態社會主義。首先,要堅持以人為本。堅持以人為本最重要的是要堅持以窮人為本。窮人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廣大的底層群眾。福斯特指出“資本主義的前提是把大量的人口從土地上轉移出來,這使資本自身的歷史發展成為可能。這就形成為了富人和窮人之間日益加深的階級分化”[2]193,生態社會主義則是堅持以窮人為本,使社會生產能夠滿足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廣大的社會底層群眾也毫不例外。由于底層群眾受到環境破壞的影響較大且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因此進行生態變革時首先要保護底層群眾的利益;堅持以人為本還需要堅持以人的需要為本。生產是為了滿足人們基本日常生活所需,而不是為了滿足資本增值所需的虛假消費,自然界并非不是承擔不了人們最基本的、最自然的生活需要,而是承擔不了由于資本增值所帶來的生產過度消耗。正如福斯特強調“我們必須尋找一個以人為本的方式來保護環境”[2]50。其次,要構建一種人與自然新型可持續發展關系。擯棄原來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擴張性的資本邏輯,從根本上改善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強調綠色生產與可持續發展相結合,建立社會新陳代謝的有機系統,實現整個社會關系的可持續。最后,要沿著社會主義方向變革社會生產關系,建立生態社會主義。福斯特指出,“向著社會主義方向改造生產關系,這種社會的支配力量不是追求利潤而是滿足人民的真正需要和社會生態可持續發展的需要”[2]96。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以資本積累財富作為資本主義制度擴張主義邏輯的最終目的,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則是以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為起點,即認識到自然界的內在價值,人是自然界生態系統的一部分,要努力保護而不是肆意破壞,又要認識到自然界的外在價值,人們通過實踐從自然界中獲取資源才能實現更好的發展。這個階段福斯特對生態危機已經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他所提出的生態革命開始由強調社會價值觀和更高不道德轉向強調以人為本,注重個人利益尤其是窮人利益,由單純摒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向沿著社會主義方向構建新的社會生產方式。因此,無論是進行一場道德革命,還是生態革命都是解決生態危機的關鍵所在,都是旨在維護社會公平、環境正義,摧毀統治階級的資本主義統治,實現生態社會主義。
總之,福斯特通過對“簡化主義”、技術崇拜、資本主義的生態批判以及生態革命的探索,以獨特的視角構建了生態危機理論,豐富了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我國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保持經濟理性和生態理性的張力、警惕生態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侵蝕以及強化社會主義生態道德建設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