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功(重慶)
山城暮冬,薄霧籠翠。江水浩浩,無語東流。
書法藝術是中國人記錄生命的一種方式。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對書法藝術認識的深入,我愈來愈無法給書法一個固定的定義。不妨以文學語言謂之:書法者,乃毛筆于紙上的嘆息。走上書法之旅,獨自聆聽書法的聲音。書為心畫,言為心聲,在無聲的世界中展示流動的韻律,依憑著骨法用筆和經營位置,乃是書道之初始追求。書法的聲音之于智者的心靈,或珠落玉盤,或蠶食桑葉;或泉水嗚咽,或騏驥平原。其細切與弘大、其幽遠與且近、其沉著與輕靈,皆在眼中,傳至心底。書者,抒也。天地之心,風騷之意,悲憫、眷戀、思慕、酣醉一一納于方寸之間。
我們取徑書道,宏旨不惟技術的獲得,更在于天道的感悟。正所謂不經省察的人生,便不值得度過。我們選擇以遲澀堅定之筆,蹚過荊榛密布之宣紙,期冀留下厚重深刻之足跡。于技藝、思想日漸成熟之時,藉其卓然拔萃之書藝,非凡卓絕之意志,鴻爪雪泥,創造奇跡于平凡的世界。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將人生的真相揭示給你我。個體生命的價值,有其完整性。這個完整性視我們對個人在生命歷程中的覺悟和使命高于一切。拋開一個人在謀取稻粱的現實權衡之后,藝術在我們記錄生命的過程中,顯得更加悲情和寂寞。
中國書畫對于人生的意義是什么,中國書法何以同文學、音樂、繪畫共樹于中國民族藝術之林,這是多年來一直縈繞我腦海的問題。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認為,人生之悲哀在于對生命中之重大無動于心,而困頓于人世的瑣碎。世間唯有生命最有價值,我們追求藝術,從事教育,藉此去尋找和增添生命的溫暖和光明。和文學、音樂、繪畫相比較,我們拋開功用的考慮和現實的盲從,也許會去武斷地認為書法寫滿了枯燥和無趣,然而在一場聲勢浩大的書寫運動中,穿過那些盲從和疲憊的身影之外,總有人奉獻出問道的虔誠,收獲著生命的感動。
書法學習的過程,也是一場人生修行的過程。中國書法,根植于中華文化之沃土。儒道佛思想影響中國書法,我用《中國書法與隱逸文化》去詮釋道家思想影響下的書法表現,以《中國石刻書法與大唐昭陵》去詮釋儒家思想影響下的書法。而《中國書法與佛教文化》的課題,則召引我走近佛教,聆聽書法古寺深處的梵音。
詩書畫印,風格雖有崇高優美之別,而終究以渾穆沉靜為至上境界,正如明人呂坤《呻吟語》中所言及的第一等人品。平日所視各色人等,腕下所呈各種技藝,皆可以此細加度量。
客觀地說,書法并不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自古已然。之所以我們割舍不斷,更多的是因為你在它那里看到了自己。山村成長的經歷影響了我的生活態度,對人生和生命真相的探究,使我在現實中不斷取舍。讀書、書寫,構成了我生活的內容。如果不執著于天道人性的體悟,而執迷于各種機巧和世俗的得失,書法便會成為向導,誘引我們進入心靈的災難。藝術家的明顯標志是對人事的悲憫。辨識他們的真偽,可以去觀察他們是否把當下的事務和人生的覺悟溝通。技術的獲取無法彌補心靈的缺失。對于書家來說,技術的迷失帶給他的災難,遠遠大于方向明確后的按兵不動。
2019年夏,游學至紹興蘭亭。走在竹林小徑、鵝池之畔,追念東晉的名士風范,遙想先賢的笑貌音容。我突然對幾年前的關于書與人的思考有了答案。那就是:中國書法若脫離了對人格精神和文化內蘊的追求,她便失卻了作為中華民族代表性藝術之身份依憑。人與書的隔膜、文與墨的孤立,只能使書法淪為一種搔首弄姿的游戲。
有學生問及讀書之道,我勸他讀讀作家雪漠的書,我認同他對讀書和人生的洞察。讀書之道,先登山巔,次窺萬象。先讀《道德經》《莊子》和《紅樓夢》。接著,繼續讀中西經典文學。然后,再讀專業的書,帶有研究性地讀。注意觀察生活,積累感悟,將身邊發生的一切與自己聯絡,找出內在的關系。時時驗證所讀,時時回顧所見。上下四方,古往今來一一納入心中。
墓地是最好的人生教育基地。在這本書里,我關注的是一方方陵墓石刻。沿著這些石刻望去,那安靜的一片黃土、一段碑石,告訴我們活著時如何擔當和放棄,如何去堅守和舍離。斯道無盡,功在不舍。前行路上,靜以修身,謙以養德。智者莫戀小徑,莫念浮名,以期大道之行,大成之境。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明月松間,清泉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