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瑞林
(呂梁學院 離石師范分校,山西 呂梁 033000)
隨著宏大敘事被結構與信息的碎片化,整體意義的建構與共同經驗的觸及已經不可避免地為私人經驗的表述取代。如何突破私人與公共之間的界限,以文學觸及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學經驗業已成為文學寫作的癥結所在。雙雪濤對“東北”敘事建立了個人經驗與地域歷史的有效聯系,在對故地的敘述中觸及了集體的記憶與公共的經驗。
強文化群體對弱文化群體的“賦義”行為在文化共同體內部始終成為一個被忽略的事實,當重工業基地在時代洪流的沖決下潰敗后,“東北”也隨之被剝奪了聲音。一個可堪與“東方想象”相對應的“東北想象”被置于共同體之間,讓三個省份在文化認同層面的粘連勝過這片廣袤國土上的任何地域。雙雪濤基于個人經驗的文學書寫正是立足于東北由盛轉衰的沉寂史,浮現于他文學書寫中的人與世界都布滿了創傷的瘢痕。被邊緣的“艷粉街”作為他文學書寫中具有“原鄉”意義的基地,海納著瘋癲的病者、底層的盲流、落魄的窮人以及下崗的工人,藏污納垢卻又書寫著隱秘的傳奇,可以稱之為是建構于其個人經驗之上的“民間”概念與記憶空間。從空間理論的角度切近其文學世界,我們不難發現,雙雪濤文學世界中的“東北”并非地理學上的概念,在他的“東北”敘事中囊括著更宏大的“階級”的概念。
共和國史上的“工人”不僅是職業身份的標識性概念,同時也被賦予了鮮明的階級意義。90年代的下崗潮則迅速地將工人階級從事實意義上底層化,將他們從穩定的集體秩序中下放到混亂無序、朝不保夕的底層求存中[1]。身份的迅速變遷飛快地粉碎了他們的尊嚴,于是下崗的工人連同廢棄的工廠化作了帶有著鐵銹氣味的傷痕被遮蔽于主流歷史之外。父輩光榮的泯滅被深刻地印刻在子輩的記憶中,沉默失業的父親、疏離乃至離去的母親和整日里為拮據的學費而惴惴不安的孩子,這便是雙雪濤筆下“家庭”的基本結構。父輩的“失語”也造成了子輩的沉默,創傷記憶帶來的精神裂變也使雙雪濤的文學世界成為了展覽不斷夢囈的病者、支離殘缺的殘障者與晦澀不語的負罪者的“畫廊”。《我的朋友安德烈》中因執著于公理與正義而不見容于社會,最終成為與父親隔床對罵的精神病者的安德烈;《蹺蹺板》中被埋葬在公共娛樂設施下無名工人的尸首,以及由此蔓延的種種懸疑性的歷史線索;《平原上的摩西》中背負著上代人的罪孽的莊樹和李斐持槍在湖上劃船相會,歷史宏大的書寫與個人命運的發展相互交纏,在現實的蛛絲馬跡中完成了對隱秘歷史的揭露。
基于雙雪濤對“少年”視角,亦可稱為“子輩”敘述的執著中,我們也可以瞥見其寫作隱含的身份認同與文化立場。他是以“工人的后代”這一特殊的社會文化身份搭建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完成自己的文學書寫的,他稟賦著獨特的創傷記憶、攜帶著特殊的文化基因與經驗。從這些對正義和邪惡有著超乎尋常的執拗的人物身上,我們得以看到雙雪濤對歷史的回溯與反思。他不僅試圖從“工人后代”的立場重新審視、敘述歷史,更希望藉由對歷史的重塑打破主流敘事中對故地“東北”的賦義性想象。他對于“東北”的敘述中充滿了對過去的莊嚴相待,為沉默的“父輩”發聲曾是這一代“新東北作家群”共有的話語目的,雙雪濤也執著地在他的文學書寫中為“父輩”的失敗尋找意義。
不難發現,雙雪濤對故地“東北”的敘述與對“父輩”形象的塑造具有同構性。在子輩的成長中父輩始終處于缺席或懸置的狀態,抑或在對立中成為子輩成長的催化劑。在雙雪濤的文學書寫中“父與子”的關系卻在沖突中實現了守望與和解,充滿著銹味與灰塵的故事中流淌著溫情的底色[2]。《聾啞時代》中的父親潦倒一生,讓童年的“我”對物質的困窘有著深刻的體認,并因對貧窮的羞恥與父親之間日漸疏遠。但成年后的我再度檢索對于父親的回憶時,卻能追憶起他一生對良善的堅守、他在下棋方面的造詣等閃光的細節;《平原中的摩西》中的父親李守廉下崗后默默吞咽了尊嚴殆盡的事實,卻不忘幫扶困窘的朋友孫育新。當被警察蔣不凡污指為罪犯,并將女兒李斐撞到致癱后,沉默的善人憤怒地出手將其重傷。父輩用沉默扛住了時代的閘門,讓“子輩”的成長沒有被歷史的洪流中斷。在對“父輩”的后置性反觀中,“子輩”也得以獲取辯證地看待上代人的洞見,在回望中逐漸實現對“父輩”的體諒與和解。遲來的和解與滯后的言說構成了失落的一代人與他們背負的沉重歷史的“回聲”,也將落寞的“東北”與無聲的工人重新帶回公眾的視野,在敘述中完成了對其形象的重塑。
縱觀當下評論界紛繁的讀解,究竟何者在文本中扮演著“摩西”的角色似乎成為了評介者們爭論的焦點,但“摩西”所在的時空——“平原”卻被懸置在評論視野聚焦之外的暗處。但或許對《平原中的摩西》的命名中,正顯露了雙雪濤“東北”敘事的終極目的——他理想的歸處正是眾生平等的一片廣闊的“平原”。
打破和重塑主流敘事中的“東北想象”讓雙雪濤的文學書寫與“東北”這個地域同氣連枝,與“東北”文化符號的勾連也使雙雪濤、班宇、鄭執等被冠以“新東北作家群”的名號,在文學評論家的集體推介下在文學界有了一個隆重的“亮相”。濃烈的地域色彩賦予雙雪濤的文學寫作以殊異的底色,為主流敘事所邊緣化了的歷史時空為作家敞開了廣袤的想象空間。但是對往事的回憶終有被窮盡的時刻,“子輩”的成長是以與沉默的“父輩”作別為代價實現的。對“東北”的書寫讓雙雪濤離開了東北,艷粉街里游蕩的小城青年面向了北京熙熙攘攘的都市生活,新的生活經驗開始與他的文學世界接壤。
雙雪濤已將這種與“東北”作別的寫作意向在《北方化為烏有》中著意以元小說敘事的形式暴露,作者直白袒露地暴露了小說的虛構性質,但卻讓讀者越發清晰地明白:這個虛構的故事背后隱藏著的真實歷史的難言細節。看似通俗恣肆的謎案情節中回蕩著對真相的執著探尋、對正義的不懈追索。劉泳和饒玲玲對故事的敘述一開始便被設置的“寫小說”的背景,無時無刻地提醒著讀者整個故事的虛構性。但隨著劉泳對故事的敘述越來越具體、越來越完整,讀者卻愈加為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感到心驚。作者有意地藉饒玲玲之口挑破讀者的疑惑,并對其予以了深富意味的回應:“她說,你這個故事里面有多少東西是真實的?他說,你這是外行話,永遠不要問作家這樣的問題。”[3]但隨著故事的另一敘述者米粒的登場,兩個故事之間的交匯則更令讀者心驚,隨著劉泳的敘述中缺失的細節被米粒的敘述補充完整,兩個殘缺的故事如同拼圖般嚴絲合縫地咬合,讀者在隱約中已經能夠從虛構之河中打撈、拼湊出現實的真相。
但故事卻在此刻戛然而止。文本中提及的謎懸案看似在抽絲剝繭地通過敘述不斷拆解,然而作者選取的敘述人:善于虛構故事的小說作家劉泳、不請自來又不知所終的女孩米粒卻時刻警戒著讀者敘事的不可靠性。最終,發生在多年以前北方工廠的一樁兇殺案就這樣不了了之,在讀者心中投射下亦真亦幻的疑影。文本敘述的終極指向絕非懸案的真相,其“元小說”的性質已然暴露了“敘述”本身才是故事的主角。正如《北方化為烏有》中不知來處但又倏忽而逝的女孩所言:“工廠完了,不但是工人完了……最主要的是,北方沒有了,你明白吧,北方瓦解了。”[4]往事和故地已經一同化為烏有,于是失落的正義不必被伸張、未知的真相不需被探尋,因為全部的意義已經被時間瓦解了。
這種向“北方”作別的情緒與轉型的可能也在其結集《獵人》中得到預示。雙雪濤有意從敘事的技巧層面結構故事,盡其所能地運用虛構、想象與拼接等多種敘述的元素,使之脫離現實的綁縛,獲得虛構的力量,顯示了其筆鋒駕馭能力的日漸成熟。“東北”、工人及工廠作為其文學基地具備的獨特意義與標識作用正在有意識地被淡化,乃至被疏遠。或許這正是雙雪濤對于文學的嚴肅態度及野心的初步顯露,“東北”作為故地或可以成為其步入文學書寫的因由,卻不能遏制作家向新的經驗投射觀照的目光。也許對于文學寫作者來說,文學寫作本身并非是從文學生產的意義上被理解的。書寫是被治愈的經過,也是被遺忘的過程。當回憶中的“東北”已經在想象的世界里被窮盡、失落的歷史與正義已經在虛構中被尋回,隨之而來的轉型也將不可避免。
但是“北方化為烏有”并不意味著“東北”在雙雪濤的文學書寫中從此銷聲匿跡。值得注意的是,在雙雪濤的“東北”敘事中,以鐵西區為縮影的東北工業興衰史、下崗工人組成的失業潮以及地域犯罪率在特殊時段下的攀升等等,這些為現實主義青睞的題材卻并未予以寫實性的再現。城市的膨脹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故地,雙雪濤也并未在文學書寫中刻意地還原其中的細節。他帶有先鋒性的敘述讓冒著濃煙的煙囪、轟鳴的機械與冷硬的工廠等工業物象成為其所建構的文學空間中布景的道具,讀者卻能無時無刻地意識到它的存在。因為雙雪濤以“東北”為基地的成長敘事中,成為成長主體的不僅是生長于中的人,還有成為背景的城。城市不再成為與鄉村互為鏡像的靜態空間,抑或是靜止的文化符號。雙雪濤以“鐵西區—沈陽—東北”為命名的城市代表的不是一種與鄉村相對的文明方式,它有著創傷的前身,承載著現實的殘酷,有些自己的成長曲線。于其中,我們或許能夠瞥見新的城市經驗與書寫方式的生成。
及至當下,我們已經不得不承認鄉土文學與都市寫作的同質化,讓對新的文學經驗的礦藏的找尋變得分外迫切。如何尋到與當下同質化的文學書寫迥異的文學資源,將其與歷史接壤并賦予其共性的意義已經成為困擾著文學書寫者的常態性命題。雙雪濤等以“東北”為敘事基地的文學書寫則以一片沉寂已久的土地為基點,呈現了帶著歷史創痕的一個特殊集群,以寓言性的敘事抽絲剝繭、以懸疑故事的形式敘說密語、以多元題材復現歷史的不同側面。他的文學書寫因呈現獨特的經驗備受矚目,改寫著以主流媒體為渠道對東北的想象性敘述。
對地域經驗的呈現與對歷史的敘述自然使雙雪濤得到矚目,但真正賦予其文學創作意義的卻不僅是對“東北”的書寫。地理意義上的“東北”經由審美的轉化,變成獨具意義的文化空間與歷史符號。在這其間,我們能夠意識到其中蘊藏著的、某些能夠觸及人性的“共有情感”,并在對該審美對象的審美過程中完成對于歷史的回溯。可以說正是對歷史與“共有情感”的觸及,使在經濟學與政治學層面全面落敗的“東北”得以與“大上海”“老北京”等現代都市并置于同一視域中,獲取文化學意義上的“籌碼”。雙雪濤的“東北”及其輻射的共和國的工業史,一定程度上接續了草明、李鐵與雷加的工業文學傳統。雖然雙雪濤對工業史、工人形象及工人生活的描繪是非正面的,但卻在無形中拓展了工業文學創作的空間,將之從工廠及工人的生活場景的描述中釋放,為工業文學的書寫提供了新的可能。
不難看出,雙雪濤對“東北”的書寫中帶有著顯著的自敘傳色彩,他正是在對成長記憶的重敘中逐漸搭建起了“艷粉街”“工廠”“逼仄的出租房”等文學空間。其中,盤桓著濃厚的“孤獨感”的成長敘事喚起了受眾共同的情感體驗,喚起了集體對共有歷史的回憶與反思。與張悅然、甫躍輝、蔡東、霍艷等“80后”作家基于自己的人生體驗,去形塑表面光鮮、內里支離的青年“失敗者”群像不同,雙雪濤等“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家在“東北”這一獨特的文學空間中,塑造的是負有“下崗工人”身份的中年“失敗者”群像:他們慣于在安穩的集體秩序中生存,卻不得不流失在街頭靠出賣苦力、靠流動的小攤討生活;他們擁擠在逼仄的物舍,與他們蔑視的地痞、流氓和扒手為鄰;他們的妻子因貧窮而舍棄家庭遠走,他們的兒女因物質的貧瘠而過早地感受了生活的沉重。他們是在生活的洪流中“失重”的群體。
倘使雙雪濤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對邊緣的“失敗者”予以垂青與同情,其文學書寫的質地也將泯然于眾。但他的“東北”敘事并未以悲憫感傷的追憶擷取淺白的情感質素,而是藉由對故地的敘述申明那片土地即使被遮蔽、卻依舊聲名顯赫的歷史,并試圖于故地與父輩身上承襲一脈相傳的精神力量。這片土地與故人盡管被冠以“失敗者”的名號,但是他們的身上也有屬于自己的“高光時刻”。如《大師》中下崗后淪為倉庫保管員的父親因失業而失婚,潦倒與酗酒摧毀了父親的健康與尊嚴。但父親在棋藝上卻造詣頗深,在縱橫博弈間昔日的意氣風發在父親身上重新降臨,也深深地印刻在兒子的眼中;《平原上的摩西》中,當陳列在沈陽紅旗廣場上的偉人雕像要被拆除時,沉默的工人群起走上街頭抗議。在群起抗議的工人集群中,既有已經成為出租車司機的李守廉,也有已經成為工廠老板莊德增。盡管老工業體系業已潰敗,往昔的身份業已喪失,新的身份與階層正在不可避免地在昔日的集體中劃分新的溝壑,但是對“集體”的記憶卻使他們在特殊的時刻結成一個身份上的“共名”。他們沉默莊重,共同守衛著“工人”身份不墮的尊嚴。
雙雪濤試圖在回溯中把握的正是這樣的“高光時刻”,他試圖將個人與集體經驗乃至國族歷史之間建立聯系,并從中獲得歷史的縱深。在這其中或許有某些可以稱之為“共性”的東西,能夠被轉化為抵抗平庸、拒絕遺忘的精神力量,使在都市中漂泊的人類在精神上有所依傍。他的艷粉街中濃縮著沈陽這座城市的神韻,他對工廠與工人的敘說描摹著所有北方城市的剪影,使他的“東北”成為一個層次豐厚的文學的地理空間。同時在他的“東北”敘事中我們能夠隱隱地感受到“祛魅”的力量。不僅是被主流敘事塑造了的“東北”逐漸在敘述中向讀者敞開,抖落了“想象”的外衣,以新的面目為讀者所認識,同時雙雪濤也在其間完成了對歷史的“祛魅”。當破敗的工廠、廢棄的車間與工人大院的殘垣以群像的形態成為“東北”的布景,一段被遮蔽、被懸置的歷史也逐漸暴露了真身。這不僅是東北地域的集體記憶,也是我們國族共有的歷史經驗,以“東北”敘事介入歷史賦予了雙雪濤的書寫以超越性的意義,更為當下的城市文學提供了一種新的書寫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