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冠病毒席卷全球,在封禁與隔離的“例外狀態”下,屏幕逐漸成為流行病終端化體驗的重要裝置。屏幕作為感知媒介的承載界面,在數字傳播實踐中具備特有的社會經驗模式與構成框架,是數字傳播與個人生活間的一種集成存在。流行病中的交往和認知被平移到屏幕的視覺空間中,人與疾病、經驗、社會記憶的關系正在被基于屏幕介質的手機、平板電腦等感知媒介重新塑造:數據與標簽建構了經驗的數字化與記憶的框架,圖像的流通提供了經驗的在場化與記憶的激勵,個體的敘事導向了記憶的時空化與經驗的延伸。
【關鍵詞】屏幕 流行病 經驗 記憶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1)11-057-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11.009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并蔓延全球,不少國家先后宣布進入緊急狀態。這場瘟疫與人類歷史上曾經發生的任何一次大規模流行病并無二異,但從未有人設想過,人類要迎來像今天一樣的“例外狀態”,[1]部分國家實施了封禁政策,最大程度限制了人的自由移動。此次大規模流行病帶來的挑戰無處不在,它消除了一切理性的固有活動,迫使人們重溫神秘主義、杜撰、預言、祈禱和惡意,這些都是在中世紀瘟疫席卷人類時通常會產生的糟糕效應。[2]但令人不安的是,信息的高速傳導與碰撞,將進一步強化懷疑、偏見、杜撰等糟糕效應,網絡交互的即時性甚至可能引發更加強烈的民族與文化沖突。屏幕作為數字傳播實踐中的介質與界面,在數字時代逐漸成為一個獨特的經驗框架,成為流行病終端化體驗的重要裝置。哲學家赫伯特·德萊弗斯認為:“現在我們越來越多地感知變成了間接的、通過各種各樣的距離傳感器讀取,然后通過各種各樣的顯示器顯示出來,我們開始意識到,我們的知識有多少是基于超出屏幕上顯示的證據的推斷?!盵3](54)與病毒相關的感染與沖突事件每天都以全終端、全時空、全信息和全體驗的方式在大小各異的屏幕中沖撞,日常與非日常在屏幕的矩形視覺框架中相互擠壓,與之相關的交往和認知都被平移到屏幕的視覺空間中。在以屏幕為介質的數字傳播實踐中考察人們對流行病認知的重塑,這有別于普遍意義上的數字文化觀照,盡管最終的研究指向都離不開數字情境,但屏幕作為現代社會身體/器官的延伸,比抽象層面的數字文化更具經驗性與感知性,且屏幕正逐漸溢出媒介工具的范疇進而成為具有獨立結構和品格的社會經驗框架??梢郧宄乜吹剑聊徽谏羁谈淖內藗凅w驗流行病的環境,被屏幕分割、放大、延伸的身體感官,正承載著巨大的信息沖擊,遭遇著前所未有的流行病感官經驗。然而,赫伯特·德萊弗斯也從另一個方面警告說,笛卡爾的懷疑論變得越來越合理,以至于“這種遠程技術所介導的現實總是會受到質疑”。[3](62)因此,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如何應對日益增多的遠程體驗,如何審視這些可能導致的新的格局與秩序——人與疾病、經驗、記憶的關系在數字傳播實踐中將被基于屏幕介質的感知媒介重新塑造。
一、屏幕:流行病的感知經驗與記憶之場
在電影研究等學科中,屏幕早已被理論化,從形式主義的畫框模型到現實主義的窗戶模型,再到后結構主義的鏡子模型,以此來理解屏幕與視覺機制之間的關系,包括電影經驗。當代屏幕理論在電影研究的基礎上,嘗試將屏幕從各類電子裝置和通信工具中抽離出來,賦予其獨立的經驗框架,且試圖理解“什么是移動圖像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是什么,以及我們與它們相遇的本質”。[4]正如當代屏幕理論所指出的那樣,屏幕本身具有一種奇怪的狀態,它既作為非物質的閾值作用于另一個時空,又作為固體的物質實體而存在。數字媒介時代的屏幕已經消除了虛擬與現實之間的界限,吉爾·德勒茲在《差異與重復》一書中指出,通過徹底消除虛擬與真實之間的傳統區別,有一種能夠喚起人們共鳴的方式來理解這種動態。[5]對于德勒茲而言,所有的區別(思想和身體、主動和被動、現實和虛擬)都在內在層面上被瓦解或平展成一種均勻的一致性。因此,在真實和它的表示之間不存在預先存在的層次結構;屏幕世界和物質世界是相互關聯的(因此也是同樣真實的),因為它們都是內在于同一平面上的圖像。屏幕作為獲取信息的主要界面裝置和視覺框架,為人們提供了一種遠程感知。正如Bolter所指出的那樣,“任何網站都是各種媒體形式的混亂——圖形、數字化照片、動畫和視頻等”,[6]這種遠程感知的復雜性甚至混亂性恰是以多種方式重新塑造關于流行病的記憶和經驗從而講述事件的多個版本。
在流行病的隔離中,人們常以屏幕寄居的方式延展自己的行動空間,以信息的自由流動來補償被限制的身體移動。借用巴迪歐的說法,這里引發了雙重構連的問題:[2]一個是古典的,一個是現代的——一方面封禁作為治安手段,是一種古典的社會秩序;另一方面則是感知媒介中信息的高速流動,是后工業社會信息技術架構下的遠程體驗,這兩者將在屏幕的視覺框架內形成巨大張力。傳染、外部威脅、監視和危險關系等以各種形式在屏幕中彌散開來,尤其是圖像的放大、并置與疊加,將流行病的體驗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數字化視覺感知中。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會加劇人們對流行病的恐慌,而且使“恐懼變成主導公眾想象的一種強大力量”。[7]
當屏幕的視覺框架被構建成一個有生命的實體后,正如安妮·弗里德伯格所言:“我們視覺框架的極限和多樣性,決定了我們世界的邊界和多樣性?!盵8]因此,人與屏幕的互動將同時強化疾病想象與社會經驗的復雜性,并且與之相伴隨的醫學統治、權力、算法等過程,也都將被這種互動重新編排和描述。
當然,感知媒介不僅提供了流行病蔓延中的特有交互軌跡與信息流動,還作為承載與存儲記憶的裝置。屏幕介質將流行病中的社會記憶與搜索引擎聯系在一起,當把互聯網看成一個重新想象的空間時,屏幕則是一種可折疊的裝置,它可以通過密集的數據、圖像和文字重新調節社會記憶。這種社會記憶與博物館、紀念館等建構的社會記憶不同,博物館等更加突出國家民族的記憶選擇,個人的故事被納入公共敘事,人們多以參觀者和體驗者的旁觀身份進入相對封閉的體驗空間,在其中體驗另一時間維度帶來的陌生感。同時,博物館多以和平的姿態,達成與過去災難或創傷的和解,以傳遞歷史知識來建構集體記憶。而依托屏幕介質的記憶建構則以所能容納的數據、詞匯、圖像和隱喻構成記憶的結構與形狀,各種無法分辨真偽的圖像以及相互矛盾且不能彼此印證的信息,都使得感知媒介的記憶之場顯得更為復雜?;谄聊唤橘|的感知媒介推動著數據算法、流動圖像、對話空間以及故事講述,并常以碎片化的記錄方式混合私人記憶與公共記憶,形成關于流行病的鮮活的文化檔案。因此,有必要重新審視遠程感知體驗中關于流行病認知的重塑問題?;谄聊唤橘|的感知媒介正在深刻改變人們體驗流行病的環境,并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與怪誕展現出人們經歷的多樣性。
二、數據標簽:經驗的數字化與記憶的框架
類似于中世紀瘟疫一般的情感特征伴隨信息傳遞的即時性與不確定性穿透屏幕,將人們的注意力、情緒和習慣糾正到它的“流”中。屏幕中每天持續變化的數據為人們提供了疫情變化的動態性,在這個系統中,數據顯露出一種高度智能和普遍化的治理技術,通過數據計算和追蹤,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對生命的檔案化處理。數據秩序在流行病的“例外狀態”中顯露出前所未有的運作狀態,在對屏幕的凝視和操作中成為最理想的治理對象,完成對檔案化和數據化生命的監控與管制。屏幕作為提供數據的合法介質,流行病中的每個人都將在屏幕中被轉化成一個數據或一個檔案,個體不再是共同體之下的自然個體,而是被數據與屏幕捆綁的治理對象。這些構成了現代社會流行病遠程體驗的數字化經驗,數據圖形按照屏幕的尺寸和像素將流行病的生命與醫學經驗置換成由數字序列組成的媒體對象,同時也成為一個可以編程和操控的數字產品。身體按照數據技術在屏幕框架中被生產為一種檔案化的存在,人們的身體活動、健康狀態、行動軌跡、接觸群體等信息都將被收集起來,并不斷被記錄、轉化、計算和分析,最終被標簽化。這些標簽分布在屏幕的不同位置和坐標軸上,它們對應著不同的顏色、高低變化的曲線,以及動態的信息處理。流行病的醫學經驗或身體經驗開始轉化為數字形式,并且被壓縮在最小6英寸的視覺框架中,這既是經驗的數字化,也是生命的數據化。吉登斯將這場大流行稱為數字化流行病,因為它深深卷入了一個數字化的世界,流行病交織在這些變化中,并以數字化的形式發生,人們的應對措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數字化的。[9]
然而,數據在運算和分類的同時,也會帶來標簽化的后續結果,這一結果可能直接導致記憶的標簽化,甚至有可能強化某種“引渡”的經驗。將人的身體、行動軌跡、活動空間等打上標簽,并通過標簽進行自動匹配,這是數據算法的常用思路。基于屏幕介質的視覺框架由于其明確的數據圖形標記,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流行病的社會記憶可能固化為一種標簽化的生成。健康碼作為流行病中最深刻的記憶之一,就是一種典型的標簽化記憶。健康碼中的綠碼賦予人們暢通無阻的權利,而紅碼則代表著一種禁止與阻隔,這些既描繪了一部分的身體特征,也在一定程度上界定了人們的群體歸屬。在標簽化的環境中,人們也會用標簽化的思維對自我進行歸屬,這種思維會逐漸累積在大腦的記憶層,在反復的行為規范中被固定下來。標簽將會依賴屏幕中整體的圖像系統,逐步置換事件的細節,從而成為記憶中直接的存在。
然而,屏幕中以數據圖形為基礎的標簽化記憶往往作為流行病社會記憶的外部框架而存在,它并不指向記憶的內部體驗,而是作為記憶的“外部腳手架”,用來維持記憶的外部結構,它感興趣的是規范和普遍真理。屏幕中的數據結構,很大程度上滿足了現代社會對數字記憶的依賴,當它作為對抗遺忘的精準數據存在時,是一個不間斷積累信息的過程。這種記憶由于缺少個體敘事的支撐,往往與人的日常生活存在距離感,但這些作為記憶外部框架的數據圖形往往能被長久保存下來,并在形成集體記憶的過程中,作為規范性、統一性與準確性的一種佐證而存在,常被官方機構作為歷史檔案的一部分來承載社會記憶。這些數據以及被檔案化的生命,通過屏幕介質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數字化的疾病經驗與想象。在人們隔著屏幕通過距離傳感器形成的經驗與記憶的過程中,屏幕中的數據內容成為共享程度較高的信息。數據特有的圖形通過屏幕建構了記憶的形狀和外部結構,同時也加速了與流行病相伴隨的想象的流動。依賴于屏幕行為的流行病經驗的數字化針對的是可數據化與可計算之物,數據的計算只在屏幕介質和生命存在的背后以不可見的方式運行。除此之外,還有不可數據化和不可檔案化的經驗和行為,它們與圖像、詞匯、隱喻一起進入在場與可言說的層面,成為建構記憶與經驗的內部核心力量。
三、圖像流通:經驗的在場化與記憶的激勵
流行病中的感染或死亡不僅是一種生命危機,更是疾病、恐懼、身體、社會關系和文化形態轉變的結合點,也是人類任何一次流行病的社會記憶中都無法回避的情形,是社會記憶形成過程中突出的存在和影響,并作為一種深刻的記憶激勵而存在。在數字時代,人們通過屏幕介質的感知媒介凝視疾病的蔓延與死亡,各種流動的圖像不僅將現代社會不可見的場景暴露在公共空間,同時這些圖像還以疊加、并置、扭曲、拼貼等蒙太奇效果及其互動形式同時出現在屏幕的多個視窗中,延伸并塑造出復雜的意義關系。在窗口交互界面上,整個屏幕被分割成一個個窗口。在虛擬現實中,屏幕變成了用戶的整個視界。盡管某些圖像可能被用來杜撰某個死亡,但仍可以被置于流行病的記憶與思考中。因此,作為事件、思想和經驗,可以把關于流行病的社會記憶置于屏幕介質的流動圖像關系中去探索。
列夫·馬諾維奇和安妮·弗里德伯格在屏幕理論中都關注到視覺的重要性,關注屏幕勾連的視覺是如何構建和安排的。對屏幕或者圖像的操作將有可能影響身體的感覺和情感體驗,在遠程的感知媒介體驗中,疾病通過圖像被賦予了可見性,并具有特定的文化政治和社會影響。屏幕中的圖像(包括照片和視頻)將疾病或死亡從數據中打撈出來,形成對身體缺席的重新在場化。現代社會對待死亡的策略是隱藏死亡,驅逐對死亡的恐懼,使其遠離日常生活。鮑曼認為,死亡是標準化和馴化的,因此我們只能在遠處辨認尸體,從而挫敗任何與死亡的嚴肅和親密接觸。[10]現代社會拒絕哀悼儀式的公開展示,在葬禮和死亡事件中,拍照攝影一直被認為是一種不和諧的類型,[11]這凸顯了死亡圖像是現代社會的禁忌,尤其是通過自拍的構圖。而屏幕無處不在的記錄方式與成像手段有時會打破社會禁忌,將死亡從私人領域引入公共空間,死亡儀式化轉向死亡圖像化,尤其在流行病這樣的非常態事件中,圖像的拍攝與傳遞行為似乎暫時擺脫了某種冒犯。當身體嵌入了可以記錄和捕捉的圖像技術后,媒體活動也成為一種開放式的活動,通過旁觀者的眼睛和技術可以同時見證疾病或死亡。因此,屏幕成為更廣泛的事件建構的一部分,個體通過感知媒介的自帶鏡頭將流行病事件的一部分抓取到屏幕中,通過圖像和視頻向公眾開放?,F代性中的死亡是隱藏的,屏幕卻大量提供了生命訪問死亡的視覺文本。電影理論家維文·索布切克認為,視覺并不是孤立于人們的其他感官之外的,所以理解圖像是如何被體驗的就顯得非常重要。[12]流行病原本在日常生活中變得越來越不可見,其過程也變得臨床化,從公眾視線中退出并隱藏到指定的地方,如醫院。但屏幕圖像不僅將一度隱藏的流行病置于公眾視野,而且圖像在屏幕中不斷被制作、觀看和傳播,作為一種社會實踐和傳播實踐,它們的意義被給予了重新的協商和操作,甚至可能被轉化成一種團結的力量,并與社會記憶的深刻激勵有著緊密關聯。
在流行病的經驗中往往存在著一種記憶的文化政治,它決定了在面對損失時什么是值得保留的。在疾病所暗示的缺失中,有一種強有力的圖像材料和策略,它們構成了因喪失而遭受威脅或創傷的個人和社會群體的回憶系統。人們對流行病災難記憶的追求與拯救,不再局限于單一的事件,而是綿延在較長一段時期內的事件集合體與事件關聯體。所以,人們容易被一種集體失憶的恐懼所困擾,而流行病災難可能引發深刻的記憶欲望,就像它可能產生遺忘的需要一樣。因此,圖像觸發和塑造記憶的能力,取決于疾病被概念化的方式,要么是一種延續,要么是重生,要么是生命的絕對終結。屏幕中的圖像提供了純粹的、直接的記憶和創傷體驗,它們有可能被建構成流行病災難無聲的社會見證人,這是基于在圖像和流行病的社會真實之間建立的某種聯系,也是基于圖像流動所依賴的社會和文化背景。戴維斯和斯塔恩曾指出,人們確實擔心實際發生的事情和對過去的既定敘述之間的吻合。如果記憶具有真實的“真值”,那么真實和被記住之間的感知聯系在某個階段可能會憑借屏幕圖像的社會流通來維持。這些圖像的特定品質和屬性使得流行病的社會記憶不僅能引起人們的共鳴,還將被看作流行病經驗中真實和永恒的存在。盡管圖像有短暫性的內涵,但也有永久性內涵的一面,這些內涵可能構成用來描述和解釋流行病的社會記憶能力的隱喻。
其實,流行病中的社會經驗,以及與之相關的被激活的記憶過程,往往與更廣泛的政治、宗教和社會因素交織在一起。因此,疾病圖像在屏幕中的制作與傳播容易被激勵為一種責任記憶,這種記憶是一種內在強迫地從事特定記憶的行為。在諾拉看來,記憶的責任已經轉移到那些感到有責任去記憶和記錄流行病經驗的過去的人身上,他們認為這是一種保持自己與流行病重大災難歷史相關的義務。[13]而在這種責任記憶中,人們試圖通過重新建構和排列這些圖像來賦予視覺接觸某種特定意義,并通過與其他文化表現形式的相互作用,將疾病轉化為一種“災難的國家化”,賦予在流行病中經歷災難的人的另一種形式的永恒——與災難、歷史、國家直接關聯的記憶永恒。
四、個體敘事:經驗的時空化與記憶的延伸
詞匯或者敘事在記憶形成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敘事可以理解為一個動態的文化過程,包括書面和口頭語言,都出現在社會互動的背景下。事實上,當記錄文字作為記憶載體被嵌入屏幕行為中,便會以獨特的敘事框架承載個人或集體的經驗與記憶。
流行病的個體經驗大多以個人日志的方式被記錄與保存下來,這些文字記錄被發布在各類社交平臺上,其中包括感染者親歷的治療過程、親人或朋友的死亡哀悼以及個體的恐慌或其他日常體驗等。日記、博客等形式的個人書寫擁有喚起的力量,并在記憶中運作,這不僅僅是其作為內容的功能,同時也將通過文字在屏幕中的視覺對話來推動記憶。
疾病的個體經驗通常會被認為與創傷有關,創傷的書寫和創傷的記憶將通過屏幕介質的視覺敘事框架被反復傳遞。杰弗里·亞歷山大認為,“當個人和群體覺得他們經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14]時,就會產生文化創傷,而這種創傷記憶在視覺敘事框架下往往通過共享來建構和強化。阿維夏伊·瑪格利特將集體記憶分為共同記憶與共享記憶,集體記憶側重的是一個集合的概念,而共享記憶則強調記憶之間的關聯,并通過融合與調整人們對同一事件不同的記憶版本從而將其整合為完整的記憶。[15]基于屏幕介質的感知媒介將個人的創傷經歷納入視覺敘事框架后,借助社交平臺可以重構共享的過去。
流行病的創傷事件最初是一種個體化的經歷,但當它被記錄并以某種方式言說出來的時候便進入了交流與傳播的公共空間。因此,盡管創傷記憶是個體經驗,但對于創傷的見證卻是以屏幕為介導窗口的一種集體的社會架構,災難和創傷由此成為一種共享之物。當個體記憶普遍融入或建構成集體記憶時,便不容易被時間腐蝕。因此,在流行病經驗的傳遞中,個人日記成為一種主導形式。人們希望通過感知媒介的視覺互動與對話,將這些個體記憶逐步建構成集體記憶。依托網絡媒介的即時分享,這些文字記錄能迅速形成事件、社會關系、情感記憶與歷史。由于日記或微博所承載的個體敘事,分別將流行病的經驗與記憶朝著時間與空間的向度延伸,因此這些都可以在當下或未來的任何一個時期被屏幕介質(網絡)重新激活。
日記通常依賴人與時間的關系來建構記憶與經驗。一個物體感知到的持續時間——它承受時間的能力,以及通過將過去或未來的各個方面編碼到現在的能力,對它的記憶功能至關重要。流行病的記憶在時間中運作的方式,包括情感、思想和感覺的連續性等,大多是由日記指示的明確時間和連續文本的時間慣性塑造的。這樣的日記并不強調文字創作的專業性,重要的是它可以通過屏幕、媒介、人和時間承載社會共享的意義與歷史,充當流行病這一重要社會事件的“時間管道”。[16]因此,值得關注的不僅是日記作為物質或視覺框架的文化生產,還包括個體敘事在吸收時間過程中留下的自身歷史痕跡與展現的社會生活。然而,這種個人創傷經驗也往往被困在時間里,“創傷故事是一種對遲來體驗的敘事,它遠非對逃離現實——逃離死亡或與其相關的暴力講述,而是它對生活無止境的影響的證明”。[17]創傷具有重復性和延宕性,流行病給人們帶來的痛苦體驗在屏幕介質的視覺框架中被持續重復。人們在這種極端狀態下的日常與非日常行為都被處理成線性的時間過程,完整的記憶通常被希望以一個完整的時間片段來包裹。但作為流行病災難的親歷者,每個人都在同時體驗兩種時間,即災難的個體敘事時間和當下的日常時間,這兩種時間既間離又疊加。這也使得個人日記在流行病記憶中顯得獨具影響力,它們能夠清晰地表達人們在對抗疾病過程中,那些停滯與變化、保存與衰退之間的緊張關系;可以在自我和他人之間,通過死亡、創傷和哀悼來浮現記憶關系。因此,個人日記也具有反思性,它是在回顧中組成的,其敘事軌跡始終可以延伸到過去。
相較于個人日記而言,微博則是一種互動式記錄,它可以在屏幕的視覺敘事框架內凝結空間地點,并通過集體對話形式建構流行病的經驗與記憶。微博不同于社交圈群的封閉輿論場,它是一個開放的對話廣場,討論與留言相互交織、沖撞,并形成多重上下文的語境,成千上萬的評論留言往往將記憶的時間特質轉化為視覺架構下的空間序列。這種空間蒙太奇以多層面的方式將雜亂的網絡討論連接起來,并在敘事的過程中積累事件,不斷整合個人和集體記憶。記憶的過程通過屏幕窗口對應的各種網絡地方空間被想象和傳達,這些地方空間提供了內部記憶場所的獨特架構。
空間,無論是公共的還是私人的,都可以被看作一種社會的文化表征,它的意義通過社會行動來協商。空間地點對記憶的建構具有重要意義。隨著數字和社交媒體對紀念與哀悼形態的改變,紀念與哀悼的空間也隨之被拓展。尤其是對流行病中逝去的公眾人物的網絡集體悼念,建構出新的紀念空間和延展性情感的表達空間,它通過將記憶固定在視覺框架中的某一特定空間地點,從而使這段記憶得以廣泛證實并持續下去。實際上,這樣的紀念空間和現實生活中任何一處物質性的空間地點在記憶層面上所傳遞的意義具有相似性。手指在屏幕上的一系列操作代替了傳統的悼念行為,文字互動中內容一致、排列整齊的一行行悼詞在屏幕中同樣形塑了莊重的視覺儀式感。這些承載已逝公眾人物個體敘事的微博被建構成流行病災難的紀念地,人們會持續地在這個紀念地的空間中與逝者對話,與所有實踐的參與者對話,拒絕它被破壞或被廢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對話逐步溢出災難悼念的敘事框架,代之以個人日常生活經歷或情緒的表達,持續地彌補作為紀念地的空間的斷裂經驗,這些空間被賦予了新的意義。這是一種“經過社會的方式建構和保持的網絡空間地方感”,[18]是一種對網絡空間的情感化想象,它聚集了大量的關于流行病的社會記憶與經驗,也被賦予了濃厚的象征意味。
這些個體敘事的碎片化記錄保存了視覺化的個體記憶,同時又依賴屏幕操作和網絡媒介保證了記憶的即時共享和持續共享。人們試圖以這些記錄來保證流行病集體記憶的多樣性,畢竟博物館、紀念碑等形式呈現的記憶常常處于權力的管理當中,內容往往會單一而沉悶。而感知媒介下形成的個體記憶激發了人們復雜而真切的疾病感官體驗,屏幕視覺框架中的個體敘事將身體塑造成行動的承擔者和推動力,也重新架構了深層的社會經驗。
結語
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曾將任何能夠在集體層面喚起民族記憶的文化現象稱為記憶之場,流行病的社會經驗與文化記憶在數字傳播實踐中,將屏幕形塑成記憶之場的視覺介質,可以看作流行病經驗全球感知的一種數字化介導,依賴數字傳播保存、再現、重構相關的文化記憶,既具有功能性,也具有象征性。基于屏幕介質的感知媒介,重構了疾病的經驗,也重構了記憶的空間與紀念的儀式。
因此,流行病的經驗和記憶不再僅僅存在于我們的身體里,也不僅僅存在于相關的物質中。記憶成為一個依托于屏幕的混合體,它借助各種各樣的物質和非物質容器,使得人們自愿或非自愿地儲存廣義上的經驗和記憶,這些內容可能在屏幕介導的數字傳播中被無休止地編輯。由此,我們或許又需要面對這一過程中的另外一個問題,即感知媒介傳播中的數字記憶倫理問題。人類記憶和屏幕介導的數字記憶之間存在的根本區別在于后者無法感受到情感,而前者將受到情感的深刻影響。其實,遺忘是人類狀況的一部分,因為在某些情況下,個體創傷或痛苦的經歷是想要被遺忘的,這時記憶不再是一個被渴望的任務,而變成了一種恐懼的狀態,尤其是對于災難的親歷者而言。萊??ㄔ浿赋?,互聯網巨大的內存所帶來的后果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你在網上發布的所有東西,總有一天會回來困擾你或者他人”。[19]因此,即使我們試圖移開,但屏幕介質連接網絡而留下的任何痕跡也會保留下來:就像影子一樣,屏幕中的網絡信息無論走到哪里都跟著我們。這將延伸到一個倫理審視:對于那些在流行病的災難事件中通過同意或未經同意的過程以數字或數據形式收集、存儲和轉換人們記憶的技術,那些擴展、重構和轉換的數字化創傷記憶,媒介該如何處理這些話語?如何在感知媒介的數字傳播實踐中賦予創傷個體被遺忘的權利?這些都是作為記憶之場的感知媒介和數字傳播實踐需要繼續審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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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demic, Experience and Social Memory in the Context of Perceptual Media: Digital Communication Practice based on Screen Media
HU Xuan(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Abstract: Under the exceptional state of ban and isolation caused by the COVID-19 virus, the screen has gradually become an important device for the "terminal experience" of the epidemic. As the carrier interface of perceptual media, screen has a unique framework of social experience mode in the practice of digital communication, which is an integrated existence between digital communication and personal life. 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 in the epidemic have been translated into the visual space of the screen,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ople and disease, experience and social memory is being reshaped by mobile phones, tablet computers and other perceptual media based on the screen media, on which data and labels construct the framework of digitization experience and memory, and the circulation of images provides the presence of experience and the incentive of memory. In the meanwhile individual narration conveys the spatiotemporal memory and the extension of experience.
Keywords: screen; epidemiology; experience; memory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基金項目“虛構的真實:中國當代‘電視秀現象研究”(17YJC760019)
作者信息:胡璇(1982— ),女,湖北武漢人,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視覺文化與影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