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心態是指人們特定的感覺模式,這種感覺模式具有集體特征,是社會秩序的組成要素,屬性為“主觀的客觀性”。出版心態史研究對歷史上(主要是晚清民國時期)出版人的感覺模式進行研究,主要有三個維度:心態發生,刺激出版人心態發生的要素主要有時代主題、家族傳統、個人興趣、出版業的薪資待遇等;心態均衡,主要呈現為古籍出版中“懷舊的未來”心態以及“作者型編輯”心態;心態變遷,主要有強制性變遷和誘致性變遷兩種范式。研究出版心態史,旨在解決出版人的結構—能動性矛盾,即出版人如何在制度化過程中形塑自身的心態構件,以增強自身能動性,更有效地將個人知識社會化。
【關鍵詞】出版 心態史 主觀 客觀性 新制度主義
【中圖分類號】G23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1)11-095-10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11.014
在西方,心態(mentality)概念最初是在法國年鑒學派創立的心態史學中出現的。它表示的是心理的集體特征,心態具體指某個民族、某個人類群體或群體成員等的帶有集體特征的感覺模式。[1]
出版人的心態具有“主觀的客觀性”,既包括出版人基于文化傳統、生活世界、時代背景所形塑的“心態語言”(偏向客觀—結構),也包括出版人基于個體差異和出版實踐所形塑的“心態言語”(偏向主觀—能動性)。“主觀的客觀性”是包括心態在內的人類社會秩序的本質屬性。社會秩序具有客觀性,但始終是一種人造的、被建構的客觀性,[2](78)亦即“主觀的客觀性”。人類個體雖千差萬別,一定范圍內的共情與理解卻是可能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主觀感受及其諸表征(或互為表征)超出了個體層面,而達到了社會層面或公共層面,即個體感受變成了社會感受或公共感受。只有在此情形下,主觀感受才具有客觀軀殼,成為社會秩序的組成要素。因此,所謂“主觀的客觀性”,指的就是那些被賦予了客觀軀殼的主觀感受所具有的本質屬性。而心態作為集體化的心理狀態,被賦予集體化的客觀軀殼,因而具有“主觀的客觀性”。
本文之所以提倡出版心態史研究,基于如下兩點原因。其一,筆者研究出版制度史已有十年,制度是一種典型的結構形態,既往研究中,筆者深感出版人淹沒于制度之中,其能動性難以彰顯,因此想要嘗試對自身的研究范式進行創新。其二,“在出版史研究中較少涉及廣義的文化,沒有將社會觀念、社會思潮、社會心理(社會心態)等心靈史納入研究視野”。[3]有鑒于此,筆者嘗試進行學術拓荒,拋磚引玉,以待方家指正。本文主要從出版人的心態發生、心態均衡、心態變遷三個維度進行論述,選擇這三個維度,因其為心態的三種典型狀態。
需說明的是,出版心態史研究的時間起點應與廣義出版活動(即抄書)的誕生時間契合,下限則應延續至今。筆者限于自身學識,暫且將時間起點定在晚清,即以印刷機械為技術支撐的現代出版的誕生時間。至于時間的下限,則限定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這一時期的出版業與新中國出版業相比,前者的顯著特征在于主體為民營出版業。
一、刺激出版人心態發生的多層次因素
理性選擇理論認為,個人為謀求效用最大化采取行動,而行動受到個人偏好的指引,社會現象就是個人偏好、意圖、選擇的匯集。[4](37)理性選擇理論將個人偏好視為個人行動的內驅力,個人偏好類似于心態和習性,但理性選擇理論將個人偏好視為常數(先驗存在,不受時空條件影響)而非變量,缺乏解釋個人偏好如何發生的理論資源。因此,理性選擇理論實際上是將個人偏好(心態)視為完全主觀之物。本文認為個人偏好(心態)是在特定時空條件下發生的,受到諸多主客觀因素的影響,且呈現為流動狀態。
出版人的心態發生,指他們作為出版人的意識的萌生,即他們選擇從事出版業的動機。因此,可將出版人的心態發生理解為出版人職業心態的發生。刺激出版人心態發生的因素是多樣的,宏觀因素包括時代主題、政府的出版管理政策等,中觀因素包括出版業及相關行業現狀、出版人所屬的初級群體和次級群體等,微觀因素則包括個人興趣、獲利動機等。
1. 宏觀層面:時代主題的激勵
就出版業主體構成而言,20世紀初美國與中國的情形大不一樣,除傳統的家族事業,新入行的出版人絕非文化精英,美國出版界當時或日后的一些風云人物都不是知名學者或文化領袖。而中國近現代出版人,如張元濟、陸費逵、王云五、鄒韜奮、巴金等,大多是學富五車的知識分子,中國的近現代出版可以說是文化精英的事業,一開始就設定了改造社會的文化目標。[5]文化精英之所以選擇投身出版事業,很大程度是受到了時代主題的激勵:近現代中國的時代主題是建構國家和民族的現代性,現代性意味著與傳統斷裂,對知識景觀和國民心態進行重構,辦學校、辦報、辦出版成為近現代中國知識精英的使命。
出版業作為近現代中國新式知識的生產和傳播的重要場域,自然對文化精英有著足夠的吸引力。晚清民國時期許多出版機構編輯部門的名稱是編譯所,這個“譯”字頗能體現當時出版業的主要社會功能——通過譯介西學知識以重構知識景觀和國民心態。對編譯所進行知識考古,將會是一項極有價值的研究,此話題超出了本文的討論范圍,留待以后再行研究。回歸正題,中國近現代出版業得以起步的最大推動力在于新式教育,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都以編撰出版教科書為主營業務,因此,教育出版是近現代中國出版場域中的核心所在。在晚清民國時期的杰出出版人群體中,張元濟和陸費逵稱得上是將教育與出版結合得最好的代表,他們屬于開時代風氣者:既奠定了教育出版業的基石,也啟迪了民智。
張元濟之所以投身出版業,是受到時局(戊戌變法失敗,張元濟因受牽連被迫南下謀生)、新式教育業與新式出版業的耦合關系(張元濟主持的南洋公學譯書院與夏瑞芳經營的商務印書館有業務往來)、個人素養(自幼熱愛讀書、熱愛書籍)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宏觀、中觀、微觀脈絡明晰。上述諸因素中,占主導地位的是時代主題,這從張元濟加盟商務印書館時與夏瑞芳約定“以扶助教育為己任”可得證明。
陸費逵之所以獻身出版業,動機有二:其一,1905年,年方19歲的他與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深感買書難、買書貴,于是幾人決定合辦一家書店,既可獲取收益,又方便自己看書;其二,同年,對中日出版業進行整體比較后,發現中國出版市場潛力巨大,遂決定投身其中,做出一番事業。[6]他對出版在重構知識景觀和國民心態方面的重要性有著清晰認知:“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進步。我書業雖然是較小的行業,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卻比任何行業大些。”[7]這段話折射出陸費逵的教育心態與出版心態,而這種心態也是當時教育界和出版界有識之士的普遍心態。
張元濟和陸費逵投身出版業主要是受到時代主題(追求國家和民族的現代性)的激勵,但時代主題是一種抽象、客觀的社會秩序或社會心態,可將其理解為“心態語言”,它只提供宏大論述,不提供具體的實踐策略。出版人在內化時代主題的同時,還需在一項項具體的出版實踐活動中言說時代主題,以彰顯自身的能動性,這個過程就是出版人的“心態言語”。出版人的“心態言語”是出版人理解世界的視域,張元濟、陸費逵等杰出出版人孜孜不倦地將這種個人化的視域擴散到更廣泛的人群中去,使個人化的視域具有公共性,而具體的實踐策略就是出版書籍雜志、著書立說、公開演講、影響教育政策、增加公司股本、延攬英才、改進印刷技術等。受時代主題激勵而投身出版業的文化精英,在近現代中國出版從業者中占比很少,他們一般是行業領袖式的人物,對他們的心態發生進行研究,指向的是出版業合法性的基石。
至此,可理出一條心態脈絡:文化精英受到時代主題的激勵投身出版業,他們在內化時代主題的同時,又在出版實踐中言說時代主題,增強和擴大自身的話語權,將個人視域公共化,反過來塑造時代主題。那么,文化精英的出版實踐,實質上就是對重塑知識景觀和國民心態方面話語權的爭奪。話語權的強弱有多種表征形式,對于教育出版領域的出版人如張元濟、陸費逵而言,教科書的市場份額是一個顯著標志。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中小學教科書市場上,商務印書館的市場份額是60%,中華書局的市場份額是30%,[8]兩家幾乎包辦了教科書市場。葉圣陶便說:“凡是在新中國成立前進過學校的人沒有不曾受到商務的影響,沒有不曾讀過商務的書刊的。”[9]張元濟、陸費逵等人及其背后的出版機構在教育界和出版界的話語權之強大,由此可見一斑。
2. 中觀層面:初級群體(家族)的影響
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社會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社會群體,群體是人實現社會化的重要變量。按照群體成員間關系的親密程度,可將群體區分為初級群體(primary group)、次級群體(secondary group)。所謂初級群體,指其成員相互熟悉、了解,因而以感情為基礎結成親密關系的社會群體,典型者如家庭、鄰里、朋友和親屬等。[10](171)所謂次級群體,指成員為某種特定的目標集合在一起,通過明確的規章制度結成正規關系的社會群體,成員間的感情聯系很少,典型者如工廠、學校、政府部門等。[10](172)整體而言,促使出版人心態發生的最顯著的初級群體就是家庭(族)。
個人的社會化首先是初級社會化,而初級社會化的主要場域就是家庭這種典型的親緣群體。初級社會化不只是純粹的認知學習過程,它發生在富有強烈情感的環境中,主要家庭成員對個體的社會角色選擇產生了深遠影響。[2](164)近現代出版人中,受家庭影響而投身出版業的當以沈氏家族的沈知方、沈志明、沈駿聲為代表,他們投身出版業的動力主要來自家族理念。“沈氏家族前后幾代,都從事著出書、藏書、印書等相關的行業……以書為生,已經成了沈知方家族浸入骨髓的意識和榮耀。有這種家族理念,1897年,沈知方16歲的時候,被父親送到紹興的舊書坊奎照樓做學徒。”[11]沈知方的出版生涯從舊書坊起步,后來陸續在文明書局、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工作,再后來于1917年創辦世界書局,1934年世界書局被官僚資本侵入,沈知方辭去總經理職務,在人生的最后幾年里,其又回歸家族傳統,致力于古籍出版。沈知方之子沈志明、侄子沈駿聲也都畢生以出版為志業,其中沈駿聲名聲顯著,他是大東書局的創辦人之一,1928年起任大東書局經理,直至1944年去世。
沈知方出生之前,沈家即在紹興府城的倉橋大街上經營書坊生意,[12]明清書坊所營書籍以舉業用書和通俗小說為主,沈家的書坊也不例外。沈知方和沈駿聲內化了家族出版傳統,在心態上自然對通俗文學有親近感,這從世界書局和大東書局的通俗文學出版活動中可得證明。張元濟、陸費逵等教育出版家與教育界人士關系密切,而沈知方、沈駿聲則與鴛鴦蝴蝶派作家交往密切。鴛鴦蝴蝶派作家包天笑曾說:“大東書局也崛然而起。有一位沈駿聲君,是沈知方的侄兒,英俊有為,他是大東書局一個干部,專與上海的作家接洽。”[13]而沈駿聲所接洽的作家,主要就是鴛鴦蝴蝶派作家,大東書局為與這些作家維持好關系,定期舉辦陶然會,①以酒會的形式聯絡感情,沈駿聲正是主事人。
與張元濟、陸費逵等受時代主題激勵而投身出版業的出版人相比,沈知方、沈志明、沈駿聲等受初級群體激勵而投身出版的出版人顯得相對缺乏理想主義色彩,其商業色彩和庶民色彩更為濃厚,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是奉行利潤至上的市儈商人。時代主題所體現的只是最有競爭力的那一類社會話語,時代主題之外,還有無數的社會話語在眾聲喧嘩。沈知方、沈駿聲及其背后的出版機構所表達的通俗出版心態自有其合法性,但因近現代中國長期處于民族危機之中,在關乎民族存亡的時刻,此類心態顯得不合時宜甚至反動;而一旦走出危機,通俗出版心態的合法性自然得以彰顯。理解出版人心態,應秉持多元主義的立場,近現代中國出版人的心態呈現多聲部狀態,既有對新教育和新文學的表達,也有對傳統典籍和通俗文學的表達,且各有價值,多元共存本就是世界的應有狀態。
3. 微觀層面:個人興趣和出版業薪資待遇的吸引力
多數人在進入出版業時的推動力來自微觀層面,主要是個人興趣和出版業的薪資待遇。出版作為一份職業,其合法性的關鍵在于是否能夠吸引足夠多的優秀人才進入本行業中來:越多的優秀人才進入,說明人們對出版行業的認可度越高,其合法性也就越強。
(1)知識分子自身的興趣與出版間的強關聯度。興趣即樂趣,貫穿于人類日常的工具行為和交往行為中。人類為維持和不斷擴大自身存在與再生產的條件所做的努力,就是由興趣促成和決定的。[14]知識分子因個人興趣而進入出版業,并結成無形的趣緣團體,將本群體的“心態言語”公共化,以增強和擴大本群體的話語權,這在文學出版領域尤為顯著。這類知識分子在進入出版業前,已對文學萌生了濃厚興趣。
1920年11月下旬,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高夢旦舉薦茅盾擔任《小說月報》主編,主持雜志的改革事宜。茅盾上任后,向文學同好廣泛征求稿件,間接促成了與鄭振鐸、葉圣陶等人于1921年1月成立文學研究會。隨后幾年,文學研究會的精英人物陸續到商務印書館任職,他們的主要工作是編輯新文化類雜志如《小說月報》《東方雜志》《婦女雜志》等。“商務內部的文化人之間在各個不同歷史時期各自的思想不盡相同,如蔣維喬、高夢旦、杜亞泉等,與后來新起的茅盾、鄭振鐸、胡愈之、葉圣陶等有很大的差異。”[15]若從文學興趣的視角來看,前一批知識分子的文學興趣在于以文言文呈現的“舊文學”,后一批知識分子的文學興趣則在于以語體文呈現的“新文學”。
一個人像他的父輩,但更像他的時代。兩代知識分子在文學興趣方面的差異,正是社會心態代際變遷的一種體現。茅盾等文學出版人在進入商務印書館前,已在不同程度上內化了新文化心態,正如鄭振鐸所言:“《新青年》的出現,使我們整個的人生觀都改變了。”[16]他們之進入,看中的正是商務能夠以強大的實力支持他們將內化了新文化心態的興趣轉化為文學出版實踐,使本群體的文學出版心態迅速社會化,以獲取文學話語權。到20世紀30年代初,隨著國民政府統治秩序逐漸穩固,出版業受到的政府規制日趨嚴厲,新文學的創作空間受到擠壓,他們的興趣再生產受到壓制,茅盾、鄭振鐸等人也就陸續離開商務印書館。
(2)出版業相對優厚的薪資待遇吸引知識分子加盟。近現代出版業能夠吸引眾多文化精英加入,除時代主題、家族傳統、知識分子自身興趣和志趣等因素外,相對優厚的薪資待遇也是一個重要因素。政界、教育界、新聞出版界是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主要的職業場域。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中國物價比較平穩的一個時期,可就這一時期上述各職業場域的薪資待遇做一個簡要的橫向比較。
首先看出版人的薪資待遇。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三家的薪資待遇大體在一個水平。管理層的薪資待遇大體如下:1930年,王云五就任商務印書館總經理,月薪為500元,此外還有年終獎數千元,[17]編譯所各部負責人的月薪為300元~400元;[18]1936年,中華書局總經理陸費逵的月薪為400元,編輯所所長舒新城的月薪為360元,此外還有可觀的年終獎;[19]1928年,徐蔚南到世界書局編輯所任秘書長,月薪為400元。[20]普通編輯的薪資待遇大體如下:商務印書館招聘編輯的薪資標準是,在歐美高校取得學歷者,起薪可至200元,在日本高校取得學歷者,起薪可至150元,在國內高校取得學歷者,起薪為60元~90元。[21]1933年夏,剛從之江大學畢業的朱生豪入職世界書局,在英文部做編輯,起薪是70元。
其次看公務員的薪資待遇。1933年9月,南京國民政府頒行《暫行文官官等官俸表》,[22]文官分為四類:特任官(不分等),如中央政府各部部長,月薪800元;簡任官(分為一至八等),如中央政府下屬廳長、司長,及省主席、市長等,月薪430元~680元不等,等差為30元;薦任官(分為一至十二等),如中央政府下屬的局長、科長,及縣長等,月薪180元~400元,等差為20元;委任官(分為一至十六等),如中央政府的辦事員、地方政府的科長等,月薪55元~200元,等差為5元。
最后看大學教師和中小學教師的薪資待遇。以同濟大學為例,同濟大學與商務印書館一樣處于上海,同濟教師的薪資待遇,在當時的大學中居頂尖位置,1934年的教授月薪為420元~600元,副教授月薪為300元~400元,講師月薪為200元~300元,助教月薪為80元~200元。[23]當時中、小學教師的月薪,據時人的統計數據:中學教師的月薪在80元~140元間,眾數在80元~89元間;[24]上海的小學教師的薪資待遇在全國同業中居頂尖位置,但六成以上的教師的月薪在60元以下,61元~90元者占15%,90元以上者極少。[25]
通過呈現出版人、公務員、教師三個群體薪資待遇概況,發現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等大出版企業總經理的月薪在500元上下,大體相當于中階簡任官(廳長、市長等公務員)和一流大學教授的收入水平,遠高于中、小學教師的收入水平。若是算上花紅、股息等其他收入,大出版企業總經理的收入應高于中階簡任官和一流大學教授。大出版企業編輯部門主要負責人的月薪為300元~400余元,大體相當于中階薦任官(局長、縣長等公務員)和一流大學副教授的月薪水平。大出版企業普通編輯的月薪為60元~200元,大體相當于委任官和一流大學講師或助教的月薪水平。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一個四五口之家,月收入60多元即可達中等生活水平,月收入80多元即可過上寬裕的中產階級生活。[21]據此而言,即使是當時大出版企業的普通編輯,大多也能過上中產階級生活。
此外,與大學教師相比,出版作為一份職業還有其比較優勢——收入穩定。“民國時期,無論是北京政府還是南京政府均是‘換湯不換藥,教育經費支出始終不足甚至拖欠,這嚴重影響了大學教師薪金的發放。大學教師為維護經濟權等各項權利,只得走上索薪道路。”[26]拖欠教師工資在民國時期北方的公立大學里比較常見,大學教師發起的索薪運動也一度成為社會熱點。1921年9月,王伯祥辭去了北京大學預科國文講師的職位,進入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任職,原因便是北洋軍閥克扣教育經費,導致學校經常不能按時發放薪水。[27]1931年,時任中華書局編輯所所長的舒新城認為,編輯所對人才的要求高于政府和學校,待遇卻沒有明顯超過政府和學校,編輯所之所以還能夠吸引優秀知識分子加入,主要有兩個原因:編輯所能提供較為穩定的收入,知識分子個人的興趣和志趣。[28]
就待遇而言,近現代中國,出版是一份較為體面的工作,能夠對知識分子產生較強的吸引力,使之投身其中。由此,在知識分子群體中,會形成如下心態:出版人、公務員、大學教師三者間的收入差別并不明顯,較公務員而言,出版人的工作更為自由,較大學教師而言,出版人的收入更為穩定,投身出版業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二、出版人心態的均衡
所謂出版人心態的均衡,指的是出版人的特定心態在較長時期內保持穩定狀態,較少變遷。在新制度主義學者諾斯看來,制度可分為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心態、傳統習俗、意識形態等群體共性認知共同組成了非正式制度,在人類社會中,非正式制度占主導地位。[29]非正式制度的顯著特征是變遷緩慢,對人們的影響根深蒂固。因此,均衡心態體現了一種處于超穩定狀態的心態結構,即過去的心態對當下的心態產生了持久影響。這種狀態下,不確定性的程度相對較低,其對個人或機構的影響有利也有弊。
1. 長時段—結構:古籍出版活動中的“懷舊的未來”心態
年鑒學派第二代學者布羅代爾將社會時間劃分為三個尺度:長時段—結構,用世紀作為時間衡量單位;中時段—局勢,用10年作為時間衡量單位;短時段—事件,用日和小時作為時間衡量單位。[30](298)心態的特點就是具有長時段性,[30](292)在數千年的中國出版史中,儒家典籍確立了自身的經典地位,以儒家典籍為核心的出版傳播偏向時間維度,追求“為往圣繼絕學”。這種心態是一條貫穿于數千年出版歷史中的明晰脈絡,近現代出版人也深受此種心態的影響,例證就是民國時期的古籍出版熱潮。
“話語從來就是一種物質呈現,書中的文字、口中的語音、臺上的念白——每一種形式都有自己的規則或限制。因此,‘話語序(福柯術語)不可能脫離當時的書之序而獨存。”[31]抄寫和雕版印刷曾是古代中國知識生產與傳播的主要手段,與之相對應,抄本和印本則是知識話語的主要載體。“任何媒介對社會和個人的任何影響,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產生的。”[32]依托雕版印刷術的印本,作為一種盛行千余年的媒介,其尺度主要在于滿足人們的“求定”意志,而非“求知”意志。“求定”意味著知識生產與傳播偏向時間維度,追求文本的神圣化和經典化,知識更新速度緩慢,契合中國傳統自給自足的農業宗法社會的內在需求;而“求知”則意味著創新性的知識生產與傳播,知識更新速度快,契合15世紀以來現代社會的內在需求。
在千百年的歷史進程中,印本及雕版印刷術從根本上形塑了古今民眾的心態,民國時期的民眾(包括出版人)依然無法擺脫這種巨大的歷史心態慣性的影響。一般讀者沒有養成購買新出版物的習慣。“此習慣之養成,是由于社會經濟之組織為農業社會,因為農業社會經濟上的‘自給自足,日常生活上對于文字的需要就很少,就要讀書,按照傳統觀念,一部四書五經式《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盡可子子孫孫讀下去,教科書之幾年變更一次,已不是他們所能理解;新出版物之日新月異,更超出他們生活習慣之外。”[33]印本及雕版印刷術所形塑的民眾心態根深蒂固,其變遷往往慢于政治制度、經濟制度等正式制度的變遷,且受路徑依賴的影響更為明顯。因此,民國時期的一般讀者及出版人普遍對優秀的古籍持推崇心態。1935年的圖書定價數據頗能表現此種心態:是年,全國出版物的總定價是3 843.35元,其中古籍的定價為1 663.30元,占總價的43.28%。[34]古籍定價占比如此之高的原因是多元的,而讀者對古籍的推崇心態是根本原因。
與一般讀者相比,作為文化瞭望者的出版人及相鄰領域的知識分子對待古籍的心態有其獨特性,這種心態即“懷舊的未來”。所謂“懷舊的未來”,是指這樣一種心態,“它把對于現實的著迷和對于另一個時間的懷想結合了起來”。[35]出版人在古籍出版實踐中的“懷舊的未來”心態,即通過對古籍進行有系統和帶批判的整理與出版,使得傳統文化更好地融入現代社會,最終成為現代性的合法元素。簡言之,“懷舊的未來”并非沉湎于過去,而是要通過改造過去的表征之物,以面向未來。至于具體的古籍整理出版的策略與思想,雖很重要,但限于篇幅和主題相關度,此處不展開。民國時期的杰出出版人如張元濟、陸費逵、沈知方等人大多具有較好的舊學根基,他們內化了推崇古籍的社會心態:“方今文化衰落,介紹新知與流傳古籍,其重要相等。”[36]對于他們而言,古籍出版不僅是一門有利可圖的生意,更是使自身或本群體心態公共化的有效手段。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這種心態在學術界主要是以胡適倡導的“整理國故”運動為表征,在出版界主要是以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亞東圖書館等出版機構的古籍出版熱潮為表征。張元濟、王云五、陸費逵是古籍出版熱潮中的領軍人物:張元濟先后主持輯印的《涵芬樓秘笈》《四部叢刊》《續古佚叢書》等大部古書,以及王云五主持輯印的《叢書集成》,為商務贏得了良好的聲譽和可觀的收入;陸費逵先后主持輯印《四部備要》《古今圖書集成》等大部古書,同樣取得了良好的聲譽和可觀的利潤。
2. 中時段—局勢:編輯的“作者型編輯”心態
除長時段性,本文認為心態還具有中時段—局勢特征。20世紀初,商務印書館在編撰新式教科書的過程中,確立的“作者型編輯”制度,后來為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開明書店等出版企業效法,整個民國時期,除王云五對商務的此種制度進行改革外,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開明書店等出版企業一仍其舊。“作者型編輯”制度盛行了近半個世紀,對編輯的心態產生了深遠影響。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對出版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這種制度才逐漸被“業務型編輯”制度所取代。
晚清民國時期的出版傳統與當下相比,一個顯著差異在于編輯角色的定位:前者語境中的編輯,既從事書稿編撰工作,也負責選題、組稿、審稿、稿件加工、發排及校改付印等編輯業務工作,集作者與編輯雙重身份于一身,有研究者稱其為“編、著一體”,[37]而當下的編輯則是純粹的編輯,一般不從事書稿編撰。
因此在晚清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等大型出版企業的編輯部門人數龐大,商務的編輯人數高峰時期接近三百,中華書局的編輯人數常年穩定在一百左右。平襟亞在其小說《人海潮》中,借棋盤街最大的書局——通商書局(實指商務印書館)中的一位交際員之口道出了此種情形:“我們這里編輯員常年養著一屋子……我們要編什么是什么,咄嗟立就,不比其他小書局專收野雞稿件。我們除了上海、北京幾位名流博士特約撰述外,其他一律不收。”[38]而為方便編輯創作,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均斥巨資建了規模相當可觀的圖書館,尤其是商務印書館的涵芬樓,在中國近現代圖書館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茅盾在商務印書館工作了十年(1916—1926年)之久,主要原因在于“只貪圖涵芬樓藏書豐富,中外古今齊全,借此可讀點書”。[39]借助商務印書館的藏書,茅盾提升了學問,也進行了大量的文學創作。如果只是單純地從事編輯業務工作,茅盾絕無可能在商務印書館待上十年之久。而朱生豪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在世界書局做過五年(1933—1939年)的編輯工作,而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也是靠著世界書局的大力支持,才得以完成《莎士比亞全集》的大部分翻譯工作。他在世界書局工作初期,屢次萌生去意,是因為初期的工作主要是業務性質的;1934年,世界書局與朱生豪訂立譯莎合同,朱生豪對“作者型編輯”的身份產生認同,逐漸打消了去意。
1932年“一·二八”事變中,商務印書館遭日軍轟炸,損失慘重。復興過程中,王云五裁撤了規模龐大的編譯所,改設10余人組成的編審委員會,商務的編輯開始由“作者型編輯”轉向純粹“業務型編輯”。除商務之外的其他出版企業,多數仍將編輯定位為“作者型編輯”,并一直持續到新中國成立初期。因此大致可認為,晚清民國時期“作者型編輯”的職業身份認同是編輯群體的日常化心態表征之一維。
出版史研究者時常感慨晚清民國時期的出版業能夠吸引眾多文化精英投身其中,而當下的出版業顯然失去了往昔的吸引力。究其原因,除了時代主題的變化、媒介生態的變化等外部原因外,內部原因在于當下的出版傳統將編輯規定為“業務型編輯”,“業務型編輯”成為當下編輯的日常化心態。“業務型編輯”主要是表達他人的表達,更具結構—客觀性;而“作者型編輯”在表達他人的表達之外,還自我表達,偏向行動—能動性。人們有一種普遍的傾向:近乎本能地追尋將個人表達擴大化,希冀自己的語言圈能夠如同波紋一樣盡可能地蕩開去,以影響乃至融合其他人的語言圈。“作者型編輯”在擴散自身語言圈方面顯然更具優勢。
三、出版人心態的變遷
出版人的日常化心態體現了一種相對均衡的狀態,但這種均衡狀態會隨著時空要素的變遷而變化,不過與正式制度的變遷相比,心態變遷要遲緩很多。出版人心態的變遷有兩層含義:其一,特定出版人在自己的出版生涯中,其心態所發生的變遷;其二,出版人心態的代際變遷。出版人心態的變遷最能體現出版人的能動性。前文述及心態屬于非正式制度的范疇,因此可從制度變遷的理論視角來理解出版人心態變遷。新制度主義理論在解釋制度變遷時,主要有兩種范式,即激進式變遷和漸進式變遷。
1. 出版人心態的激進式變遷
歷史制度主義在解釋制度變遷時,強調重大外部因素(如戰爭、革命、社會思潮、選舉、災害等)的作用,而忽略了內部行動者的個體力量。它用均衡斷裂來解釋制度變遷。所謂均衡斷裂,指經過長期停滯后發生制度變遷的極速爆發,一般由重大事件如革命、政黨輪替、社會思潮等引起。[40]譬如辛亥革命,就是近現代中國的一次重大的全面均衡斷裂。在當時的出版界,不管主動還是被動,出版人的心態普遍發生了劇烈變遷,即由清朝臣民心態變為民國公民心態;與之相對應,教科書——建構國民共同感知模式的重要載體在內容上也進行了徹底的變革。再如,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是近現代中國思想和文化層面的重大均衡斷裂,但運動發生之初,商務高層張元濟、高夢旦等人認為這只是個政治事件,無關文化,故而沒有積極響應,但他們很快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外部壓力:陳獨秀、羅家倫等新文化運動健將對商務印書館的主要雜志《東方雜志》《小說月報》《婦女雜志》等的守舊心態進行批判,商務的形象嚴重受損。[41]張元濟、高夢旦等人這才警覺,起用茅盾、胡愈之、章錫琛等心態上屬于新文化陣營的人士對相關雜志進行革新,這才逐漸跟上了新文化運動的步伐。
歷史制度主義在解釋制度變遷時,主要的解釋對象是不連續的變遷,這通常是革命、戰爭等重大外部事件帶來的結果。革命、戰爭、災害是充滿偶然性質的現象,在面臨這些現象時,人們的能動性普遍有限,多數情況下是被動卷入,心態被動發生變遷,此即所謂的“識時務”:當制度不均衡所帶來的預期收益大到足以抵消潛在費用時,個人會努力接受新的價值觀、道德和習俗,而不管先前他們所堅信的規則看上去是多么根深蒂固。[42]無論張元濟、高夢旦、杜亞泉等近代中國早期出版人在心態上如何留戀傳統文化,在時代大潮面前,也不得不在不同程度上更張心態,將客觀化的社會思潮內化于心,增強自身在出版實踐中的能動性。
2. 出版人心態的漸進式變遷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強調制度的微觀基礎,認為制度變遷的動力來自制度成員個體,制度變遷主要呈現為一系列漸進和連續的調整過程,個體如果感知新的制度能夠增加收益,就會制定新的制度。[4](69)這里有一個關鍵問題:個體如何感知機會即將來臨?答案是:對機會的認知形成有賴于制度成員個體的心態構件(mental constructs)。[4](71)心態構件是復數形式,是個體在每一次制度化(由外化行為、外化行為結果的客觀化和內化結果三個環節組成,并周期往復)過程中所形成的“結晶體”,屬性是“主觀的客觀性”。心態構件與心態間是一種特殊的部分與整體的關系,特殊之處在于“分形”(fractal),①即每一個心態構件都近似整體心態縮小后的形狀,具有自相似性質。再回到論題,心態構件是個體在制度化過程中形成的,交往和學習在個體制度化過程中作用顯著。
強關系網絡心態和“作者型編輯”是晚清民國時期出版人的日常化心態。在商務印書館內部,自1914年時任總經理的夏瑞芳遇刺身亡,到1929年鮑咸昌病故于總經理任上,此十多年間,館內的“書生派”(以張元濟為代表)和“教會派”(以高鳳池為代表)圍繞認識問題進行了長期博弈,這反映了他們在關系網絡心態方面的根本分歧:“書生派”重視弱關系網絡(科層制),“教會派”重視強關系網絡(人情網)。[43]雙方的分歧嚴重阻礙了業務的發展,1930年,王云五出任總經理,他立志對商務進行徹底改革。在公司的資助下,王云五到歐美的出版企業、印刷廠及一些實施了科學管理制度的大企業進行了為期半年的考察學習。在美國考察期間,王云五有11天都待在位于華盛頓的美國國會圖書館,對于該館所藏有關科學管理的900余種書刊均有涉獵,提高了科學管理方面的理論素養。在英國考察期間,王云五與麥美倫(現譯為麥克米倫)出版公司的董事哈羅德·麥克米倫①有過一次長談。這次談話對他影響很大,他回國后就基于麥美倫的編輯制度模板,對規模龐大的編譯所進行精簡,最終將其改組為只有10余名成員的編審委員會。王云五對商務的改組,在商務內部引起了兩個維度的心態變遷:其一是隨著科學管理制度的確立,強關系網絡心態在商務內部逐漸失去了得以存在的載體,弱關系網絡心態開始成為新的日常化心態;其二是隨著編譯所改組為編審委員會,編輯的日常化心態逐漸由“作者型編輯”轉為“業務型編輯”。而促使王云五改組商務的最直接的心態構件,形成于他為期半年的海外學習及其相關交往過程中。
商務印書館是近現代中國出版業的執牛耳者,其成功既得益于先進的正式制度,也得益于先進的心態。整個晚清民國時期,只有商務印書館一家真正做到了較為全面地實行科學管理制度和編、著分離制度。依托上述制度,在館內形成了弱關系網絡心態和“業務型編輯”心態。商務印書館由此在同業中遙遙領先。
無論是心態變遷理論的激進范式還是漸進式范式,都有其合理性,適用于出版人所處的不同情境。總的來看,由革命、戰爭、社會思潮、災害等外部重大因素所導致的不連續心態變遷是少數情況,出版人的心態變遷大多情況下都是微觀、漸進式、連續的變遷。“理解制度變遷過程就等價于理解參與人協同修正其信念的方式。從這種觀點出發,我們能夠分析技術和環境變化、政治因素、法律條文、創新實驗和文化遺產等方面在制度變遷過程中的作用。”[44]制度變遷本質上是人們心態(信念)的變遷,心態變遷是“社會氣候”(如引文中的技術、政治、法律條文、創新實驗、文化遺產等因素)的變遷作用于人們心態的結果。廓清出版人的心態變遷與社會氣候變遷間的關系,是出版心態史研究的重點所在。
結語
綜上所述,心態是指人們特定的感覺模式,這種感覺模式具有集體特征,是社會秩序的組成要素,其屬性是“主觀的客觀性”。出版心態史研究的內涵,是對歷史上(主要是晚清民國時期)出版人的感覺模式進行研究,表征主要有三個維度:心態的發生機制、均衡狀態及變遷機制。研究出版心態史,旨在解決出版人的結構—能動性矛盾,即出版人如何在制度化過程中形塑自身的心態構件,以增強自身能動性。
事實上,“主觀的客觀性”是布爾迪厄在分析習性和象征資本時所使用的核心術語之一。他是這樣理解“主觀的客觀性”的:由于個人或集團是客觀地得到定義的,而對它們作出定義的依據不僅是它們之所是,而且是它們之被認為的所是,一種被感知的存在。[45]布爾迪厄據此認為習性的屬性是“主觀的客觀性”。而在與年鑒學派第四代學者、出版史研究專家羅杰·夏蒂埃的一次談話中,布爾迪厄認為習性與心態間有學術親緣關系,共同點在于探討“生物個體中精神結構的起源”。[46]雷蒙·威廉斯所使用的核心術語“感覺結構”,遵循的也是上述邏輯:感覺本是個人的主觀感受,結構則是獨立于個人感受之外的客觀事物,將兩者合為一體,賦予主觀感受以客觀屬性。“所謂‘感知結構,指的是為某一特定群體、階級或社會所共享的價值觀,是某種不確定的結構,是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和意識形態的混合物。”[47]筆者對出版心態史研究內涵的理解以及后續的系列研究,均要求助于上述理論資源。
布爾迪厄和威廉斯的共同點在于強調人的主觀感受的結構特征,給主觀感受賦予了呈流動狀態的客觀軀殼。而客觀軀殼就是在主觀感受由個體層面轉向社會層面的過程中所形成的。對客觀軀殼進行研究,目的是以臨床診斷法的方式揭露社會結構及其衍生話語的運作機制,從而使主體在實踐維度上具有更多的選擇路徑和更強的能動性。
出版價值鏈的源泉正在于“將個人知識轉化為社會知識”。[48]個人知識屬于個人闡釋,“任何闡釋都是從個體闡釋開始的,然后由個體闡釋上升為社會闡釋,再由社會闡釋上升為公共闡釋”。[49]社會闡釋和公共闡釋由于具有共性而成為客觀事實,因此是社會秩序的組成部分。個人闡釋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其要想成為社會秩序的組成要素,需借助諸多傳播手段,出版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種。譬如,共產主義在近代中國只是少數人的個人闡釋,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所作出的第一個具體工作決定是發展黨員和辦報辦刊辦出版社,黨的一大閉幕后,中國共產黨中央局即成立人民出版社,由中央局宣傳主任負責,組織出版馬列經典著作。[50]經由雜志和書籍傳播,以及武裝斗爭、群眾路線、統一戰線等因素的綜合影響,共產主義成了當代中國社會秩序的基石。這個過程中,紅色出版人的心態與其出版實踐有著怎樣的相互作用機制,是極有價值的論題。紅色出版之外,民營出版是近現代中國出版的主導力量,近現代中國的文學景觀和教育景觀很大程度上受到出版的影響。在以現代性為追尋目標的晚清民國時期,出版人如何在傳統心態以及諸多外部結構壓力下,形塑自身的現代性心態,并以其指導出版實踐,更有效地將個人知識社會化,同樣是極有價值的論題。
為更好地開展出版心態史研究,需要一個理論和方法的工具箱。毋庸諱言,年鑒學派的心態史研究范式存在諸多不足,最受人詬病之處在于其對于心態的定義過于模糊,心態什么都是,但又什么都不是。但心態史在闡釋結構—能動性矛盾方面確實有其獨到之處,為增強心態史的闡釋力,本文將年鑒學派心態史研究范式與解釋學、新制度主義等理論進行嫁接。本文認為,年鑒學派心態史研究范式的最大優點在于其總體史取向,即將心態史研究置于生活世界的總體結構之中,使心態史研究能向下扎根而不至于成為空中樓閣式研究。本文所倡導的出版心態史研究汲取了上述優點,將出版人的生活史作為心態史的基石。而解釋學將心態視為內心語言,人的心態是在社會交往中形成的,交往具有主體間性的特征,人們普遍追求擴大自己的內心語言圈,使之公共化,進而成為一種社會事實,這有助于闡釋出版人心態的主觀的客觀性。新制度主義將心態視為非正式制度的組成元素,心態具有路徑依賴特性,即過去的心態影響當下的心態,其變遷具有強制性和誘致性兩種范式,這有助于闡釋近現代出版人心態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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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currence, Balance and Change: Three Dimensions of the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Publishing Mentalities
OUYANG Min(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Abstract: Mentality refers to people's specific feeling patterns. This feeling pattern whose attribute is "subjective objectivity" has collective characteristics and is a component of social order. The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publishing mentalities studies the publishers' feeling patterns in history (mainl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 There are three main dimensions. Firstly, the mentality occurs, and the factors that stimulate the mentality of publishers mainly include the theme of the times, family traditions, personal interests, and salary in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Secondly, balanced mentality, mainly represented by the mentality of nostalgic future in publishing ancient books and the mentality of author-based editor. Thirdly, changes in mentalities mainly have two paradigms: mandatory changes and induced changes.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publishing mentalities aims to resolve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publishers' structure and activity, that is, how publishers can shape their mental components in the process of institutionalization to enhance their own initiative and socialize personal knowledge more effectively.
Keywords: publishing; history of mentality; subjective; objectivity; neo-institutionalism
① 每期陶然會舉辦后,都會由當期主持人撰寫《陶然會第某次聚餐報告》,發表在大東書局出版的《半月》雜志上。根據目前已知的史料,陶然會共舉辦過十一次。
① 分形通常被定義為一個粗糙或零碎的幾何形狀,可分成數個部分,且每一部分都(至少近似地)是整體縮小后的形狀,即具有自相似的性質。1967年,美籍法裔數學家曼德爾布羅特發表在美國《科學》(Science)雜志上的論文《英國的海岸線有多長》中,首次闡明了他的分形思想。如今,分形概念已從最初所指的形態上具有自相似性質的幾何對象這種狹義分形,擴展到在結構、功能、信息、時間等方面具有自相似性質的廣義分形。
① 麥克米倫出版公司是哈羅德·麥克米倫的家族公司,由其祖父創立于1843年。麥克米倫是英國現代著名的政治家、教育家、出版家,1957—1963年任英國首相,1964年重回麥克米倫出版公司,主持公司事務直至其逝世。
作者信息:歐陽敏(1987— ),男,湖北監利人,博士,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出版企業制度史、出版心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