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橋流水人家”看《天凈沙·秋思》之反套路

元代文學家周德清《中原音韻》里稱贊《天凈沙·秋思》為“秋思之祖”，著名學者王國維更是在《人間詞話》里盛贊其為元人小令的“最佳者”，這些贊譽都說明了《天凈沙·秋思》在古詩詞作品中的超然地位。自古以來，悲秋的古詩詞何其多！單單出名的就多不勝數(shù)：唐詩中李白《子夜秋歌》說“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白居易《中秋月》說“照他幾許人斷腸，玉兔銀蟾遠不知”;宋詞中范仲淹《蘇幕遮》說“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李清照《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說“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無一不是秋思經(jīng)典之作，為何獨獨《天凈沙·秋思》能夠后來者居上，成為秋思的代表作呢？筆者以為，這與《天凈沙·秋思》一反古詩詞寫作套路有著莫大關(guān)系。

現(xiàn)代人寫作經(jīng)常有著各種各樣的“套路”，比如標題先聲奪人、鳳頭豬肚豹尾等都是常見的現(xiàn)代人寫作套路，其實古詩詞寫作同樣存在種種套路。只是由于現(xiàn)代人接觸到的古詩詞作品有限，且篇篇都是經(jīng)典之作，各有擅長，絕不雷同。但是，當拋開領(lǐng)軍人物的經(jīng)典之作，翻閱更多同時代普通人的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古詩詞寫作同樣有著種種套路。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里說“《天凈沙·秋思》中，詩人把富有特征的景物直接組合在一起，營造出特別的氛圍”，本文從景物和氛圍兩方面探討《天凈沙·秋思》的反套路寫作方法。

一、秋思景物寫作的套路與反套路

縱觀古詩詞中秋思作品，除了劉禹錫《秋詞》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一反悲秋常態(tài)，其它多以悲秋為主題，其中景物也大多選擇暗淡之景，如落葉的樹木、颯涼的秋風、長煙落日等。這些都是典型的秋天景物，無需多言，悵然之情已出。最典型的當屬詩仙李白，他曾寫過兩首秋思詩，直接以秋思為題：

秋思

燕支黃葉落，妾望自登臺。

海上碧云斷，單于秋色來。

胡兵沙塞合，漢使玉關(guān)回。

征客無歸日，空悲蕙草摧。

秋思

春陽如昨日，碧樹鳴黃鸝。

蕪然蕙草暮，颯爾涼風吹。

天秋木葉下，月冷莎雞悲。

坐愁群芳歇，白露凋華滋。

李白兩首《秋思》涉及典型秋景有：落葉、枯草、涼風、冷月和白露等，是以秋景寫秋色杰出代表。對比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同樣有典型的秋景：枯藤、老樹、昏鴉，但緊接其后的“小橋流水人家”卻非典型的秋景。

晚唐詩人杜荀鶴《送人游吳》中寫道：“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以淺近的語言繪就一副江南水鄉(xiāng)美景，從此人們對江南的印象便定位在小橋、流水（河）和人家上。及至馬致遠寫作之前，“小橋流水人家”代表著典型的春景。比如，“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寫過一首小令：

天凈沙·春

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

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同樣以意象疊加營造意境[1]，同樣采用“小橋”和“流水”意象，兩首小令都顯得格外動人，但其中蘊含的感情卻截然不同：《天凈沙·秋思》以凄涼之景寫悲苦心情，《天凈沙·春》以暖闊之景寫暢快心情。究其原因，二者通過不同的意象渲染出不同的意境，“小橋”和“流水”僅為十多個不同意象中的兩個，從而被涂抹出不同的意境和情感。細細品味，可以發(fā)現(xiàn)《天凈沙·秋思》中首句“枯藤老樹昏鴉”一舉奠定了全篇基調(diào)為“枯”“老”“昏”這樣灰暗色調(diào)，《天凈沙·春》的首句“春山暖日和風”同樣奠定了“春”“暖”“和”這樣明快色調(diào)。因此，基調(diào)不同的情況下，即使是相同的意象也可以表現(xiàn)出不同甚至相反的意境。

王夫之《姜齋詩話》中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同樣也是古人常用的寫作“套路”，即以春天之暖景寫悲寂心情，在對比之下更顯其悲傷寂寥。譬如，蘇軾《如夢令·春思》中說“莫忘小橋流水”，以“小橋流水”指代“東坡雪堂”自得其樂的田園生活，愈發(fā)凸顯了作者當時仕途困頓的苦悶感。因此，在有意無意之間，大詞人也會適當?shù)胤刺茁范校o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反觀《天凈沙·秋思》，以“小橋流水人家”寫秋景，運用了“樂景寫哀”的套路，但又不局限如此：《天凈沙·秋思》中的“小橋流水人家”與前句“枯藤老樹昏鴉”是對應的，前句秋景，后句春景，交相輝映，悲者愈悲;同時，此處的“小橋流水人家”與前句無縫對接得太好，使得其寫春之感模糊了許多，融入了更多秋之元素。簡單來說，以秋景寫秋為高手，以春景反襯秋景為高手中的高手，而將秋景與春景融為一體的則為圣手，因此《天凈沙·秋思》才有了“秋思之祖”的贊譽。

二、秋思氛圍寫作的套路與反套路

《漢典》上對氛圍的解釋是“圍繞或歸屬于一特定根源的有特色的高度個體化的氣氛”，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氛圍”經(jīng)常與氣氛和意境一起作為古文的評價標準。細究起來，氛圍包含氣氛和意境兩個方面[2]。氛圍是作品局部的情感表達，意境是作者由此及彼的抒發(fā)，所有氣氛的雜糅，意境的柔和形成特定的整體化氣氛，即是寬泛意義上的氛圍。

以秋思為主題的古詩詞中，除了借助秋景抒發(fā)秋思之情，也因作者不同的感懷產(chǎn)生不同的引申抒發(fā)，如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同樣的中秋思念遠方的親人，但全篇氛圍沉而不郁，更談不上悲寂之感。對比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短短二十八字，卻讓秋天的寂寥悲傷之情溢出紙面，皆因馬致遠凝神寫秋天之寂寥之景，最后聚集到“斷腸”一處，濃縮所有情感于一點，取得了感人至深的文學效果。

《天凈沙·秋思》前三句均為寫景渲染現(xiàn)實中秋天的氛圍，除了“小橋流水人家”一句以暖寫悲，其它兩句“枯藤老樹昏鴉”與“古道西風瘦馬”均著力于渲染秋天景色氛圍。同時，前三句十八字，占了這首小令的大半篇幅，卻只為寫秋景，這一點在古詩詞秋思作品中是極為不尋常的。相比其它秋思詩詞中現(xiàn)實秋景描寫篇幅，李白的《秋風詞》相對著墨較多：“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總計十六字，尚未占到全篇的一半篇幅，已經(jīng)是秋思作品甚至全部古詩詞中寫實景篇幅較多的。可見，以大半篇幅來寫作實景氛圍并非常規(guī)寫作古詩詞的套路，只因古詩詞以短小精悍見長，用太多篇幅寫實景會影響其后個人情懷抒發(fā)，而且寫景太多容易失之累贅。

具體分析《天凈沙·秋思》前三句寫實景的氛圍，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共性為枯寂、悲慟的氛圍，但又非簡單的重復，而是有著清晰的層次感。“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皆為近景，在“枯”“老”“昏”的修飾下，該部分的氛圍是枯寂的，也是秋思常態(tài);而“小橋流水人家”的氛圍則是以樂景寫悲，對比之下加深了枯寂的氛圍。及至“古道西風瘦馬”進行了視野切換，所寫之境更加宏大，但“古道”進一步加深了“枯”“老”之感，使枯寂氛圍更加濃厚，“西風”與“瘦馬”讓枯寂氛圍發(fā)酵成悲切，對比空間上的闊大，大空間中凝聚成一極點的悲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悲慟的氛圍。

意境通常以寫景氛圍為基礎(chǔ)，結(jié)合作者個人感受形成特定的一種虛實結(jié)合的特殊氛圍。王國維《人間詞話》將意境分為“有我”與“無我”之境，并更推崇無我之境。古詩詞作品中，傷春悲秋屬于個人小情懷，難以掙脫有我之境。如上文提到的白樸《天凈沙·春》，僅有景色描寫，沒有明顯的意境提升，在境界說中不可取。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成為流傳千古的名篇，跟其中意境高遠的氛圍有著極大關(guān)系。悲秋傷離別的作品里，婉約詞人柳永《少年游·參差煙樹灞陵橋》中寫道“一曲陽關(guān)，斷腸聲盡，獨自憑欄橈”，為有我之境。《天凈沙·秋思》的意境氛圍集中體現(xiàn)在最后兩句“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弱化了作者自身情感，幾乎達到無我之境。最后這兩句可以理解為作者自況和自表，但此情此景同樣適用于普羅大眾，讓每個讀者都能感同身受，故而可以認定其中氛圍已脫離了作者個人，是一種普遍性的意境與氛圍，從而確立了《天凈沙·秋思》的文學地位。

參考文獻：

[1]李成滿.納蘭性德悼亡詞中夜晚氛圍的描寫探析——以“月”意象為中心[J].西昌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28（04）：97-100.

[2]徐思越.徐訏小說的氛圍設(shè)置研究[D].揚州大學，2018.

張寅玲，碩士研究生，江蘇省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星灣學校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