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鑫毅
(中國政法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2249)
表達主義(expressivism)是在當代元倫理學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一種道德反實在論,其最初形態可以追溯至艾耶爾(A.J.Ayer)的情緒主義(emotivism),更精致的版本則由后來的黑爾(R.M.Hare)、布萊克本(Simon Blackburn)、吉伯德(Allan Gibbard)等人所發展。表達主義主張道德語句的使用有別于事實語句的使用,后者是對自然世界進行描述或表征,前者則是將我們的情感、態度以及傾向等投射到自然世界。但至少從表面上看,我們用于作出道德評價的語言和用于交流事實信息的語言有諸多共同之處,如何解釋道德語言的這種“實在論外觀”給表達主義造成了很大的困難。由于吉奇(Peter Geach)的經典表述,這一難題被命名為“弗雷格-吉奇問題”(the Frege-Geach problem),常常被認為構成了對表達主義的決定性反駁。本文著眼于意義理論以及真理理論,表明吉奇的批評錯誤地將語句的語義值和語用內容相等同,相應地混淆了語義真和語用真,表達主義者由此可以采取一種二維主義進路消解吉奇的批評。吉伯德即區分了意義的不同層次,從而在語義層面給出了應對弗雷格-吉奇問題的可行方案,但到了元語義層面,吉伯德試圖借助心理狀態和語言表達式的同構關系來進一步解釋道德語言的組合性與邏輯性,否定問題的存在表明這種心理主義是不可信的。要解決這種問題,有必要轉向一種非心理主義的元語義學立場。
元倫理表達主義的對立面是元倫理描述主義(descriptivism),兩者的基本分歧在于對道德語言的用法持不同見解。大多數元倫理立場都屬于描述主義,比如主觀主義認為道德語句用于描述主觀的心理事態,虛構主義(fictionalism)認為道德語句用于描述虛構的事態,實在論則認為道德語句用于描述客觀的自然事態或非自然事態。而根據表達主義,道德語句的使用直接表達對特定行為或事態的非認知態度。顯然,單純主張道德語句的用法在于表達態度是不夠的,實在論者可以提出,正如事實語句“草是綠色的”表達信念“草是綠色的”,道德語句“殺人是錯的”也表達信念“殺人是錯的”,那么道德語句最終仍是在描述某種事實。作為反實在論,表達主義主張事實判斷與道德判斷表達不同類型的心理狀態:前者表達信念這樣的表征性或者定位性(locational)的認知狀態,后者則表達某種實踐性或者導向性(orientational)的非認知狀態,比如欲望。道德語句對非認知態度的表達還必須是直接的。因為實在論者可以主張道德判斷直接表達的是認知態度,認知態度基于語用機制蘊含非認知態度。比如在特定語境中,斷言“下雨了”可以蘊含“出門應該帶傘”的提醒。類似地,“殺人是錯的”可能首先斷言“殺人是錯的”這一信念,只不過該信念又間接表達了反對態度。如果道德語句的使用直接表達的是信念,就意味著道德詞項指稱真正的屬性,道德判斷具有命題內容。與此相對,表達主義是一種關于道德語句意義的非命題主義,主張道德詞項屬于攜帶語力的表達式,其功能在于指示語句所施行的言語行為,而非直接提供內容,道德判斷因此不包含命題,無法表征為可能世界集合。命題通常被界定為真值的載體,所以非命題主義又蘊含著非真值主義,即道德語句的內容不能用真假來進行評價,或者說道德判斷不具有適真性(truth-aptness)。
表達主義在意義理論以及真理理論上蘊含的結果招致了吉奇的激烈批評,這一批評的根據可以回溯到弗雷格對語力(force)和內容(content)的區分。按照弗雷格的觀點,對于“草是綠色的”這樣的陳述句,應該區分使用句子所作出的判斷和判斷所包含的思想或內容,兩者可以分別用判斷符號“├”和內容符號“─”來表征:“判斷可以固定地用符號├來表示,這個符號處于提供判斷內容的符號或符號組合的左邊。如果我們消去水平線左端的垂直線,判斷就變成了單純的觀念組合,從而沒有表達人們是否承認該觀念組合為真。”(1)G.Frege,“Begriffsschrift”,in P.Geach and M.Black,eds.,Translations from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Gottlob Frege,Oxford:Basil Blackwell,1960,pp.1-2.判斷本身不是內容的一種成分:“判斷的作出不會改變被承認為真的思想。當某一思想被判斷為屬實,我們總是可以離析出被承認為真的那個思想,判斷行為不構成思想的一部分。”(2)G.Frege,“My Basic Logical Insights”,in H.Hermes et al.,eds.,Posthumous Writings,Oxford:Basil Blackwell,1979,pp.251-252.對于這一點,弗雷格的一個關鍵論證是,語句的內容遵循組合性原則,而判斷這樣的語力則否:“某人可以承認句子‘如果案發時被告在羅馬,那么他沒有殺人’所包含的思想為真,同時不知道案發時被告是否在羅馬,也不知道被告是否殺了人。對于作為整個條件句所包含成分的兩個思想來說,當整個條件句被判斷為真,前件和后件都沒有被斷言地說出。由此,我們只有一個判斷行為,卻有三個思想,即整個條件句表達的思想、前件表達的思想和后件表達的思想。”(3)G.Frege,“Logical Investigations:Negation”,in B.McGuinness,ed.,Collected Papers on Mathematics,Logic,and Philosophy,Oxford:Basil Blackwell,1984,p.375.可見,在弗雷格看來,存在由簡單思想構成的復雜思想,卻不存在由簡單語力構成的復雜語力。內容和語力在組合性上的差異被吉奇歸結為“弗雷格論點”(the Frege point):“無論你是否同意一個思想為真,這個思想都具有相同內容;一個命題有時出現在斷言的話語中,有時出現在未斷言的話語中,但仍然可被認為是同一個命題。”(4)P.Geach,“Assertion”,The Philosophical Review,Vol.74,No.4,1965.
援用弗雷格論點,吉奇針對以語力或語用功能解釋道德語言意義的表達主義提出了強有力的反駁,我們可以將這一反駁重構為遞進式的三個論證,分別稱之為“嵌入論證”、“推理論證”和“歧義論證”。先來看嵌入論證。表達主義認為道德語句的語用功能在于表達非認知態度,然而當道德語句嵌入各種復雜語句(例如充當條件句的前件),就不再發揮原有的語用功能。吉奇指出,連接詞“如果”(if)具有消除語力的功能,當我們把一個陳述句嵌入“如果”從句,它獨立使用時具有的斷言語力就被消除了,但它的語法結構和內容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因此,即便我們承認道德語句在獨立使用時表達特定的語力,也無法據此解釋道德語句在嵌入語境中的意義。這一論證可以得出強弱兩種結論,根據強的結論,表達主義是不正確的:如果表達主義為真,那么道德語句在嵌入語境中的意義應該是表達特定語力,但情況并非如此,所以表達主義為假。而根據弱的結論,表達主義是不完整的:表達主義僅僅給出了道德語句在獨立使用時的意義,卻沒有說明它們在嵌入語境中的意義。對于表達主義如何解釋嵌入語境中道德語句的意義,弱的結論顯然持一種開放態度,不排除表達主義可以提出這樣的方案:當獨立使用,道德語句表達非認知語力;而當嵌入使用,道德語句或許另有其他某種意義。
但推理論證表明,表達主義無法利用弱版本的嵌入論證所允許的上述策略,因為如果道德語句的意義隨著語境改變,就會導致直覺上有效的推理失效。考慮如下推理:(1)如果殺人是錯的,那么讓你弟弟殺人是錯的;(2)殺人是錯的;所以(3)讓你弟弟殺人是錯的。要確保這一推理的有效性,道德語句的意義必須具有跨語境穩定性,如吉奇所說:“這種推理的要點在于[道德詞項]在它所出現的四個地方應該具有完全相同的意義,而不應該譬如從一種評價性用法變換到一種描述性的、約定性的或者加引號的用法。”(5)P.Geach,“Assertion”.否則推理就會出現類似偷換概念的錯誤,就像這樣的推理:(1)如果我頭痛,那么我需要服用阿司匹林;(2)吵鬧的孩子讓我頭痛;所以(3)我需要服用阿司匹林。
立足于真理概念,推理論證可以表述為這樣的質疑:根據標準解釋,推理的有效性意味著從推理前提到結論的保真性(truth-preservation),但如果道德判斷沒有真假可言,它們構成的推理在什么意義上是有效的?誠然,當如何刻畫推理有效性引發爭論,表達主義的反對者不應一開始就假定有效性只能借助保真性來理解。在無法利用真理概念的情況下,表達主義者還可以從語力和態度出發來把握推理的有效性,例如布萊克本提出,接受一個有效推理的前提而不接受其結論之所以有問題,是因為這會導致“態度沖突”(clash of attitudes)或“情感分裂”(fractured sensibility)(6)S.Blackburn,Spreading the Word:Groundings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p.195.。
然而,將推理有效性解釋為態度的一致或融貫會遭到歧義論證的拒斥。關鍵在于道德語句構成的推理和事實語句構成的推理應適用相同的有效性概念。但如果推理有效性意味著避免非認知態度的不融貫,違背這樣的要求看起來并不屬于理性上的缺陷。態度的不融貫類似于摩爾悖論,同時斷言“下雨了”和“我不相信下雨了”包含認知態度上的矛盾,兩個句子的真值條件卻是相容的。類似地,宣稱“應該反對盜竊”語用地蘊含言說者持反對態度,如果言說者實際上并不反對盜竊,由此反映出的缺陷是德性上的,而非理性上的。即便承認表達主義者能夠對推理有效性提供解釋,這種解釋也有別于標準解釋。由此,事實推理的有效性體現為保真性,道德推理的有效性則被歸為態度的融貫性,這導致的一個后果是邏輯連接詞產生了系統的歧義:它們連接道德語句時被解釋為態度函項,連接事實語句時則被解釋為真值函項。
以態度融貫性解釋推理有效性,能夠避免將某些有效推理歸為無效,但認為邏輯連接詞具有歧義卻是一種特設(adhoc)主張(7)亞歷山大·米勒:《當代元倫理學導論》,張鑫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15頁。,表達主義者必須給出進一步的理由來證明這種主張的正當性。也許表達主義者可以找到所需的理由,但道德語句可以和事實語句構成“混合推理”,這類推理的存在證明“歧義策略”行不通。無論采取標準解釋還是非標準解釋,都要求推理過程保持語句的某種屬性,如語句的真值或語句所表達的態度。現在考慮如下有效推理:(1)如果殺人是錯的,那么草是綠色的;(2)殺人是錯的;所以(3)草是綠色的。如果與推理有效性相關的語句屬性在事實語句的情形是真值,在道德語句的情形是態度,那該推理的有效性既不在于真值保持,也不在于態度保持。這樣,邏輯連接詞不是具有歧義,而是無從把握其意義。
應該說,上述三個論證的強度是依次遞增的。根據嵌入論證,表達主義無法解釋道德語句嵌入復雜語句時的意義;根據推理論證,表達主義無法把握道德推理的有效性;而根據歧義論證,表達主義不能說明不同類型的推理在某種相同的意義上有效,或者說,無法對邏輯連接詞提供恰當的刻畫。這樣的論證構成了著名的“弗雷格-吉奇問題”,是困擾元倫理表達主義的一個根本性難題。麥克道爾(John McDowell)很好地概括了這種困境:一方面,根據表達主義,“倫理承諾不應該被理解為具有真值條件”;另一方面,表達主義“應該給所有的實在論標志留出空間,包括這一觀念:真理概念終究應用于倫理話語”(8)J.McDowell,Mind,Value,and Realit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53.。如果既要拒斥又要接受真理概念,表達主義似乎就成了一種自敗(self-defeating)的立場。
站在意義理論的角度,刻畫語言意義的組合性特征是語義學(semantics)的任務,語言的使用所施行的言語行為或者表達的心理狀態則屬于語用學(pragmatics)的研究范圍。通過意義組合的方式賦予表達式的內容稱為語義值,使用表達式交流或傳達心理狀態(如信念)的內容則稱為語用內容。弗雷格和吉奇的基本論點是,遵循組合性原則的是語句的內容而非語力,當簡單語句嵌入復雜語句,能夠保持穩定的內容,卻無法保持語力。但他們并未對內容或“思想”作進一步的區分。在弗雷格那里,思想既是斷言、疑問等言語行為以及信念等心理狀態的對象,又要遵循組合性原則,他提出“把思想看作由簡單部分所組成,并進而把這些簡單部分視為與句子的簡單部分對應”(9)G.Frege,“Compound Thoughts”,Mind,Vol.72,No.285,1963.。吉奇對思想或命題的理解同樣如此,這從他對“弗雷格論點”的表述即可得到反映:一個語句本身包含的命題和它斷言的命題是同一的。
既然表達式在語用層面和語義層面的意義都要滿足組合性限制,依據語句的語用功能來把握其意義的做法就有嚴重的問題:如果一個語句的意義在于表達某種語力,這種意義如何可能是組合性的?表達主義主張道德語句用于表達非認知態度,從而包含某種非命題性的內容。但是,當一個道德語句嵌入其他表達式組合成復雜語句,它表達的語力無法保持,并且為了解釋復雜語句的屬性,它的內容應該是命題性的。由此,表達主義看起來面臨著矛盾。接下去我們將表明,根據卡普蘭(David Kaplan)和劉易斯(David Lewis)提出的“算子論證”(the operator argument),語義值和語用內容之間不構成等同關系。
卡普蘭認為,自然語言中的模態表達式、時態表達式等內涵算子的作用在于給嵌入它們的語句提供評價境況(circumstance of evaluation),它們本身不構成語句內容的一部分。以時態算子為例:“如果我們把評價的時間加入內容……時態算子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換言之,如果認為所言包含對具體時間或者世界狀態等的指稱,詢問所言是否會在另一個時間、另一種世界狀態等為真就成了多此一舉。”(10)D.Kaplan,“Demonstratives”,in J.Almog et al.,eds.,Themes from Kapla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503.劉易斯持類似的看法:“當一個語境的某個特征被轉換,原先語境中一個句子……的真常常依賴于某個相關句子的真。……在這樣的情形中,對于一種組合性語法來說,好的策略也許是把句子分析成是把修飾詞(modifier)應用于另一個句子的結果。”(11)D.Lewis,“Index,Context,and Content”,Papers in Philosophical Logi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27.鑒于自然語言包含諸多算子,嵌入這些算子的句子的內容(即語義值)必須是某種復雜的內涵,這種內涵相對于算子提供的一系列特征或參數(包括世界、時間、位置、精確度標準等等)應該保持中立,否則內涵算子將會變得空洞和多余。
如果語句的語義值具有這種中立性,就不適合充當言語行為和心理態度的對象,即語用內容。仍以時態算子為例,當一個語句的內容在時間上中立,其語義值便是一種暫時命題(temporal proposition)。而暫時命題不能成為信念這樣的心理狀態的內容。考慮如下推理:(1)瑪麗曾經相信戴高樂是法國總統;(2)瑪麗仍然相信她曾經相信的所有東西;所以(3)瑪麗現在相信戴高樂是法國總統。這個推理顯然無效,從前提只能推出“瑪麗現在相信戴高樂曾經是法國總統”。但如果信念內容是暫時命題,我們就得承認這是一個有效推理,即瑪麗曾經和暫時命題“戴高樂是法國總統”處于信念關系,現在仍然和這個命題處于信念關系,所以她現在相信戴高樂現在是法國總統。
語用內容同樣不適合充當語義值,具有相同語用內容的兩個句子可以對它們所嵌入的復雜語句作出不同的語義貢獻。考慮這樣兩個句子:(1)法國總統是馬克龍;(2)現任法國總統是馬克龍。在任何語境中,只要對(1)的斷言為真,對(2)的斷言即為真,因此兩者在相同的條件下成真,換言之,它們具有相同的語用內容。不過,它們嵌入復雜語句時會出現差異,例如“法國總統永遠是馬克龍”為假,“現任法國總統永遠是馬克龍”則為真。這意味著語用內容不遵守組合性原則。假定句子φ的語義值是一個暫時命題,可以(不考慮世界參數等)表征為λt.[[φ]]c,t,其中c代表說話語境,t代表時間。要得到φ表達的語用內容,只需將語境c中言說φ的時間值t’賦予時間參數t得到[[φ]]c,t’。當φ和時態表達式“現在”(用“NOW”表示)構成句子ψ,后者的語義值是λt.[[NOW[φ]]]c,t。盡管ψ和φ的語義值不同,但它們在t’時刻的言說可以傳達相同的語用內容,即[[NOW[φ]]]c,t’=[NOW]c,t’([[[φ]]]c,t’)=[[[φ]]]c,t’。時態表達式會改變句子的語義值,卻不影響時間參數在語境中的賦值。包含相同語用內容的句子可以具有不同的語義值,從而具有不同的組合特征。
經由上述論證可以看到,語句的語用內容和語義值應該是不同實體,與兩類意義相應,我們也可以區分兩種真理概念。達米特(Michael Dummett)對此作了很好的表述:“對于句子本身,我們可以用兩種不同的方式看待它們,由此會得到兩種不同的真值概念。一方面,我們可以把句子看作完整的話語,當附加特定種類的語力,通過話語可以產生某種言語行為。就此而言,我們需要這樣的真值概念:借助它可以解釋那種特定的語力。另一方面,句子還可以作為其他句子的組成部分出現,從而具有一種語義學角色,幫助確定整個句子的真值。這時我們應該關注的是,為了解釋一個復雜句子的真值如何由它的成分所決定,需要什么樣的真值概念。并無任何先天理由保證這兩種真值概念是相同的。”(12)M.Dummett,Frege:Philosophy of Language,New York:Harper &Row,1973,p.417.實際上,根據達米特的論證,這是兩種不同的真理概念:前者遵循二值原則,后者則適用多值原則。我們可以分別稱之為語用真和語義真。
基于算子論證,可以發現對表達主義的吉奇式反駁的錯誤所在:預設語句的語義值和語用內容是等同的,相應地混淆了語義真和語用真。作為對弗雷格-吉奇問題的回應,表達主義者可以采取如下所述的二維主義策略。在意義理論上,表達主義者可以保留關于道德判斷語用內容的非命題主義,即認為道德判斷表達非認知態度,從而包含非命題內容,這種語用層面的意義現在可以免于違背組合性要求的責難。盡管道德語句包含非命題性的語用內容,但它們和事實語句一樣具有組合性的語義值,語義值就是道德語句在嵌入語境和非嵌入語境中保持恒定的意義,表達主義者可以建立符合其語用主張的語義模型來對此加以刻畫。在真理理論上,語用真與斷言這種特殊的語力相聯系,如果道德語句用于施行非斷言的言語行為,當然不適用這種真理概念,因此表達主義是一種關于語用真的非真值主義。但這并不意味著道德語句在任何意義上都不為真,只要道德語句擁有組合性的語義值,就沒有理由否認它們可以適用語義真的概念,道德推理的有效性同樣可以借助保真性概念來解釋。由此,弗雷格-吉奇問題給表達主義造成的困難至少在原則上可以得到消解。吉伯德關于道德語言的語義理論即可以視為運用了這樣的策略。
吉伯德意識到,組合性與邏輯性的合適載體不是語用內容,而是語義值,即作為“形式表征”(formal representation)的語句內容(13)A.Gibbard,Wise Choices,Apt Feelings:A Theory of Normative Judgemen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p.94.。由此,表達主義者本質上可以運用真值條件語義學來刻畫道德語言的邏輯性質。在吉伯德看來,正如事實語句的內容可以用可能世界集合來表征,道德語句的內容可以用規范系統集合來表征,而一般地,語句的語義內容可以用事實-規范世界
吉伯德直接借鑒了劉易斯對從己(dese)態度的分析(15)D.Lewis,“Attitudes De Dicto and De Se”,Philosophical Review,Vol.88,No.4,1979.。根據劉易斯的觀點,諸如“我”、“我的”之類的第一人稱表達式的使用需基于使用者的自我定位(self-locating)能力,它們包含某種提供特定評價境況的算子,即相關內容需要相對于個體進行評價,或者說,當一種語言包含這類表達式,關于它的語義模型除了包含世界參數w,還應包含個體參數x。類似地,吉伯德首先將道德謂詞還原為規范算子,例如“殺人是錯的”等價于“我們應該反對殺人”或者“反對殺人是應該的”,然后表明,刻畫道德語言的語義模型除了包含世界參數w、個體參數x,還應包含規范系統參數n。第一人稱表達式指向人們的自我定位能力,道德表達式則指向人們的道德評價能力。這些能力都有別于事實語句所對應的在外部世界中進行定位的能力,我們可以設想缺乏自我定位能力的失憶癥患者,也可以設想缺乏道德評價能力的無道德者(amoralist),自我定位能力和道德評價能力的缺陷不一定會阻礙他們在外部世界進行正確的定位,或者說,他們仍然可以恰當地掌握事實語言。
包含多元評價參數的語義模型對表達式的賦值似乎應該按照一定的順序進行,例如,當張三說出“我不會游泳”,這一語句首先相對于個體參數對索引詞“我”進行賦值,得到“張三不會游泳”,再相對于世界參數進行評價,確定張三是否真的不會游泳。類似地,道德語句“殺人是錯的”首先相對于規范參數進行賦值,再相對于世界參數進行賦值。這大概就是為什么吉伯德主張可以引入一類與道德詞項對應的描述詞項:“我們可以通過一系列基本謂詞‘N-禁止的’、‘N-可選的’和‘N-要求的’來刻畫任何規范系統N。……這些謂詞是描述性的而非規范性的:比如,某樣東西是否是N-允許的將是一個事實問題。”(16)A.Gibbard,Wise Choices,Apt Feelings:A Theory of Normative Judgement,p.87.根據吉伯德的觀點,就給定的規范系統N而言,這樣的描述詞項N-對應于特定的道德詞項,例如,與“錯的”N-對應的描述詞項是“根據N是錯的”或者“N-禁止的”。由此,道德語句和描述語句之間可以建立對應關系:道德語句S在事實-規范世界
采取二維主義方案來解釋道德語言,使吉伯德能夠免于某些表達主義者所犯的錯誤,即默認語用層面的表達式意義需遵循組合性原則。比如,緊縮論(deflationism)主張道德語句可以用于作出緊縮性的斷言,從而具有某種緊縮性的命題內容以及真值;混合理論(hybrid theories)則試圖表明道德判斷和事實判斷一樣具有通常的命題內容和真值。這些理論都賦予道德語句某種組合性的語用內容,自然可以直接滿足“弗雷格論點”的要求,但如果算子論證是有效的,弗雷格和吉奇的觀點本身是成問題的。這些理論最終也往往滑向認知主義,從而違背表達主義的理論初衷,即確立道德語句和事實語句在表達心理狀態上的顯著差別。
一種更為極端的立場是主張語力或心理狀態本身就遵循組合性原則,表達式的語義值需要依據它們對復雜表達式所表達的心理狀態的貢獻來確定。這種立場以布萊克本的準實在論為代表,可以稱為“語義心理主義”(semantic psychologism)。根據語義心理主義,組合性和邏輯性的載體不是語句的內容,而是語句所表達的語力或心理狀態。也就是說,語句的語義值是一種心理實體,即特定的心理狀態或心理狀態集合。布萊克本引入語力符號“B!”和“H!”分別表示反對態度和贊成態度(17)S.Blackburn,Spreading the Word:Groundings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p.193.。由此,“殺人是錯的”可以翻譯為“B!(殺人)”,“如果殺人是錯的,那么讓你弟弟殺人是錯的”可以翻譯為“H![[B!(殺人)];[B!(讓你弟弟殺人)]]”。在他看來,使用語力符號改寫道德語句能揭示其非描述性的深層形式。復雜語句的語義屬性需要訴諸心理狀態的屬性進行刻畫,比如推理有效性應該理解為態度的融貫性。要應對前面提到的歧義論證,語義心理主義者必須引入某種復雜態度,比如布萊克本所說的“承諾”(commitment)(18)S.Blackburn,Ruling Passions:A Theory of Practical Reasoning,Oxford:Clarendon Press,1998,pp.71-72.,以便統一刻畫道德語句和事實語句,如“殺人是錯的”表達承諾反對殺人,“草是綠色的”表達承諾相信草是綠色的。由此,當我說出“殺人是錯的”,首先將某種一階態度歸于自身,即判斷“我反對殺人”,再對一階態度產生承諾之類的高階態度。這看起來使我們的道德判斷能力不恰當地依賴于自我定位能力。而且,即便道德語句可以翻譯為表達性的語句,語力符號在嵌入語境中也會失去表達性的意義,轉化為描述性成分。
吉伯德雖然不像布萊克本那樣認為心理狀態本身構成語義值,卻相信對語義值的刻畫需要基于對心理狀態的解釋:“對于規范性陳述所表達的‘規范性內容’,我發展了一種形式表征……但這里我幾乎沒有討論這樣的表征跟意義、跟接受陳述的人的心理內容有什么關聯……意義背后的心理現實是什么?”(19)A.Gibbard,Wise Choices,Apt Feelings:A Theory of Normative Judgement,p.94.換言之,吉伯德的語義理論面臨著一個元語義(meta-semantic)問題,即道德語句為什么具有特定形式表征所展示的組合性質和邏輯性質?吉伯德對此給出了一種心理主義回答,根據他的觀點,我們可以使用事實-規范世界集合這樣的抽象結構來形式地表征道德語句的語義值,但這種形式表征本身有著現實的心理基礎,道德語言的組合性質和邏輯性質可以還原為心理狀態的屬性。
吉伯德引入“容許”(allowing)、“排除”(ruling out)、“拒斥”(rejecting)等概念來說明心理狀態之間的關系,并認為語句的語義值之間的邏輯關系與之同構(isomorphic):“結合、拒斥以及一般化應用于心理運作,這種運作又具有內容。內容可以用合取、否定和量化等邏輯算子來表達。這些邏輯裝置反映了結合、拒斥以及一般化等心理運作。”(20)A.Gibbard,Thinking How to Liv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p.58.可見,在吉伯德這里,道德語句的邏輯性質由它們的語義值的結構所決定,語義值的結構又取決于特定心理狀態的結構。由此,邏輯關系最終以心理關系為基礎:“正如析取可以視為一個真值函項連接詞,我們也能以類似的方式將它視為一個‘容許函項’連接詞。作為對以‘t’代表真、以‘f’代表假的真值表的替代,我們可以類似地構造一種容許值表,其中‘t’意指容許,而‘f’意指排除。……一個析取式容許一個[心理]狀態,僅當至少它的一個成分語句容許那個狀態。一個推理是有效的,僅當不存在其所有前提都容許、其結論卻不容許的[心理]狀態。”(21)A.Gibbard,Thinking How to Live,pp.46-47.我們可以稱這樣的觀點為“元語義心理主義”(meta-semantic psychologism)。
吉伯德的上述立場受到的核心反駁是“否定問題”(the negation problem),該反駁可以理解為質疑心理狀態如何能決定邏輯結構,施羅德(Mark Schroeder)最為清晰地闡述了這一點(22)M.Schroeder,Being For:Evaluating the Semantic Program of Expressivi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p.44-49.。考慮如下語句:(1a)殺人是錯的;(1b)并非殺人是錯的;(2a)不殺人是錯的;(2b)并非不殺人是錯的。(1a)和(1b)以及(2a)和(2b)兩兩不一致,說出(1a)或(2a)的人與說出(1b)或(2b)的人之間存在沖突,這種沖突可以通過相關語句在語義值上的不一致得到說明。但根據吉伯德,語義值的不一致最終又需要依據這些語句表達的心理狀態的屬性進行解釋。那么,(1a)和(1b)分別表達什么態度?
(1a)和(1b)可能表達對不一致內容的相同態度,這類態度可以稱為A型態度,信念和意圖便是其典型例子。施羅德指出,表達主義與這種可能性不相容。假定上述四個語句都表達反對態度,將它們轉寫為:(1a’)反對〔殺人〕;(1b’)反對〔x〕;(2a’)反對〔不殺人〕;(2b’)反對〔y〕。為解釋(1a)和(1b)的不一致,(1b’)中的x必須是某種與“殺人”不一致的東西;而為解釋(2a)和(2b)的不一致,(2b’)中的y必須是某種與“不殺人”不一致的東西。由此,x和y必定不一致,這意味著(1b)和(2b)是不一致的。然而,“并非殺人是錯的”和“并非不殺人是錯的”實際上是一致的,兩者的合取表達同時允許殺人和不殺人。所以,如果表達主義者訴諸A型態度,最終會將一致的語句歸為不一致。不過,表達主義真的會導致這種結果嗎?
可以看到,施羅德對不一致性的理解預設了經典的二值邏輯,而表達主義者無須接受這種預設。吉伯德的語義系統遵循的就是三值邏輯,事實上可以主張道德語句表達的是某種A型態度。假定“殺人是錯的”、“不殺人是錯的”和“殺人不是錯的”表達同一種態度,那么它們的內容可以分別表征為:(1)判斷主體接受的所有規范系統都包括在禁止殺人的規范系統集合F中;(2)判斷主體接受的所有規范系統都包括在要求殺人的規范系統集合R中;(3)判斷主體接受的所有規范系統都包括在允許殺人的規范系統集合P中。由于這些內容之間不存在交集,它們所對應的態度兩兩不一致。所以,吉伯德的系統不會出現施羅德所說的那種錯誤,但它的問題在于,如何解釋集合F中的元素如“讓弟弟殺人”不能同時出現在集合R或P中?換言之,為什么不能禁止讓弟弟殺人又允許讓弟弟殺人?如果認為這在經驗上不可能,顯然是錯誤的,現實中的人當然可能出現這種矛盾狀況,這是一種道德缺陷或實踐缺陷。而如果認為這在邏輯上不可能,則屬于預設需要解釋的東西,從而是乞題的。
排除了A型態度,(1a)和(1b)也可能表達B型態度,即對相同內容的不同態度,例如前者表達對殺人的反對,后者表達對殺人的允許,這兩種態度本身可以是不一致的。施羅德認為,表達主義者同樣不能通過B型態度來解釋道德語句的邏輯性質:“允許殺人和反對殺人是對于相同內容的兩種不同(distinct)且顯然邏輯上無關(logically unrelated)的態度。稱[允許和反對之間的不一致]為B型不一致……B型不一致不是某種表達主義者可以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因為關于它沒有好的例子。假定反對殺人和允許殺人是不一致的,這是把表達主義者需要解釋的東西視為理所當然。”(23)M.Schroeder,Being For:Evaluating the Semantic Program of Expressivism,p.48.也就是說,訴諸B型態度無異于直接規定某種理性規則,根據這種規則,不同態度之間可以構成不一致之類的邏輯關系。
由此,基于心理態度對邏輯性質的解釋,要么是循環的,要么是獨斷的。實際上,吉伯德關于心理態度的看法恰恰和他的元語義學主張相矛盾。吉伯德發現,并非表達任何心理狀態的語句都可以建立邏輯關系。例如,引入表達頭痛的謂詞“哎唷”,我接受“我是哎唷的”,僅當我處于頭痛狀態。但是,我能接受析取語句“那只貓在墊子上或者我是哎唷的”嗎?吉伯德認為不能:“接受我是哎唷的就是處于頭痛狀態,所以我們的問題旨在追問,是否存在一種可理解的(intelligible)心理狀態,當我接受[析取語句]時處于這種心理狀態,并且當我處于這種心理狀態時,我既不接受那只貓在墊子上,也不處于頭痛狀態。顯然不存在這樣的心理狀態。”(24)A.Gibbard,Thinking How to Live,p.65.關鍵在于,并非所有心理狀態都是可理解的,信念以及吉伯德所說的決定(decision)或計劃(plan)是可理解的,頭痛則是不可理解的,因為“信念或決定具有一種穩定的內容,[主體]可以考慮這種內容,從而接受這種內容,并且后來或許又拒斥了這種內容:他可以‘改變想法’。頭痛卻不是這樣:停止頭痛不是改變想法,從而不同意原先的頭痛。”(25)A.Gibbard,Thinking How to Live,p.66.由此,態度的可理解性取決于具有可以承載邏輯關系的內容,邏輯結構不能還原為心理結構,相反,心理狀態只有符合邏輯結構才是可理解的。
否定問題可以看作是弗雷格-吉奇問題從語義層面到元語義層面的一種深化:語用態度不是組合性與邏輯性的合適載體,元語義態度同樣如此。經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到,對表達主義的前一種批評包含著重大誤解,后一種批評則有充分的理由。這種批評可以歸結到邏輯是否可辯護的問題。吉伯德顯然相信語義值所展現的邏輯結構需要進一步加以解釋,并最終走向了一種心理主義。但我們也可以選擇另外的進路,比如,語言的邏輯和語義性質也許只需要描述,不需要解釋。在某種程度上,亞里士多德已經揭示了邏輯結構的不可解釋性:試圖證明邏輯規則會陷入自我循環,試圖否認邏輯規則會陷入自我反駁。康德把邏輯作為思維活動的構成性規則,對任何東西的解釋都預設了邏輯,邏輯本身則無需解釋。
達米特談到關于意義的“深層分歧”,指出這種分歧“關乎所爭論的那類句子之意義的正確的一般模型”,至于如何得到這種意義模型,他贊成采取一種維特根斯坦式的緘默論(quietism)立場:“[語詞]之具有意義僅僅是因為我們賦予它們的用法。為獲取一種完整的理解,為提出一種它們如何運作的清晰觀點,我們需要仔細考察我們自己的語言實踐,以便首先知道它們到底是什么,但最終的目標是得到對它們的一種系統描述。這樣的描述可以提供一種表征:我們語言中的語詞和表達式之具有意義是指什么。”(26)M.Dummett,The Logic Basis of Metaphys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p.12-13.據此,我們或許可以發展出一種“元語義描述主義”(meta-semantic descriptionalism)(27)注意這種描述主義(descriptionalism)不同于第一部分所說的描述主義(descriptivism)。,根據這種觀點,語言的邏輯和語義性質不應基于任何心理狀態的屬性來進行還原或解釋,而是由我們的語言實踐所直接顯示的結構特征。對語言的邏輯和語義性質的把握意味著對語言擁有一種實踐理解(practical understanding),亦即具備某種規則遵循(rule-following)能力。邏輯和語義規則的運作構成語言實踐本身,其背后沒有任何進一步的事實可言,無論是吉伯德式的心理事實,還是某種弗雷格式的抽象事實(28)參見張鑫毅:《有限形式性、普遍內容與分析性——論弗雷格對邏輯的理解》,《科學技術哲學研究》2020年第3期。。
元語義心理主義關注的是語言和心靈以及世界之間的關系。劉易斯指出語義理論的工作在于“將可能的語言或語法描述為抽象的語義系統,由此符號與世界的情況相聯系”,元語義理論則“對心理和社會事實進行描述,可見這些抽象語義系統中特定的一個就是一個人或群體所使用的那個”(29)D.Lewis,“General Semantics”,Synthese,Vol.22,No.1,1970.。由此,劉易斯同樣接受心理主義,而他所說的元語義描述是對一門特殊語言(如英語)的經驗描述,依據這種描述所確定的心理和社會事實,可以有效地識別那門語言,或者說在刻畫這門語言的多個形式語義模型中篩選出正確的那一個。我們主張的元語義描述主義則不關心語言使用涉及的各種心理和社會事實,而是對語言系統和語言實踐本身進行描述,以便確立語言的語義形式和邏輯結構。語言的不同部分可能展示出不同的結構,比如道德語言和事實語言可能適用不同的邏輯規則。這些形式和結構一旦確立,便具有一種不依賴于經驗的普遍有效性。可以說,描述主義關注的是語言表達式之間或語言內部的關系,相比心理主義,是一種先天的元語義學立場。
兩種元語義學立場也將導向不同的真理概念。心理主義關注對語言公式的不同意義解釋,這種解釋由前語義(presemantic)的形式模型加以表征,在前語義模型中為真牽涉到語言可能的意義。描述主義則以未經結構解釋的語言公式為處理對象,它所要求的真理概念與一種前形式(preformal)模型相聯系,在前形式模型中為真意味著符合可能的語言結構或組合。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一種語法意義上的真。道德語言和事實語言當然都適用這種真理概念。
以上框架性的論述涉及一些值得深入探究的問題,但這里無法展開進一步的討論。我們認為,一種遵循二維主義框架的語義理論和一種恰當形式的描述主義元語義理論,可以構成元倫理表達主義解釋道德語言的意義理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