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
《孔雀東南飛》,最早出現在文本里的標題是《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這個題目太麻煩,所以后來我們取它的第一句,叫《孔雀東南飛》。因為它是樂府詩,樂府詩本來就沒有題目,可以拿一句當題目。
這首樂府大家都學過,有人說它是建安時代的,其實我們能確定的只是,建安是《孔雀東南飛》描述的時代,也就是說,這首詩的創作年代不可能早于建安。有沒有可能晚于建安呢?到目前為止,我們見到的最早收錄《孔雀東南飛》這首詩的,是南朝蕭梁開始編的《玉臺新詠》,到陳朝才編好。所以現在我們只能證明南朝后期有《孔雀東南飛》,沒有辦法證明更早的時間有。不能因為它寫的是建安,就說它是建安時候寫的,我們現在還寫《大秦帝國》呢。所以,《孔雀東南飛》的創作年代,從建安到南朝后期,都有可能。
我比較傾向于是南朝的作品。第一,它直接寫到了“建安”,這樣我就不敢相信是建安了,因為后世的人太容易因為這一句話誤會成建安寫的了。第二,它里面對女性的鋪陳描寫,有宮體詩的特點。第三,它反映的社會意識,更像貴族社會的意識。這3個疑點都不是切實的證據,只能說,建安說是值得懷疑的。
文藝批評有個原則,就是“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同樣一個時代的故事,不同的時代就有不同的講法。同樣一個時代,不管講哪個時代的故事,講出的都是當下這個時代心里的事。
從建安到梁陳,這是一個貴族社會,貴族社會人們心里的事是什么?很重要的一個,就是身份的焦慮。到底誰的身份才是高的,貴族會怎么做事,庶人會怎么做事,還有就是,貴族和庶人能不能在一起做事,更進一步,能不能結婚。這是這個時代的人在思考的。《孔雀東南飛》就產生于這個時代。說白了,《孔雀東南飛》是一個家庭倫理劇。
我們原來講《孔雀東南飛》,一般暗示焦母是統治階級的代表,欺負貧寒人家的女兒劉蘭芝。但是到底這兩家的家境背景如何?焦母到底是怎么欺負劉蘭芝的,劉蘭芝是怎么反抗的呢?我覺得需要“情商更高”的打開方式。
這首詩開篇是一個鋪敘。劉蘭芝從小什么都會,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這是樂府鋪陳的方法,幾歲干什么,幾歲干什么,有一種娛樂性,背的人也好記。這種句式是夸人的句式,適合表現一個人的能干。織素是比較基礎的勞動,裁衣就更需要創造性。彈琴念書就更需要腦子,更得歲數大點。她十六歲誦的詩書是《詩經》《尚書》,不是十六歲才念書識字。
她什么都會,首先是她個人本事大,也是暗示她家庭出身不錯。我們今天愛說,素質是拿錢堆出來的。拿錢不一定能堆出素質來,但是很多素質,沒有錢的支持也是不行的。如果是溫飽有問題的家庭,是沒辦法支持女兒學這么多東西的。相當于我們今天,說一個女孩子,學歷又高,工作又好,又會彈鋼琴,又懂文學,這種女孩子肯定搶手。首先素質高,看著就舒服;其次能給家里掙錢,過日子肯定好;而且說明她娘家的條件也好,只會給支持,不會拖累你。
學了這些之后,她就嫁給了焦仲卿。焦仲卿的職業是“府吏”。中古時代的官員是“舉于吏”,他們做小吏,就跟我們上大學、讀博士一樣的,是接受高等教育的方式,也是進身之階。真正意義上的“吏”,是跟“官”不一樣的,比“官”低一個階層,就是九品以下的官,所謂“不入流”的官。有才能的人,出身不錯,做幾年的吏,就有希望轉成“官”,就好比博士畢業轉成講師。還有一些“吏”,文化水平不高,相當于政府部門的基層辦事員,那種“吏”是沒有希望轉成官的,最多是臨退休給一個九品官,相當于科級干部,就算功成名就了,他的兒子可以在“官二代”的起點上繼續奮斗了,于此他就很驕傲了,在老家人民心目中可算是大人物了。但是九品這個待遇,對于有文化的好人家孩子來說,只是事業的起點。
焦仲卿所屬的階層,應該是可以轉成官的那種吏,甚至可能已經轉成官了。低級的青年官員,也可以說是“府吏”。“府吏”就是太守府的辦事員。太守是五品官,他手下比他低的官吏,都可以叫“府吏”。焦仲卿的級別很可能是科級,最多是處級。按我們今天的說法,屬于中產階級的下層。如果他還沒有轉成官,將來也是會轉成官,那就相當于在讀研究生,是預備的中產階級。
焦仲卿的老爸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焦仲卿家看起來不像門閥。我懷疑他老爸有可能就是從吏奮斗一輩子轉成的官,屬于那種從老家出來、被老家人民仰慕的存在。焦仲卿就在他老爸的基礎上繼續奮斗。
所以,劉蘭芝的社會坐標應該是,好人家的女兒,職業女性,中產階級的妻子,“低配版官一代”的兒媳婦。
(摘自岳麓書社《張一南北大國文課》??? 作者:張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