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舟



從一名普通的金銀工匠到『浙派』繪畫創始人,再到公認的『民間畫圣』,戴進從民間走出,進入宮廷,又復歸民間,演繹了一段怎樣的繪畫傳奇?
2021年9月1日至10月31日,“林下風雅—故宮博物院藏歷代人物畫特展(第二期)”在故宮博物院文華殿重磅開展。此次主題為“林下風雅”,指的是幽居林泉的高士及其逸事、雅趣。通常,畫史上將描繪這類題材的作品歸為人物故事畫,統稱為“高士圖”。整個展覽包括“避世高逸”和“晏居幽興”兩大單元。
在“避世高逸”單元展出了一幅明代畫家戴進的《商山四皓圖》,其與宋代李唐的《采薇圖》,清代任頤的《洗耳圖》、石濤的《人物故事圖》等作為重點展品呈現,互相輝映,精彩紛呈。作為中國畫史第一個以地別為派的繪畫流派—“浙派”的創始人,戴進無疑是有資格與這些繪畫大家比肩的。但很少有人知道,戴進最早的時候只是一名金銀匠。他是如何從一名工匠成長為畫家的呢?讓我們把時間拉回到600年前。
從工匠到畫家
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戴進出生于浙江錢塘(今杭州)一個職業藝術家庭,他的父親戴景祥是一位畫師。戴進自幼受父親熏陶,年輕時便展現出極高的藝術天賦,成為一名出色的金銀工匠。他所制作的釵花等金銀首飾,以及人物、花鳥等其他金銀制品設計精巧、技藝精湛,頗受時人歡迎。如果不是一次意外挫折,也許他一輩子就是一名工匠了。
隨著知名度不斷提高,戴進開始有些小驕傲。他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覺得自己精心打造的金銀制品別人也一定會萬分珍惜,視若珍寶。然而,有一天,戴進在市場上見到一名熔金者,其熔爐中所熔煉的正是他精心鑄造的手工藝品。這個場景瞬間把戴進曾經的驕傲打得粉碎。對戴進來說,這些作品如同自己的孩子,凝注了自己的藝術思考和汗水,沒有什么比目睹自己的作品不被重視還被銷毀更讓人難受了。這件事對戴進打擊很大,他覺得做工匠沒什么前途,作品不可“托名傳世”,故“此技不可為”。于是,他重新定位自己的生活,決意擺脫金銀匠的身份,重新走出一條藝術之路,那就是繪畫。
戴進的想法得到了父親的支持,父親帶著他到京城(南京)尋求發展。在父親的引領下,戴進從工筆入手,臨摹了很多古畫,練就了扎實的傳統筆墨功夫,繪畫技藝突飛猛進,技巧日漸純熟,很快便小有名氣。特別是他為人繪制的肖像畫絕妙逼真,看過的人都為之驚嘆。據明代周暉《金陵瑣事》記載:有一次,戴進在水西門歇腳,一轉身的工夫,行李被一腳夫挑走了,不知所蹤。他向酒家要了紙筆,憑著短暫的記憶把腳夫的形象畫了下來,讓眾人認,果然有人認識,他找回了行李,眾皆稱奇,可見其畫技之高,而戴進時年不過二十來歲。戴進還為杭州著名的寺觀繪制壁畫,報恩寺、華藏寺都留下了他的畫跡。
戴進早年作品多精細之作,或與其工匠經歷有關。隨著繪畫技藝的不斷提升,戴進的畫名逐漸在江浙一代傳開,他成為一位地方聞名的職業畫家。永樂五年(1407年),戴進在南京應劉素等朝士囑托為兵部員外郎端木智六十大壽配圖,作《歸田祝壽圖》,這是戴進早年的精品佳作,可見他的繪畫在當時已得到朝廷官員的賞識。
從民間到廟堂
明宣德年間(1426—1435年),戴進因畫名被一個姓福的太監引薦入宮,正式成為宮廷御用畫家,以畫供奉內廷,官直仁殿待詔。戴進無疑是一名優秀的畫家,太優秀了往往會遭人嫉妒。相傳,戴進還未進宮時,就引起了以謝環為首的畫院保守派的注意。
明代郎瑛在《七修類稿》中記載:一次,福太監拿著戴進的四幅畫進獻給宣宗,宣宗召畫院主管謝環來評畫。謝環打開前兩幅春、夏圖時說:“非臣可及。”待到展開第三幅秋景圖,謝環妒心已起,默不作聲。宣宗追問,謝環才回答:“屈原是遇到昏庸的君主才投江,這幅畫本應畫漁父,似有不敬之意。”當展開第四幅冬景圖時,謝環妒心更盛,說:“七賢過關,這是亂世的事啊!”于是宣宗大怒,要把福太監殺掉。當時,戴進和他的徒弟夏芷正在慶壽寺僧房飲酒,聽到這個消息,夏芷便灌醉了寺僧,偷了其度牒,為戴進剃發改裝,戴進連夜逃回了杭州,歸隱于寺廟,為各寺作佛道畫像。
這段記載頗具傳奇色彩,也成了后世傳說戴進因才遭嫉的源頭。郎瑛與戴進同鄉,其出生距戴進去世僅二十六年,時間很近,又看過賀御醫為戴進寫的墓志銘,因而可信度很高,后世畫史也多引用其說。對比戴進同時代的文獻記載,雖然內容有所出入,但是戴進遭受宮廷畫家排擠是不爭的事實。雖然戴進在宮廷畫院時間不久就離開了,但他的畫名已廣為傳頌。另據史料考證,離開畫院后,戴進并未立即逃回杭州,而是在京城居住了很長時間,并創作了不少畫作,如《松巖蕭寺圖》《金臺送別圖》等。
戴進在京城雖然沒有得到皇帝的恩寵,卻也不至于生活得太落魄。因畫名甚顯,他與當朝大臣、文化名流多有交往,生活過得較為清閑安適。其間他與畫家夏?、黃希榖交好,也與張益、楊士奇、王直等官員來往密切。正統元年(1436年),夏?曾為戴進畫《湘江風雨圖》,并在畫的自題中記述了繪畫過程,言戴進“博雅之士也,善寫山水,與余有舊好”,同時表達了自己的謙虛和對戴進的仰慕。夏?是當時京城的畫竹名家,任吏部考功主事,對戴進的畫很是推重。楊士奇在畫后題詩曰:“少年放浪江湖客,題遍江頭綠玉枝。今日披圖看煙雨,秋風霜鬢已成絲。紛馳名利不知勞,馬首紅塵十丈高。誰似錢塘戴文進,小齋無事玩湘皋。”張益、王直等人也都在畫后題跋里表達出對戴進的敬意,也寫出戴進在京城的生活志趣:不逐名利,唯求精雅,賦閑獨居,藉竹適意。
戴進在進京遭讒失意后,自嘆曰:“余胸中頗有許多事業,爭奈世無識者,不能發揚予論。”這既是戴進失意的感慨,也表明了他急欲有補于世的格局抱負,而現實卻與理想相悖,使其未能得以伸展。自此他便淡泊名利,修身養性,專注于繪畫藝術,“悅詩書以求進,灑翰墨以怡情”。他在居所植竹以明志,表達自己的高潔情懷;以畫藝與名公列卿相酬往,其人品深受時人推崇。當朝宰輔楊榮在夏?為戴進所畫《雪竹山房圖》后題詩:“一從寄跡京華地,翹首山房想初志。陽春桃李任紛紛,勁節貞心自無異。何人為君寫此圖,故鄉景物渾不殊。”這正是戴進堅守初志,不慕榮華的寫照。
雖然戴進與當朝官員交好,但始終未能得到皇帝賞識,“無所薦達”,一些身邊的好友也只能安慰他隨遇而安。戴進畫已入廟堂,人卻還在江湖,世事無常,遇與不遇,似乎誰也無法改變。在京城客居了一段時間后,戴進回到杭州,以賣畫課徒為業,繼續他的繪畫事業。
民間畫圣的春天
回歸民間的戴進,繪畫造詣更加精絕高妙,明代文學家李開先曾說:“戴文進之畫,如玉斗,精理佳妙,復為巨器。”戴進博學約取,兼美眾善,在吸收馬遠、夏圭等畫家精髓的基礎上,又摭取范寬、米芾、趙孟頫、黃公望、高克恭等諸家之妙,繪畫臨摹精博,故道釋、人物、山水、花果、飛禽、走獸等無所不工。最終,戴進在藝術上自成新格,開創了中國畫史上第一個以地別為派的畫派—“浙派”。有明一代,“浙派”繪畫影響很大,成為可與宮廷畫院同美的重點畫派,對后世其他畫派的形成與發展也影響深遠。戴進也因其繪畫成就和廣泛的影響力被尊為“民間畫圣”“明朝第一畫手”。
也許,在民間的戴進一直在追尋自己藝術的春天。他的畫作很多以春天為主題,如取意文人清游的《春游晚歸圖》,描繪農民勞作的《春耕圖》,刻畫山翁醉酒的《春酣圖》,高古清遠的《春山積翠圖》和靜謐空幽的《靈谷春云圖》,等等。
《春游晚歸圖》作于正統十四年(1449年)前后,是戴進晚年重要的代表作。《春游晚歸圖》描繪了天色漸晚,一位文士春游歸來,回家叩門的場景。戴進以雄勁灑脫的筆法和簡逸酣暢的水墨,在疏放和法度間找到了平衡,把他風雨飄搖幾十載淬煉的人生積淀融于畫中。畫面由近及遠,石坡古松、溪橋水岸、長堤柳堰、樓閣遠山,布局疏朗,層次分明。在宏闊的畫面中,幾個點景人物顯得有些渺小,獨自叩門的文士和空寂的院落顯得有些蕭索和蒼涼。對岸隱約幾枝垂柳流露出淺淺的春意,遠山隱現樓閣一角,不知文士是不是從那里歸來?戴進便如同《春游晚歸圖》中清游的文士,見證過草木生發、桃紅柳綠的盎然生機,感受過春雷細雨、山色空蒙的唯美詩意,也體驗過“流水落花春去也,風恬日暖易消逝”的落寞無奈。最后于暮色四合,彤云向晚之際困倦歸家,歸于空庭寂寞。所謂廟堂與民間,不過是一次春游的距離,戴進看破了,也悟透了。他把自己的孤獨植入春天的畫卷,廟堂高遠,不如惜取眼前春色,讓左岸的幾樹桃花多開些時日。
“戴公戴公貌甚癯,此德于此良不孤。夭桃艷杏好顏色,風雨零落歸泥涂。人生操節貴弗渝,豈與塵俗同區區。”這是戴進的好友王直安慰他所作的一首詩,正是戴進藝術人生的真實寫照。也許,戴進本就應該屬于民間,他的春天都在畫里,他的生命也永遠留在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