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國



沈湘教授是中國百年歌壇最負盛名的聲樂藝術家之一,他在青年時代就被譽為“中國的卡魯索”。在之后的教學生涯中,他又先后培養了當今中國最有成就的兩位聲樂教育家,郭淑珍和金鐵霖,以及活躍在中國歌壇的幾代歌唱家,梁寧、迪里拜爾、范競馬、劉躍、黑海濤、殷秀梅、程志和關牧村等。
壹
我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從事音樂會制作時,就與沈老相識相交。沈湘與溫可錚是一生真正的摯友,但凡他到上海,總會住在溫可錚家,而我則與溫先生是亦師亦友、情同父子的忘年交。那時,我幾乎每天都往溫先生家跑,聆聽他的教誨是我最快樂的事。因此我有緣多次與沈老在溫家邂逅。沈湘謙和隨意、平易近人,沒有半點大家的架子,令人印象深刻。
沈湘是一個光明磊落、胸襟坦蕩、從不趨炎附勢的高尚的人。他一生從不追名逐利,只以自己一直追求的聲樂藝術為最高奮斗目標。沈湘嚴己寬人,對待學生勝過自己的子女,且從未有親疏、好惡之分;其人品、道德和藝術深得樂壇的好評,是公認的一代楷模。
1921年11月11日,沈湘出生在天津的一門望族。父親是留洋歸來的醫生,歸國時曾帶回不少黑膠唱片,沈湘從小聆聽這些唱片中的音樂,并陶醉其中。沈湘有副得天獨厚的好嗓子,12歲進入南開中學后便參加了學校的合唱隊。喜歡歌唱的沈湘當時就非常崇拜意大利的歌唱大家卡魯索,聽他的唱片簡直是入了迷。
16歲那年,沈湘轉學至天津工商學院附中,從那時起,他便開始登臺演唱了。一年后,在一次天津市的歌唱比賽中,沈湘過關斬將摘得桂冠,成為當時小有名氣的業余歌手。但沈湘的家人都反對他從事這項事業,因為在那個年代,吃“開口飯”的“戲子”既沒生活保障,更談不上社會地位。在嚴父的安排下,高中畢業時,沈湘不得不報考了燕京大學英國文學系。進入燕大后,在必修的基礎課之外,沈湘還選修了自己最喜歡的音樂系的聲樂課。這是家人無法知曉,更不可能過問的。
當時,燕京大學有好幾位外籍的聲樂教授,音樂系還有專門舉辦音樂會的場地——干德閣,每場音樂會沈湘都會去現場聆聽。他雖然不是音樂系的學生,但他對學習歌唱的執著和追求,贏得了音樂系師生的認可,他們也十分喜歡他。在燕大學習期間,沈湘學會了科學的發聲和正確的呼吸,對歌唱漸漸有些入門了。
1941年底,日軍偷襲珍珠港,美日正式開戰。已侵占中國華北和京津地區的日寇封鎖了由美英兩國教會聯合開辦的燕京大學,在校師生全被趕出校門。
無奈,沈湘家人輾轉托人讓他轉入上海的圣約翰大學繼續學習英國文學。到了上海,酷愛聲樂藝術的沈湘,背著家人又偷偷考入上海國立音專聲樂系。就這樣,他每天先到圣約翰上完主課后,再騎自行車趕到音專練唱。兩頭兼顧,樂此不疲。在音專,沈湘師從著名俄籍聲樂教授蘇石林和德籍女中音拉普教授學習聲樂;后又自費拜師意大利音樂家帕器。在名師的悉心指點下,沈湘博采眾長,不僅掌握了許多歐洲古典作品,還練就了一副有著金屬般穿透力的男高音歌喉。
在圣約翰求學時,與燕大校友茅愛立的重逢,是沈湘歌唱生涯的一個重要轉折。他鄉遇故知,茅愛立的到來使沈湘在上海有了練唱的伙伴。此時的茅愛立已在上海灘小有名氣,經常應邀參加校外一些劇院的演出。茅愛立請沈湘一同合作演唱歌劇《茶花女》中的《飲酒歌》。在圣約翰大學管弦樂隊的伴奏下,演出大獲成功,引起了歌壇的關注。茅愛立的老師,被譽為中國聲樂教父的俄籍歌唱家蘇石林十分看好這位年輕人。沈湘到上海國立音專求學時,蘇石林就主動把他招至麾下悉心調教。在蘇石林系統的培育下,沈湘開啟了他真正意義上的歌唱生涯,最終與斯義桂、溫可錚、高芝蘭一樣,成為蘇門最得意的弟子。
抗戰后期,沈湘與茅愛立因拒絕赴南京為汪偽政府演唱,而被上海國立音專開除了學籍。無奈,茅愛立轉投了重慶的青木關音樂院,而沈湘則留在圣約翰大學繼續完成學業。
1944年5月12日,沈湘在同道好友的幫助下,在上海蘭心大戲院舉辦了他人生首場獨唱音樂會。那天,他演唱了德國和法國的藝術歌曲及意大利歌劇選段。明亮、通透又堅實、激昂的歌聲,就像那金色的小號一樣,撩撥著每個觀眾的心弦。他對作品的深刻理解、細膩又貼切的詮釋,和發自內心的真誠表達,感染了所有的觀眾。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沈湘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所在,也更堅定了他在歌唱道路上勇往直前的信心。上海的歌壇和許多媒體都贊譽沈湘的歌唱才華,稱他為“中國的卡魯索”。
抗戰勝利后的1947年,沈湘從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又回到了北方,在北師大教授聲樂。他先后在天津、北平舉辦多場個人演唱會。(兩年前的1945年,沈湘結識了他音樂生涯中真正的知己:溫可錚。兩人都捧著一顆純真的心,鍥而不舍地投身純粹的歌唱事業,是志同道合又惺惺相惜的莫逆之交。)沈湘到北平開獨唱會,那時溫可錚還在讀高中,因為喜愛歌唱,也崇拜沈湘,得到音樂會的消息后,就主動找到沈湘,想為音樂會出點力。他自告奮勇,騎著自行車到北平的王府井、東單和西單等熱鬧處張貼演出廣告……
不久,沈湘和李晉瑋、魏啟賢、王福增、李鴻賓等中國早期歌唱演員一起出演中國原創歌劇《松梅風雨》。演員陣容很強,但遺憾的是渲染、烘托劇情和唱段的合唱沒有著落。此時,沈湘想起了年前結識的北平小伙溫可錚,想請他幫忙組織臨時的合唱隊來應對演出。溫可錚受邀后欣喜不已,旋即組織起育英中學合唱隊和燕京大學音樂系的學生,參與完成此劇的公演。此事給沈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認定溫可錚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果不其然,溫可錚高中畢業后,不顧家人的極力反對,在咬破手指寫下“不當歌唱家決不回家”的血書后,考上了自己一心想追隨的斯義桂執教的南京國立音樂院。不料,此時的斯義桂已遠赴美國求學,但溫可錚卻歪打正著地有幸拜在斯義桂的老師蘇石林門下學習,最終成為世界華人歌壇中頂尖的藝術大師。
貳
新中國成立后,沈湘先后在天津、北京執教,而溫可錚則在南京和上海教學。兩人雖不在同一城市工作,但經常書信往來,探討歌唱藝術和教學心得。20世紀50年代初,二十出頭的溫可錚到中央音樂學院舉辦獨唱會。那時溫可錚還年輕,對有些作品的理解還略顯稚嫩,表達也不夠深刻,并有模仿前人的痕跡,但他詮釋的俄羅斯浪漫曲卻別有洞天:鮮明的音樂形象和強烈的畫面感令人驚艷。正在那里執教的沈湘認真聆聽了這場獨唱會后,毫無保留地、真誠地指出了溫可錚演唱上的一些不足,并提出了改進建議,但更多是鼓勵他向更高的歌唱境界前行。
溫可錚在1956年的“全國音樂周”上一舉成名,不久,又摘得國際聲樂比賽銀獎。此時的沈湘對溫可錚更關注,兩人的來往也更頻繁了。即便兩人分別在遠隔千里的京滬任教,但只要有機會相見,總有說不完的心里話,共同探尋歌唱的真諦和精髓,完全沒有通常那種文人相輕又彼此提防的陋習。
溫可錚每次來北京,沈湘總會想方設法請他給自己的學生上課,自己則在一旁細細品味。課后,再互相切磋探討。凡沈湘來上海,也一定會住在溫可錚家。那時溫家住房很小,客人來了只能打地鋪。但兩人在晚飯后躺在地鋪上,會一直神侃到天亮。天南地北、海闊天空,聊世界歌壇大家吉里、卡魯索、卡拉斯;也說德法的藝術歌曲、意大利歌劇、俄羅斯浪漫曲和黑人靈歌。兩人把各自對歌唱的理解、心得和體會乃至教學上的觀念、方法和經驗,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等他倆聊到鼾睡,呼嚕聲便此起彼伏,反倒把一簾之隔,原本熟睡著的溫夫人和女兒給驚醒了。
沈湘和溫可錚都是中國歌壇沉浮跌宕和繁榮輝煌的見證者和親歷者。他倆不僅得到了西洋美聲唱法的真傳,而且對中國的民族聲樂和戲劇流派也頗有研究和心得。沈湘比較推崇京劇大家裘盛戎,而溫可錚則更青睞京劇花臉金少山。他倆曾多次探討爭論過這兩位京劇名家的發聲、氣息和高音的演唱等問題。經過多次爭辯,最終統一了認識。中國京劇演員用“腦后音”也能唱出明凈高亢的高音,其實與西洋唱法中的“關閉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是值得國人去不斷研究的。諸如此類的話題,兩人聊過很多很多。
沈湘是個任人唯賢的前輩聲樂教育家。他對溫可錚的才華和能力非常推崇。只要他的學生去上海,一定會叮囑其向溫可錚學習。
1985年春,我和胞弟及同仁,一同舉辦“三軍歌唱家音樂會”,由當時如日中天的程志壓軸。雖然此時程志的演唱已日臻完美,但對大作品要做到舉重若輕,似乎還欠缺些。尤其在聲音的控制上,“放”有余,但“收”還不能非常自如,遠未達到隨心所欲。因此,在音樂會開演前,我應程志之邀一同去溫可錚家討教。溫可錚在聽了程志演唱《格拉納達》后,指出了他的問題所在,即在氣息的循環運用和控制上還有不足。要重點解決聲音位置與氣息控制的有機、完美的結合。于是教了他幾招。受到點撥后的程志茅塞頓開,再演唱這首作品時已截然不同了。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上音聲樂系有個朝鮮族姑娘趙麗,因學習方法不當,嗓子給練壞了。那年暑假返京回家,連說話都有些嘶啞,更談不上練聲歌唱了。她的父親,時任解放軍總后勤部部長趙南起上將便托人請中央音樂學院的沈湘給女兒“會診把脈”。沈湘在聽完趙麗的演唱后,非常自信地說:我馬上寫封信,你回學校后可找溫可錚,他一定有辦法。
果然,溫可錚不負厚望。他讓趙麗從消除聲帶的疲勞開始,先練默唱,然后哼鳴。噤聲一段時間,嗓子有了一定起色后,再唱些力所能及的小品。趙麗在嗓子得到休養的同時,又學到了許多歌唱的技巧。就這樣,在溫老師循序漸進的調教下,趙麗樂感好、音色美的潛能被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來。
關牧村成名后考入中央音樂學院,想拜在沈湘門下重新回爐深造。沈湘為此有些犯難了。因為教好關牧村是理所當然的,但萬一教砸,后果不堪設想。于是沈湘就找溫可錚商量。溫可錚建議:教關牧村,首先要在全國人民認同的這樣一個音樂形象和歌唱風格的基礎上進行雕琢,主要提高她的演唱能力,關鍵是加強她的氣息訓練和科學發聲,以此來拓寬音域,積累曲目,但千萬不能改變其在觀眾心目中的印象……真是英雄所見略同,與沈湘不謀而合。
多年來,沈湘和溫可錚一直想合辦一所以他倆命名的歌唱教育中心。20世紀90年代初,沈湘與夫人、女高音歌唱家李晉瑋一同去芬蘭講學,原本所賺的講學費想用來辦學,但在回國機場轉機時,錢包卻不慎給人偷走。事后,一貫豁達樂觀、從不計較金錢得失的沈湘仍淡定自如,只是哈哈一笑,說以后再重來。
但由于沈湘的突然去世,他們兩人合作的美好愿景成了永遠的遺憾。這么多年來,沈湘和溫可錚都是在艱難困苦的逆境中求生存再前行的。兩人為了崇高的理想和遠大的目標,矢志不渝,忍辱負重,披荊斬棘,勇往直前。他倆猶如高山上的石縫中長出的兩棵青松,傲霜迎雪,永遠挺立在中國歌壇的巔峰。
叁
在新中國成立前后的這幾年間,沈湘培養出了不少歌唱家和聲樂教育家。比如女高音歌唱家李晉瑋,中央歌劇院獨唱演員,后因兩人情投意合,李晉瑋成了沈湘的夫人和聲樂教育的重要助手;還有男低音歌唱家楊比德,解放軍藝術學院聲樂系主任;女高音歌唱家孟于,中央歌舞團團長;男高音歌唱家孟貴彬,總政歌舞團獨唱演員;女高音歌唱家王萃年,總政歌舞團獨唱演員;男高音歌唱家方應暄,總政歌舞團獨唱演員;男中音歌唱家石維正,天津音樂學院院長;男高音歌唱家王信納,中央歌劇院獨唱演員等。作為一位辛勤的園丁,沈湘是桃李滿園,在全國各大藝術院校和文藝團體中,都有他學生的歌聲和身影。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組建中央音樂學院,沈湘由北師大調入其中。那時的中國歌壇,沈湘與北京的盛家倫、樓乾貴、臧玉琰、朱崇懋、黃源尹以及剛冒出來的新秀李光曦和上海的蔡紹序等是最負盛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因此,北京的許多重大演出他都參與其中。他演唱的《黃河頌》《天倫歌》《夜半歌聲》等都給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時,周總理經常點名請沈湘為外國貴賓和中央領導演唱。
但在那個特殊年代里,沈湘因所謂的歷史問題,被剝奪了演唱的權利。直到后來在一次中央音樂學院全體師生的大會上,有關領導才莊重宣布:沈湘是清白的。但沈湘卻為此失去了人生最寶貴的年華和舞臺歌唱藝術的生命。好在他并未從此沮喪,反而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到教學之中。
“文革”結束后,中國的文藝又迎來第二個春天。1978年,沈湘和蔣英、王福增、高云等中央音樂學院的聲樂系老師一起組建學校新設的歌劇系,沈湘被任命為教研室主任。打那后,他完全忘卻了自己嚴重的心臟病,夜以繼日,全身心投入教學。因沈湘不僅精通英語,還自學過意大利語、法語和德語,而且對歐美各國的語韻、歌劇的歷史文化背景,都非常了解。他雖從未出國深造過,但卻掌握著大量的西方藝術歌曲和歌劇作品,因此能十分貼切地指導學生去把握西洋作品的風格和人物情感,使學生們的演唱聲、情、貌并重。
梁寧是沈湘的得意弟子,也是他第一個在國際聲樂大賽上獲獎的學生。1977年,梁寧從廣州樂團來到北京中央音樂學院想拜師學藝,但尋師一直沒著落,有些灰心。正當她想就此打道回府時,有人建議她可找沈湘試試。沈湘是如雷貫耳的聲樂大家,但當時他的冤案雖已澄清,學校的教學工作卻未得到安排,還是一個“閑置人員”。梁寧初見沈湘時有些誠惶誠恐,很不自在。但沈湘的和藹可親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聽了梁寧的演唱,沈湘頓覺眼前一亮,無論嗓音條件還是音樂感覺都非常出色,假以時日定會發光出彩,是棵學習歌唱的好苗子。沈湘當即私下收留了這位廣東學生,不僅不收學費,還為她安排在京的住宿生活。在沈湘的悉心培育呵護下,梁寧很快成長,歌技有了突飛猛進。1984年,沈湘帶領中國代表團赴芬蘭赫爾辛基參加米利亞姆·海林國際聲樂大賽,女中音梁寧以一曲《玫瑰騎士》力壓群雄,摘得桂冠。沈湘的另一位學生,花腔女高音迪里拜爾則奪得亞軍,之后又多次在國際大賽中摘金奪銀。
其后幾年間,沈湘厚積薄發,教學成果累累,他的一些學生,如范競馬、程達、黑海濤等,也先后在各國際聲樂大賽中摘金奪銀。沈湘不僅教授學生歌唱,更重要的是教他們如何做人。他一貫以身作則,用榜樣的力量去教育學生。1992年金秋,梁寧應邀去德國漢堡歌劇院主演理查德·施特勞斯的歌劇《玫瑰騎士》,同臺演出的還有世界著名的歌劇演員基里·卡納娃和庫爾特·摩爾等。當時,沈湘夫婦正在芬蘭赫爾辛基講學,為了能演好這部歌劇,梁寧特地從維也納趕到赫爾辛基,去接受老師耳提面命式的教誨。沈湘夫婦盡管工作很忙,但還是盡量擠出工作和休息的時間,為梁寧輔導。從聲音到語言,從音色運用到人物刻畫,直至演唱風格和技巧,一絲不茍,一招一式,老師都不厭其煩地給予了循序漸進的引導。有了老師的保駕護航,梁寧的演出信心大增,表演也更出色完美了。為了觀看學生的首演,沈湘夫婦提前兩天趕到漢堡。臨演前,沈湘又幫梁寧將整場戲都排練了一遍。演出非常成功,梁寧的表演征服了全場的觀眾。殊不知,沈湘夫婦只看了半場演出。他倆進場后不久,發現坐錯了別人的座位——沈湘夫婦手上的票其實是第二天的。好在兩位德國觀眾非常好客,他們和沈湘夫婦輪流在場內觀看。梁寧得知此事后,感到非常對不起老師。但沈湘只是淡淡地對她說:只要你在舞臺上表演好,其他事都不重要,千萬別放在心上而影響以后的演出……
肆
沈湘是個非常善良的老人。有一天,他和學生從學校回家,途中遇見一位老農正在賣梨。買梨的人很多,大家都在搶大個的、漂亮的,老農急了說:不能挑、不能挑,剩下的沒法賣了。此時的沈湘上前對這位老農說:別急,讓他們挑,剩下的我全買了。要知道,沈湘在家是不做家務的,也不買菜,此舉完全出于對貧弱者的一腔同情。
沈湘在教學上一貫主張因材施教。他非常佩服京劇前輩王瑤卿,因為京劇“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和荀慧生都是他的學生。但這四位名旦各有各的風格、味道,各有各的戲路、曲目。這就是王瑤卿的成功之處。如果這四個學生都被教成了一種模式,那無疑是天大的敗筆。沈湘的教學秉承著王瑤卿的理念,他認為,每個學生的嗓音特點、腔體結構和音色線條都不完全相同,怎樣發揮學生的長處,克其之短,是教學成功的關鍵所在。
金鐵霖在中央樂團擔任獨唱演員和男高音聲部長時,團里的演員都認為他的演唱極像沈湘,為此金鐵霖也洋洋得意。但沒想到,知道此事的沈湘對金鐵霖說:你不應該像我,你應該有自己歌唱的特點,千萬不要失掉你自己演唱的獨特色彩。老師的教誨如醍醐灌頂,從此深深烙在金鐵霖的心坎里,成為他后半生教學的重要理念。
對于新疆歌手迪里拜爾,沈湘在幫助她提高演唱技巧的同時,并沒有讓她丟掉自己本民族的歌唱特色。因此,學習西洋唱法的迪里拜爾在演唱新疆民歌時,仍充滿著濃郁的民族風情和鄉土氣息。1980年春,為沈湘所看好的迪里拜爾作為旁聽生,從新疆來到北京進修。同年秋,也因沈湘的極力保薦,她正式考入中央音樂學院歌劇系。對于迪里拜爾,沈湘與夫人李晉瑋不僅殫精竭慮地傾心教學,而且還在生活上給予她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每逢寒暑假和節假日,學校的學生基本都回家團圓了,而新疆路途遙遠,留在學校的迪里拜爾總被老師請到家里過節度假。為了尊重少數民族的飲食習慣,沈湘全家都改食清真,直至她回校為止。沈湘常對人說:迪里拜爾是新疆人民托付給我們的一棵好苗,對她的栽培我們責無旁貸,千萬不能辜負維吾爾族人民對她和對我們的期望。1993年3月,迪里拜爾在北京音樂廳舉辦獨唱音樂會,正在住院的沈湘在病床上為她上課,對每首上演的曲目都嚴格把關。演出當晚,沈湘特地向醫院請假,在主治醫生的看護下去劇場聆聽音樂會。音樂會結束后,沈湘還在醫院病房里與迪里拜爾探討她今后將演的歌劇和一些新曲目的事宜。
關牧村是1984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聲歌系的,點名要跟隨沈湘學習。那時的關牧村因為演唱了許多施光南的代表作而聲名遠播,廣大的中國觀眾已習慣并認可了她的演唱風格。如何教好這樣的學生是一個難題。為此,沈湘專門為她制定了教學計劃。首先,讓她練唱大量的西洋藝術歌曲,有德語、法語和意大利語的,通過這樣的訓練讓關牧村的演唱根底打得更扎實。果然,在練唱了這些藝術歌曲后,關牧村對聲音的技巧、位置和氣息的掌握,都有了明顯的提高。在此基礎上,沈湘又教她演唱歌劇詠嘆調。此時的關牧村在練唱時就感覺很輕松了,能游刃有余地把握演唱時的聲音力度、風格和曲調的變化。在教唱中國作品時,沈湘盡量讓其依照自己對歌曲的理解、處理喜好和音樂感覺自主發揮,在不失她原有風格的基礎上,再把西洋科學的發聲和演唱方法與我們民族的演唱風格及吐字、歸韻、情感能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
為了關牧村歌唱的發展,沈湘還與施光南多次交換意見和想法。哪些要保留,哪些又應改變,都考慮得很具體細致。后來,關牧村出演了施光南創作的歌劇《屈原》并擔綱女主角南后,對劇中一些高難度詠嘆調的詮釋,可謂舉重若輕、成竹在胸,這都得益于沈湘教授在學校為她打下的堅實基礎。
程志、殷秀梅也和關牧村一樣,他倆來到沈湘門下學習時,在社會上已是大名鼎鼎。他倆剛到學校時,希望能“好好改變方法,來一個脫胎換骨”,但沈湘非常平和地對他倆說:“你們到我這來上課,并不是來改變方法的。你倆唱得都很不錯,方法也基本是對的。我只是個花圃的園工,只給你倆修修枝、剪剪葉、澆澆水、上上肥而已,讓你倆能在歌唱道路上更好地發展。”平淡謙和的話語,頓時讓程志和殷秀梅感到無比親切和溫暖。這也是大師在教學前給學生上的一堂心理課。殷秀梅因為嗓音條件特別好,有時唱出不準確的聲音,在旁人聽來也是好聽的。但這都逃不過沈湘敏感的耳朵。沈湘每每發現這種錯誤,總會及時叫停,耐心地啟發、講解,直到唱對為止。而程志非常崇敬帕瓦羅蒂,有時不免也流露出模仿他的痕跡。每當程志有這種狀態時,沈湘總會嚴肅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嗓音特點,千萬不能邯鄲學步、亦步亦趨,模仿別人是沒有出路的,也成不了大家。沈湘上課從來都是量體裁衣的,他一直告誡學生:“掌握科學的發聲,還必須保持自身的特色。”因而程志和殷秀梅能在中國歌壇各領風騷很多年。
對于范競馬,沈湘有另一套教學方法。范競馬的男高音音色漂亮,但一唱到高音就發緊,有些白。要不要去掉這個毛病?但都去掉了,范競馬演唱的味兒就沒了,那可是觀眾最喜愛的。但如果完全保留,他的高音則是永遠過不去的坎。去多少、留多少?既要打通他的整個聲區,又要開掘他硬中藏韌、柔中透剛的獨特味道。沈湘準確把握了這樣的火候,不愧為一代聲樂大師。
石惟正是沈湘早年的學生,他當年剛進校時,就聽過沈湘和喻宜萱教授合作演唱的俄羅斯歌劇《黑桃皇后》中的選段。沈湘那金子般通透的歌聲,從此一直流淌在石惟正的心田里,讓他一生景仰。五年寒窗,沈湘給了石惟正很多很多。多年后,石惟正當上了天津音樂學院院長,但他從未忘卻沈湘對自己的栽培。他撰寫的聲樂著作《論聲樂藝術表現》剛完稿,就第一時間請沈湘審定、把關。石惟正在日本舉辦獨唱會的實況錄音錄像,也送給老師評判。沈湘花了一個晚上和石惟正一起,聽一首歌曲評一首,有肯定,有批評,更有建議。
1990年,沈湘應邀去西安音樂學院講學。兩周的時間來了十多位學生,日程排得滿滿當當。有一天,他給青年教師王真輔導歌劇選段《冰涼的小手》,到了動情處,竟也情不自禁地唱起來了,直到唱到高音C。唱罷,大伙兒都感到不可思議,半晌也說不出話來,王真緊緊地擁抱著老師。此時,在場的一些西安音樂學院師生都勸沈湘不能動真情,否則他的心臟會負擔不起。夫人李晉瑋插話說:每次都說他,到底要命還是要唱,可是到時,他總管不住自己。但沈湘說:如果上蒼再給我五年時間,不不,不夠,十年,我到全國各地走走,去輔導青年教師,他們提高了,能帶出更多的學生。學生在國際上獲獎,并不是我最終的目的,我追求的是提高全民族的音樂水平。
沈湘的一生,歷經坎坷和磨難。為了挽回失去的寶貴年華,他晚年在教學工作中更是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生命激情。要知道,那時沈湘的心臟功能只有正常人的五分之一。從1983年到沈湘去世,有多位學生前后11次在國際聲樂大賽上獲獎,覆蓋了五個不同的聲部。從1987年開始,沈湘連續三年擔任英國BBC卡迪夫國際聲樂大賽評委。而后又在意大利、法國和德國的國際比賽中擔綱評委。自1987年薩沃林納歌劇節以來,沈湘夫婦每年夏天都應邀去芬蘭講學。由于沈湘為世界歌壇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英國和芬蘭的國家電視臺專門為他制作了專題片《中國的歌聲》。沈湘在改革開放后,曾先后到成都、廣州、西安、烏魯木齊、杭州、太原、濟南、武漢和天津等地講學,受眾無數,影響甚廣。
1993年2月,一直馬不停蹄在國內外講學和參與音樂活動的沈湘,又和夫人李晉瑋一同在北京中央音樂學院開設聲樂大師班,以培養青年人。由于過度的勞累,大師班還未結束,患有嚴重心臟病的沈湘就病倒了,且從此一病不起。但住院的沈湘還是放心不下學生,把病房當教室進行教學。在他生命最后時刻,有幸聆聽他教誨的大師班學生中,有男高音趙登峰,后來在維也納國際聲樂大賽中榮獲最佳男高音獎,另一名男中音袁晨野,也在不久后的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大賽上摘金。
1993年10月4日,沈湘因心臟大面積梗死而不幸去世。沈湘在他人生最后的歲月里,在同死亡的抗爭中培養了一茬又一茬的學生。他的得意弟子金鐵霖說:沈老師雖然沒有留下等身著作,但留下了我們這些學生。我們還會帶出更多的學生,沈老師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當時遠在美國加州講學的溫可錚夫婦,在得到一生的摯友沈湘去世的消息后痛哭流涕,徹夜未眠,很長一段時間沒從悲傷中走出來。
其實,沈湘的離開是早晚的事,因為早在四個月前醫生就已告知李晉瑋,沈湘隨時會離去。
沈湘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但直到去世前夕,還在為梁寧、迪里拜爾講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湘是幸福的,因為生命的最后時刻還在繼續著自己畢生追求的事業。
沈湘一生清白、兩袖清風。他去世后,家里沒有任何積蓄。他的學生梁寧、程志、殷秀梅、關牧村、迪里拜爾和黑海濤等出錢為老師辦理喪事、置辦墓地,著名音樂人田青為沈湘撰寫了墓志銘。在沈湘離開后的這些年,他的學生們還自發舉辦過多場紀念老師的音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