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軍



無論是父母還是社會,都應該細心呵護抑郁癥患者內心深處殘存的最后一道細微的光
“好累”“好想死一死”“感覺不到被這個世界需要”“想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躺在草原上,與世界告別”……
在樹洞里,重癥抑郁患者寫下了這些文字。
9年前,網友“走飯”通過“皮皮時光機”發出了一條微博:“我有抑郁癥,所以就去死一死,沒什么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離開。拜拜啦。”為了挽救意欲輕生的女孩,大家不斷接力轉發、報警、互助,但還是晚了一步。這位備受抑郁癥折磨的女孩,最終離開了這個世界。
人走了,微博卻從未止息。這條微博從此成為很多人的“樹洞”,底下留言已上百萬條。
數據顯示,抑郁癥已經成為危害人類健康的主要殺手之一。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顯示,全世界抑郁癥患者數字已達3.5億人,中國抑郁癥患者人數超過9500萬人。當前,中國青少年人群的抑郁癥問題日益嚴重。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今年3月發布的《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顯示,2020年中國青少年的抑郁檢出率為24.6%,其中,重度抑郁檢出率為7.4%。
對于抑郁癥患者來說,冷漠也許是壓死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及時發現他們,及時做出干預,成為挽救生命的關鍵。
那么,在無邊無際的互聯網上,如何找到那些有自殺傾向的孩子?
樹洞救援團
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終身教授、首都醫科大學教授黃智生是樹洞救援行動的發起人。作為研究人工智能30多年的學者,他從2012年開始關注抑郁癥群體,嘗試用人工智能技術找到有自殺念頭的抑郁癥患者。為此,2018年3月,他發起成立了樹洞救援團。
黃智生的團隊開發了一款“樹洞機器人”,它能巡視隱藏在社交媒體中的大型“樹洞”,并自動篩查出具有明顯自殺傾向的人群。
經過3年發展,樹洞救援團吸納了700多名志愿者,其中有接近100名精神心理領域的專家以及接近200名接受過職業培訓的心理咨詢師,此外還有400多名來自于各行各業的志愿者。他們每天針對樹洞監控通報中的信息進行討論,鎖定那些有自殺傾向的人,盡快找到當事人身邊的親朋好友,采取相應的救援行動。
這是一項費時費力的工作,有時候救援會拉長至1年,有時候志愿者還要自掏腰包,但每救下一個人,成就感也是巨大無比。很多志愿者把親手救下的孩子稱作自己的“樹洞寶寶”。
黃智生說,樹洞寶寶的年齡以16歲至26歲居多,在現實世界里,他們一直被一條抑郁、焦慮、恐懼、抱怨、憤怒的“黑狗”折磨著。他們中多數人向外界隱藏了自己的苦惱,白天在眾人面前演戲,夜晚則在樹洞里哭泣。
每天發現10個有自殺傾向的人
“我已經把門窗都關好了,我已經把炭燒起來了,拜拜。”
當這位男生在樹洞里留言被監測到,樹洞救援團將其自殺風險列為最高級別的“10級”,即“已經選擇好方式,自殺正在進行時”。
情況十分危急,必須馬上找到當事人的家人或身邊朋友,才有可能阻止自殺行為。
志愿者搜索發現,這位男生關注了一個公司的網站,并且有過互動。他們馬上循著線索找到這個公司,發現公司法人代表正是這個男生本人,留的電話號碼是家里的座機。
“你兒子在房間燒炭!”志愿者告訴接聽電話的母親。
“不可能,我兒子在房間里睡得好好的。”母親完全不知情。當她跑到兒子房間時,才發現燒炭確確實實正在進行,如果稍晚一點發現后果則不堪設想。
針對樹洞的監測,每天都會有3000多條信息,計算機會根據信息的具體內容判斷留言者的自殺風險。風險指數從0級到10級不等,級別越高,自殺風險越高。達到6級以上,機器人就會預警。
黃智生說,即使是“蓄謀已久”的自殺,也會有一段緩沖期。在這段時期內有自殺傾向的人都會有一些異常的地方,如果能及時發現并做出干預,也許就能挽救生命。“他們其實只是想通過自殺結束自己的痛苦,而不是真的想放棄生命。”黃智生說。
“對所有曾經給我幫助和關心的朋友們、家人們,說一聲,感謝,珍重,再見!對不起!”10月16日,在工作中遇到挫折的海南姑娘小宇在朋友圈留下這句話后就失聯了。親友們看到這條消息后心急如焚,第一時間報了警。
警方發現,小宇當日下午7點多離開住處騎著電動車往西駛去,然后就再無消息。
晚上9點,樹洞救援團針對此事成立了小宇救援小組,并向30個樹洞群和24個醫學人工智能群發出了緊急呼救:“有誰或者有朋友在海南海口站附近?我們需要這些朋友參與對一位已經失聯的可能自殺的姑娘進行搜救。”
身在海口的樹洞救援隊員劉宏偉同時也是藍天救援隊成員,在他的發動之下,海南藍天救援隊其他成員也加入了救援行動,到附近海灘搜尋。
“她已經失聯一個多小時了,如果她去跳海,現在還來得及救嗎?”有人在救援群里問。對此黃智生回復說,“想跳海的人一般會在海邊坐兩個多小時,這是有自殺傾向的人的特定心理。現在還有機會,一定要盡快找到她。”
晚上12點左右, 前方終于傳來好消息,志愿者在海邊發現了小宇。
“我們每天大概能發現10個有自殺傾向的人,”黃智生告訴《中國慈善家》,“但目前每天只能救兩三個人。因為實在缺人,救不過來。”
5017次救援
“大學生小吳馬上要割腕自殺!”樹洞機器人發出了這樣的警報。
“我活這么大一直沒人給我送花,男孩子跟我在一起也只是想玩一玩,沒有人真心愛我。我這個人就是這么差,我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小吳的留言。
樹洞救援團立即成立了救援小組。經過志愿者徹夜努力,終于找到了疑似小吳前男友的電話,多次撥打終于接通,但對方只肯透露小吳所在學校的名字。
救援小組又努力通過志愿者網絡找到了該學校的輔導員,在多方努力下,小吳最終在學校的一棟樓樓頂被找到。
但這并不意味著救援行動的結束。根據個案需求,志愿者每周都給小吳送鮮花,每天陪她聊天,傾聽她的煩惱。一個月之后,小吳的情緒有了明顯好轉,開始和志愿者有說有笑,救援小組都以為她已經放棄了自殺念頭。但他們沒想到,一天深夜,小吳在社交平臺留下一句“Bye Bye”,然后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一旦干預失敗,面對的代價就是死亡。”黃智生說,這樣的失敗也成為他們心頭抹不去的痛。
“每次救援都非常不容易,有些人根本不愿講出背后的故事,他們已經徹底絕望了。所以,暫時阻止他們自殺并沒有太大意義。我們還要和他們成為朋友,只有他們打心底把你當朋友了,向你傾訴,才有可能放棄自殺的念頭。”黃智生說,這些失敗的救援讓他明白,最好的介入時機是在患者絕望之前,他們需要家人的關愛和重視,需要朋友的陪伴和傾聽,內心的痛苦需要有釋放的渠道。
高中生小趙原本學習成績很好,但因為患有抑郁癥,病情不斷反復而耽誤了學業,最終連高考的機會都沒有了。“沒有考上清華北大,這樣的人生不值得留戀。”她在樹洞里留言。
小趙一次次地選擇自殺,每次都被人及時發現,這樣的事情重復了8次以后,她留言說,“求求你們放過我,我們來生再見吧。”
高考成績公布的那天深夜,她依然決絕地選擇了自殺。這一次,沒人救得了她。
“我們已經盡力了,面對此類抑郁癥患者,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黃智生無奈地說。
成立3年以來,樹洞救援團共試圖阻止了5017次自殺。但并不是每次救援都能成功,像小吳、小趙這樣雖然有救援力量介入但最終沒能挽救生命的抑郁癥患者至少有20人。
據有關調查,中國現有抑郁癥患者達9000多萬,人數還在快速增長中,每年自殺的抑郁癥患者有上百萬人。
在經歷了五千多次救援之后,黃智生最大的感觸是,周遭的冷漠無視是許多抑郁癥患者最終走向崩潰的原因。“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有一個不健全的家庭,由于缺乏關愛,他們認為自己不配、不值得活在世上。”黃智生說,無論是父母還是社會,都應該細心呵護抑郁癥患者內心深處殘存的最后一道細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