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郁菲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 450001)
《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并稱為印度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沙恭達羅傳》和梵劇《沙恭達羅》是古印度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兩部作品。在《摩訶婆羅多?沙恭達羅傳》中,有關沙恭達羅的身世敘述比較煩瑣,大致可分為四個層次。第一層為沙恭達羅的家族歷史譜系,即《沙恭達羅傳》開頭講述的鎮群王蛇祭升天之后由神牛護民子講述俱盧族譜系。第二層則是沙恭達羅的主要經歷,具體分布于《初篇?出生篇》六十二至六十九章,講述婆羅多王的父母——國王豆扇陀和凈修女沙恭達羅自相識到相愛再到結合生下王子;九年后沙恭達羅攜子尋夫,再接受天神神諭后家庭團聚的故事。第三層和第四層在原典中只占了很少的篇幅,二者內容幾乎重合在一起。第三層結構由沙恭達羅本人講述父親干婆尊者與其他仙人的對話,而第四層則以干婆尊者的敘述口吻講述他收養沙恭達羅的過程。因此,《沙恭達羅傳》中關于其身世的講述方式多樣化,也容易造成混亂。比如,第三層和第四層的敘事結構都集中在《出生篇》的第六十五章和六十六章,且其中涉及敘述者口吻有多重轉換,先由沙恭達羅向國王轉述自己的身世,其中還夾雜著干婆尊者向來訪仙人陳述自己收養沙女的內容。如在六十六章1-11頌為沙恭達羅自敘,而自12頌到15頌,敘述者人稱由第三人稱轉為“我”,如“正值我前去沐浴,看見了躺著的嬰兒…從此,我把她當作了女兒。”這里如果沒有可靠的注解,讀者就難以從眾多的人稱轉換中讀出清晰正確的人物經歷。
在劇本《沙恭達羅》中,同樣是講述關于沙恭達羅身世的內容,作者采取了一種更為巧妙的方式:沙女偷聽了養父和仙人的對話,從而知曉了自己的身世。這就避免了在原典中因再次分層而導致的人稱轉換的混亂問題。
兩部文學作品之所以對同一個人物身世的敘述存在這么大的差異,關鍵在于二者的體裁不同。《摩訶婆羅多》是古印度史詩文學時期最重要的一部史詩作品,因此也和世界其他民族的史詩作品有共同的一些特點。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從口頭流傳至最終成書經歷了漫長的時間,也就無可避免地會帶有口傳文學的缺陷。首先,《摩訶婆羅多》的成書期恰逢古印度列國紛爭、帝國統一之際,因此各個國家出于對本國利益的考慮,對這段歷史故事會有不同的理解與演繹,也就不可避免地會在初期的口傳創作時期為其增添本國的地域特色。同時,在史詩的成書階段,婆羅門為了維護種姓制度和自身的統治,除了依靠強制性的政治措施外,還需要找到其他的方式,而《摩訶婆羅多》的出現恰好為他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文學媒介。其次,在史詩成書后的千百年間,曾受到婆利古等族的幾次大修改,使史詩中一些人物情節已經和最初成書階段的人物情節相差甚遠。以上原因導致《摩訶婆羅多》在內容的連貫性上較差,也就出現了上述所說的對沙恭達羅身世敘述層次結構不清的問題。
與《摩訶婆羅多》不同,戲劇《沙恭達羅》的寫作時代已經由史詩文學進入到古典梵語文學時期,文學創作趨于成熟,在印度向來有一種說法,“在所有的喜劇中,《沙恭達羅》最美”。首先,隨著時代的發展和《摩訶婆羅多》的成書,到作者迦梨陀娑生活的時期,有關沙恭達羅的故事在民間有了更進一步、更加世俗化的發展,迦梨陀娑所能獲取到的信息也更多,這為其后來創作《沙恭達羅》提供了豐富的材料。其次,作為一部純粹的戲劇文學作品,梵劇《沙恭達羅》已初步具備基本的舞臺演出藝術,講求時間、地點、人物相對緊湊集中,其情節設置更加豐富、飽滿,在敘事手法、敘事層次、敘事條理等多方面超越了《沙恭達羅傳》,在印度戲劇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歷史地位。
《沙恭達羅傳》和梵劇《沙恭達羅》,在突出主要事件時,敘事內容有一些明顯的差異。
第一處不同是在沙恭達羅與國王相遇時。《沙恭達羅傳》中,豆扇陀外出狩獵,進入空無一人的凈修林欲拜見干婆尊者不得后,于林中大聲詢問,此時沙女主動從森林里出來自告身份;而在戲劇中,增加了國王進入凈修林后看見沙恭達羅和其女友在灌溉花樹并猜測沙女身份的內容。
再一處明顯的不同是在二人互表心意時。《沙恭達羅傳》中二人進展較快,豆扇陀聽完沙恭達羅自敘身世之后直接向她求婚,請求和她以健達縛的方式結合,而沙恭達羅在聽完國王的一番話語后也很快同意了國王的請求。但是在戲劇當中,這一部分可以算是全劇的第一個高潮部分。第(二、三)幕用大量的筆墨描寫了二人在初次見面后內心的糾結掙扎,沙恭達羅甚至因此患上了相思病,豆扇陀也同樣郁郁不樂,無心打獵。戲劇對他因愛戀沙恭達羅卻不得見時的痛苦進行了細致的心理描寫:“我也一樣,一想起干婆的女兒,我—點打獵的心思都沒有了。因為我拉不開這張裝好了弦上好了箭的弓來射那些鹿,它們跟我的愛人住在一起,脈脈的柔情從眼睛里流露。在我眼中她是所有美女中最美的魁首,只要我想到造物主的全能和她的如花美貌。”
第三處不同,也是兩部作品一個較大的差異,即沙女在帶著孩子前往王城與豆扇陀相認時,豆扇陀的不同反應,也就是說國王是否真的“失憶”。在戲劇里,沙恭達羅因和國王兩情相悅而忘記接待達羅婆娑仙人,導致仙人發怒詛咒沙女,使她在與豆扇陀相遇時對方失憶不再記得她,只有在國王看到二人的定情戒指時詛咒才會解除。《沙恭達羅傳》里,根據國王自己的敘述,“我本人知道他是我的兒子。如果只憑沙恭達羅的幾句話,我就收留這個兒子,世人可能會猜疑,不會認為他是這樣純潔呀!”這也就是說,國王非但沒有真的失憶,并且還記得他和沙恭達羅的往事,他在沙女到來時和她說的一番絕情的話只是說給朝廷諸臣聽的,為的是維護他作為一國之君的“明君”形象。
最后一處不同位于二人相遇之后。在《沙恭達羅傳》里,豆扇陀承認沙恭達羅與孩子的身份,和沙恭達羅相認后,關于沙恭達羅的故事基本就暫時告一段落,往后的劇情由神牛護民子繼續向鎮群和眾歌者轉述俱盧族的譜系。而在梵劇《沙恭達羅》中,此處迎來了全劇的第二個高潮。在豆扇陀因失憶拒絕與沙恭達羅相認后,沙恭達羅因心灰意冷攜兒子隨母親美那迦回到天界。后來豆扇陀在機緣巧合下找回戒指,解除詛咒后追悔莫及卻又找尋沙女不得。此時恰逢因陀羅請豆扇陀進入天界助其擊殺阿修羅,豆扇陀才得以和妻兒相見,迎來最后的大團圓。
《摩訶婆羅多?沙恭達羅傳》里這段故事的主角是豆扇陀,敘事的重點也并非放在描寫國王與沙女的愛情故事上,而是要借二人的故事宣揚婆羅多族的正統性,弘揚古印度正法的合理性,贊頌的是婆羅多族的偉大歷史。雖然全部的正文為62-69章,但實際上68、69兩章里摻雜了大量的對于古印度婚姻觀念、婦女貞潔問題、善惡觀念的說教性內容。因此這段故事的宗教說理性要遠大于這一段故事本身的文學價值。盡管《沙恭達羅傳》的文學性稍弱,但也不乏亮點,“它的敘事中出現了敘事者口吻的轉移”,便是其中之一。
梵劇《沙恭達羅》則不同,由于戲劇文學本身的特點,《沙恭達羅》的受眾會更加偏向于平民百姓,因此在戲劇的主題中自然不會摻雜很強的說教內容,取材也會選擇更加為大眾所接受的情愛故事。作者迦梨陀娑的獨具匠心之處就在于對《沙恭達羅傳》里的宗教哲理內容進行大量刪減,而大膽地在其中加入二人的愛情曲折故事。因此戲劇里主人公從遵守正法的國王變成了天真爛漫的沙恭達羅,敘事重點也更偏向于男女愛情。
根據以上敘事內容的不同,可以進一步比較兩部作品中沙恭達羅和豆扇陀二人形象上的異同。
對于豆扇陀而言,一方面,兩部作品里都歌頌了他作為“建立起補盧族世系的英雄”所具備的優秀品質。《摩訶婆羅多》里贊頌他精通武藝,堅如金剛,風華正茂;戲劇里也稱贊他“不圖安逸,日日夜夜辛勤為人民”。而另一方面,他作為現世的國王,因沙恭達羅的美貌而追求她,在欲望得到滿足后又立即將她拋棄。不論他是否失憶,他拋棄沙恭達羅是既定的事實,無意中又揭露出他性格里的喜新厭舊,背信棄義的一面。因《摩訶婆羅多》要將豆扇陀塑造為一個威震一方、遵循正法的雄主形象,因此在作品里也為豆扇陀背信棄義的行為找到了很好的辯護理由,使其光輝偉岸的形象更加立體地展現在讀者面前。而在戲劇中則不同,沙恭達羅對于豆扇陀的無恥行徑進行了無情尖刻的揭露,這也是作者在借沙恭達羅之口間接表達對統治階級荒淫無道的批評;而在沙恭達羅回到天界后,豆扇陀恢復記憶,癡情地思念妻兒,這也是作者將自己對于愛情和婚姻的美好理想寄托到豆扇陀身上的具體表現。
在沙恭達羅身上,不管是哪部作品,我們都能從她身上發掘出一個典型的印度古典美的女性形象:相貌美麗、天真善良、質樸自然。戲劇中又對《摩訶婆羅多》里沙恭達羅的形象進行了補充,季羨林認為,沙恭達羅在印度文學史上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形象。第一幕里描寫豆扇陀初見沙恭達羅時,“她的下唇象蓓蕾一樣鮮艷,兩臂像嫩枝一般柔軟,魅人的青春洋溢在四肢上,像花朵一般。”在同一幕里,作者花大量的筆墨描寫了沙恭達羅與凈修林里的動植物和諧相處的情形,意在表現沙恭達羅作為少女天真爛漫的一面。
《摩訶波羅多?沙恭達羅傳》與梵劇《沙恭達羅》敘事內容的差異性,首先是因二者成書年代不同,前者成書年代較早,由口傳文學發展而來,在成書過程及之后的傳播過程中受到政治與宗教因素的雙重影響,沙恭達羅呈現出的形象特點也有所不同,敘事的側重點也不同,因此《摩訶波羅多?沙恭達羅傳》相對繁復。梵劇《沙恭達羅》是在前者基礎上完成的,劇本創作時期,社會穩定,受到社會政治因素影響較小,舞臺演出的特點要求劇本敘事簡潔且突出主要人物事件,因此,有關沙恭達羅的一些事件經歷刪繁就簡,反而渲染其婚姻愛情的浪漫曲折,目的是進一步吸引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