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瀟
(中央美術學院圖書館館員,北京 100000)
民國期間,藏書家刻書印書之舉已成風尚,陶湘作為眾多的藏書家之一,其藏書種類豐富,“以類求書書不同,巧于棄取紹陶工”。陶湘以收藏當時不受重視的閔凌刻本、毛晉汲古閣精印本等等,為其叢書類編輯提供了底本。根據叢書的定義在現代《中國大百科全書?新聞出版》為:匯集多種重要著作,依一定的原則、體例編輯的書。《喜詠軒叢書》屬于叢書雜篆類,為民國藏書家陶湘所輯叢書之成名作,這套叢書為大部分石印付梓而成,所用底本大部分為個人收藏,薈萃了陶湘所藏書籍珍品之結晶。
有感于國學衰微德形式,許多民國時期藏書家私撰叢書流布以惠民生。本著“以供同好”的藏書為公的境界,陶湘在此貢獻著自己的一份力量。陶湘(1870~1940),江蘇武進人氏,字蘭泉,號涉園。藏書、刻書頗豐。
藏書與印書相互結合成果在陶湘這里直接地體現為叢書的出版。“喜詠軒”為陶湘藏書書齋涉園名之一,除此之外“百川書屋”“托跋廛”等都為其書齋名,且分別以此為名編輯叢書《喜詠軒叢書》《百川書屋叢書》《托跋廛從刻》。僅《喜詠軒叢書》一部范圍涉獵范圍擴展至廣于經、史、子、集各部。此從書中,極具特點的關注到了以往被忽視的版畫佳作,編輯也以帶圖版畫刻本由為主,在影印原書的基礎上,在石印過程中精益求精,為藝術類叢書的發展做出了特有的貢獻。《喜詠軒叢書》(以下簡稱《喜》)為涉園所刊印規模大、時間長的一部綜合性叢書。采用十天干順序分編,共分為甲、乙、丙、丁、戊五編,各編逐書分類雜排后匯印而成。印制時間為1926~1931年。
美院本目錄見下:
甲編:天工開物授衣廣訓曹州牡丹譜寶硯堂硯辨繡譜雪宦繡譜筆疇懺摩錄牧牛圖問山亭遺詩月壺題畫詩挦撦集紅香館詩雙清閣詩蕓香閣詩吟葒館遺詩;乙編:秦樓月紅梨記繡襦記幽閨記鴛鴦絳;丙編:宣德鼎彝譜宣德彝器圖譜宣德彝器譜宣爐小志蕭尺木離騷圖經陳老蓮離騷圖像明刻傳奇圖像十種;丁編:凌煙閣功臣圖像無雙譜圣祖耕織圖詩圣祖避暑山莊圖詠高宗恭和避暑山莊圖詠云臺二十八將圖洪經略奏對筆記;戊編:四庫館補蕭氏離騷圖三卷計氏園冶三卷洪氏菜根譚一卷洪氏仙佛奇蹤。
綜上形式則大致分為:“甲編”圖錄與詩集(多見清代女史詩集);“乙編”傳奇(除去一個選本為清傳奇均為明代所撰);“丙編”彝器圖譜與明刻傳奇十種;“丁編”木刻圖像;“戊編”圖像和哲理。其中多為罕見之本,以文藝類多見。《喜》本里收入共計5函42冊,每冊里可能輯有多種選本,同時,多冊可能為一種選本的多卷。共計48種選本,經統計29種選本有圖,版畫觀賞性極強,開本、版式、印刷、裝訂皆是上乘佳妙之作。如今整套原本難覓,多見散本。筆者將結合中央美術學院藏本和國家圖書館影印本等為依據進行以下三考。
根據這套書的刊竣時間有兩個時間點,根據選本扉頁印制時間,可以確定此叢書印制時間段為1926~1931。也就是刊竣時間,應該為1931年,此為一說。但在其晚年回憶一生行跡所編的《涉園七十年記略》(以下簡稱《記略》)里,陶湘提到此叢書卻是五編完成于二十四年乙亥六十六歲,也就是1935年,此為二說。
對照選本目錄,發現《記略》里丁編的目錄最后一種為:“壇于文襄公總裁四庫全書手札一卷金壇于敏中”,于現在國圖影印本以及美院本此編目錄中均為:“洪經略奏對筆記上下兩卷”對比,有出入。《文襄公手札》(以下簡稱《手札》)篇幅不大,于《洪經略奏對筆記》(以下簡稱《筆記》)篇幅相當,有意思的兩種作者于敏中和洪承疇謚號都為“文襄”。涉園重印《筆記》于庚午年(1930),為洪承疇與順治皇帝之間的奏對筆記。《手札》為于敏中寫給四庫館總纂官陸錫熊的信函,陳垣《書于文襄論〈四庫全書〉手札后》:“此冊舊藏為上海徐氏所藏,后歸星沙黃氏,今歸武進陶氏,由北平圖書館重為編次,付諸影印。”落款為民國二十二年秋后四日,新會陳垣書于靜宜園之見心齋。由此線索可推1933年的時候,《手札》輾轉是歸陶湘所有,并由北平圖書館影印出。根據“喜”本《記略》子目,陶湘在隨后1935年“喜”版丁編中收入并替換篇幅相當《筆記》。
1932年陶湘辭去各職后,閉門家居專心致力于刊印,但因此經濟奇囧。藏書也開始售賣以供刊刻書資,“藏書豈若傳書久,欲散家資養刻工”,這種抉擇對于愛書之人心境之苦悶不由而說。用《手札》替換《筆記》的緣由不詳,筆者推測,其中緣由可能是陶湘在編輯此叢書編輯過程中,一直在完善,許是顧及《筆記》作者洪承疇的“貳臣”身份,加以替換修改選本。亦或許是覺得《手札》書法手跡更為有“奇趣”的特點,能夠增添叢書的趣味性,暢銷點,同時得以慰藉自我苦中作樂的“自娛”感。這點可見陶湘1935年同年所輯從書《涉園墨萃》中袁勵準序曰“吾友陶子涉園精目錄之學,比者端居多,暇刻叢書以自娛…”,也就是一直到1935年,陶湘才算真正滿意此書出版構架遂并寫入回憶錄《記略》。由于筆者經查找未確見1935年版陶湘“喜”本,所以關于上述替換選本僅僅屬于筆者提出的推斷,有待進一步史料佐證。
關于《喜詠軒叢書》出版地點書中并未見,查找史料,僅僅零星提及:《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1928年第3卷第4期中新書介紹中提道:“喜詠軒叢書,現出十冊,陶湘輯,十六年天津傳書社影印本。…”,此處所出十冊分別為下列五種:秦月樓二卷二冊元鄭德輝撰;繡襦記四卷二冊明鄭若庸撰;幽閨記四卷二冊元施君美撰;紅梨記四卷二冊明徐復祚撰;鴛鴦絳二卷二冊明路惠期撰。可見1927年所出《喜詠軒叢書》暫為十冊,“現出十冊”意指陶湘有意繼續收編此叢書。此時叢書并未分編。
又見陶湘《武進陶氏涉園精印書籍目錄》庚午冬(1930)訂定中,關于《喜詠軒叢書》目錄中截止到丁編,這也與戊編中董康題簽時間辛未年(1931)時間相符。由于戊編選本印制時間為1930-1931,1930年戊編還在陶湘謀劃與評估當中,而27年所輯十冊五種分別成為兩大種,除《幽閨記》編入乙編,其余四種編入丙編并入《明刻傳奇圖像十種》,可見陶湘在編輯過程中,對選本不斷調整擴充,而發行處均為天津傳經書社。見此目錄中版權頁,天津傳經書社為總發行行,地址為特一區十號路十號門牌,并載有分發行處兩處:北平修綆堂書鋪,地址為隆福寺街東首路南;上海中國書店,地址為西藏路大慶里一百十號門派。并且代售董氏《誦芬室叢書》。這與陶湘生平所活動范圍符合:天津、北平、上海。據此可以推斷,出版發行地點可以確定為天津傳經書社。
陶湘藏刻書大多通過位于北京的修綆堂為出售,“陶湘為修綆堂開設出資基建,為書店東家”。而陶湘所刊之書,則是大多出自北京文楷齋刻印。據早期刻書《儒學警語》《百川學海》明確記載為文楷齋刻印。于《喜》本中并未確切記載。魏隱儒學者在其《中國古籍印刷史》曾提到陶湘,很確定的表明陶湘所刻印書籍全部出自文楷齋。
據1934~1939年之間各地書局出售喜詠軒叢書全套價目表均在實洋一百二十六元左右。出售書局有:崇文齋、來熏閣、文求堂(日本田中慶太郎編)、文奎堂、保文堂、修綆堂、通學齋、文蕓閣、稽古堂、青云齋、文祿堂、來青閣、藻玉堂等。這個價格在當時價格不菲,非平民能夠所負擔的。而民國期間,各地圖書館也于各館所出分類目錄中,見藏有《喜》本。如:天津市立圖書館圖書目錄(第1輯)、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圖書總目補編(四)、東方文化研究所漢籍分類目錄、北京人文科研究所所藏書目錄、國立清華大學圖書館叢書子目錄書名索引、中法大學圖書館中文書目、滿洲國立奉天圖書館分類目錄等等。可見民國時期喜詠軒叢書為圖書館暢銷書籍。
美院喜本可見印刷方式說明措辭多種,以多種書法字體出現,大致五種:校訂付印、涉園重印、涉園石印、涉園景(影)印及涉園影印玻璃版印圖。無外乎叢書應由石印技術印刷完成,個別選本為玻璃版。同見1930年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新書介紹“喜詠軒叢書甲乙丙丁四編,共三十四冊…全書俱系重寫上石,唯凌煙閣功臣圖像有殘卷七葉,及滿文避暑山莊圖詠,為玻璃板印…”(30年戊編還未付梓)
石印技術在1892年《格致匯編》刊載之《石印新法》中有具體解說,陶湘《喜》本中用了其中兩種,重寫上石為“繪石”,影印為“落石”,“重寫上石”原理較簡單,利用的是油水分離的道理,用油性物質在磨光的石板上照圖摹寫,將水打濕石板,沒有油性顏料附著的位置會吸附水分,用墨印制的時候,只有油脂部分能夠吸收油墨得以印制成功。“影印”原理則指的是通過間接玻璃片的方式將圖案轉至石板上:“凡石板所能印之畫圖,不能用平常所照之像落于石面印之,須有濃淡畫成之樣,或木板銅板印出之稿,畫之工全用大小點法,或粗細線法為之。畫成之稿連于平板,以常法照成玻璃片,為原稿之反形,即玻璃面之明處,為原稿之黑處;玻璃面之暗而不通光處,為原稿之白處。此片置曬框內,膠面向上,覆以藥料紙,照常法曬之。曬畢,置暗處,輥以脫墨,以水洗之。未見光處洗之墨去,見光處墨粘不脫,洗凈則花樣清晰與原稿無異。將此紙樣覆于石板或鋅板面,壓之,則墨跡脫下,此為落石。”同時期藏書名家倫明曰“唯重寫上石可為一時方便,而究非傳古書,尤其古雕版書插圖書,真面目之正軌。書經重寫上石,雕版轉折之跡悉泯,徒得傳其纖麗,而不足以窺古之筆意,以凌煙閣功臣圖像殘卷與重摹本比較,即皎然可見。乙編傳奇五種,為明清所刻插圖之上乘,以重摹本與原本較,濃纖渾樸,判然有別。真欲保存古籍古刊面目,還以影印為是。其有尚待勘正如天宮開物者,應別為校勘記附于卷后。逕以今日之畫理,改動古書之插圖,似則似矣,于古書未為得焉(明)”,見仁見智不同,此處“明”這位作者應為藏書家兼學者倫明先生,他對《喜》本提出了待完善處以及建議性意見。筆者所見,在五編完整美院版《喜》本中,陶版1929年重印本《天工開物》加入了倫明所提議的校勘記,這篇卷跋附于1929年陶本重印本的書末,名為《重印天工開物卷跋》,是丁文江于1928年關于這個出版過程做了詳細的解說文。而乙編五種印刷方式記載均為1926~1927年影印,并且于《繡襦記》前頁特意注明:“綿連紙張,據明朝萬歷本影印”,且特此說明有圖為閔氏刻本。這與1930年的新書推薦出入,為什么倫明說“喜”本“還以影印為是”?筆者將陶本《繡襦記》與明本影印本第二回“正學求君”插圖進行局部圖片對比,發現陶本果然與明本影印本相比,大致形式構圖一樣,在所影印本的筆觸和細節上的確有所差別,這個原因很有可能陶本是眾多的明刊本中的其他本所影印,也有可能是為石印里的影刻手法。但可以確認的是陶湘的影印實際上大部分是石印里的影摹,而非倫明所提出的影印(照像珂羅版)手段。
珂羅版即是玻璃板影印,珂羅版是屬于照相平版印刷藝術,它能夠完全逼真傳神保留下筆墨的神韻。陶湘在此叢書印刷說明里也有標注為:“玻璃版印”。

左:喜詠軒影摹本 右:古代版畫叢刊明版影印本
關于陶湘當時為什么一開始不采用全部玻璃版印刷,此點也可根據丁編中《朱上如木刻四種凌煙閣功臣圖》得無錫唐蘭作序中得到回答。唐蘭云:“武進陶涉園語:蘭曰雕刻之術治金石易于見長鋟木則反,是予所見惟上如之藝為能達作者之神旨筆筆生動而銀鉤鐵畫尤能大雅不群。實非常人可及,間當謀以玻璃版傳其真,苦于原本初印不可得,乃授能手影鉤摹寫進行上版,迥異尋常石印,庶幾悅目賞心,然或者猶以非真為憾予。竊有感焉夫一藝之精者,往往有突出古人之右,而使后世好之者力學心追而不能得其髣髴,推原其始則未有不自摹仿來者,茍無摹仿藝術之門將塞矣豈不傷哉。故予之授人影摹亦欲使斯藝得一線之傳耳,與留真之意固殊,且使傳斯藝浸廣,又安知不有上如者徒出于其間,此吾之微旨也若必斤斤于傳真,其目抑亦小矣。涉園所云如此,爰以為序,己巳九月無錫唐蘭”從此可知,陶湘在此處似乎回答了他石版影摹而非玻璃版影印的原因,他的目的在于盡可能留真古籍之同時將摹仿之藝的得以流傳,說不定后來者能夠有超出朱上如的新鮮血液出現呢。1930年與新書推薦為同一年,“今春景模四種畢工,紫陽朱氏藏有凌煙閣功臣圖像殘卷七篇予又得避暑山莊圖詠滿文全冊,均為原刻初印,遂照相石印而以玻璃板印圖分別增入,俾存其真且使今日景模之術有進焉”,陶湘涉園在得到更好的底本后,以玻璃板影印重印了此本,此處玻璃板影印也可稱為珂羅版,可見陶湘一直在精益求精的輯書道路上。
見選本離騷圖,“喜”本共收入兩個版本,這也是陶湘這部叢書的輯書特征之一:關于同類題材多個體例與選源的收集。在丙編中,選本名為《蕭云從繪離騷圖經》,此本扉頁有篆書“離騷”,次頁為牌記:“棗板繡梓刷印無多,今包刻價格壹錢…書林湯復識”在牌記中,記錄了原版所用紙張、價格等詳細資料。而現在所藏藏本此扉頁盡失,此選本此牌記有了珍貴的史料價值,也有研究者認為此牌或為射利而自行增補。由于并未注明印刷方式,筆者對比古代版畫叢刊中清順治二年刊本后大體模樣不差,從刊圖來對比線條,應該為同一體系,為玻璃板影印原本。筆者傾向于正是這種印刷手段,使得牌記得以保存;在戊編中,選本名為《四庫館補繪蕭氏離騷圖三卷》,此本陶湘說明:“庚午夏日涉園依文津閣重印又據江南圖書館藏宋本校字”此書重印意指,校字本更為準確。
這也難怪《記略》中提到印刷方式為:“玻璃板印喜詠軒叢書”,可能在1931~1935年間陶湘所輯《喜》本有了更好地版本。目前所見《喜》本雖然為石印,確實如陶湘自己所云“迥異尋常石印庶幾悅目賞心”,陶湘其他早期刻書中,初印本也是極其講究,除朱、藍墨印,還有陶氏獨創的雙印(為了清晰刷墨印制兩次)技術,這樣本子出來墨厚如漆,賞目極具觀賞性。
對比陶湘所輯《天工開物》圖:美院版“喜”本、國圖影印“喜”本、美院單行本等,會發現同一年的陶湘所印輯的圖片筆畫上竟然也會有些許差別。這類差別應該于印刷方式有關以及陶湘刻書輯書的精益求精習慣符合。陶湘在叢書的編輯當中,會根據提議不斷完善叢書,傅增湘在為陶湘出版的《涉園明本書目跋》中云:“其收書之法,一書輒兼數本,一本之中,又選其紙幅之寬展。摹印之清朗,以及序目題跋,必遴其完善無缺。簽題封面,必求其舊式尚存,往往一書而再易三易。…”,可見不斷的“易”在陶湘藏書時便是如此,根據藏書而來的輯印書籍選本體例調整,變更,編輯過程中隨之而“易”也顯得很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