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波 高凈
旅行中的離家與回家,是旅游發(fā)展史的永恒命題。孔子說:“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這個“方”是方向、方法和地方,無論怎樣離家,都要記得回家的路。人們在贊譽徐霞客時,從不吝嗇溢美之詞,比如千古奇人、東方游圣、地理學科學先驅、偉大的旅行家等。但是,《徐霞客游記》最后一篇《江源考》的結論,描述的是回家的情感,“龍于江同發(fā)于昆侖,同盡于余邑,屹為江海鎖鑰,以奠金陵,擁護留都千載不拔之基以此”1。在徐霞客看來,中國的三大山脈中,南方龍脈最為氣勢磅礴,仰仗他老家江陰的“屹”于“奠”,南京方能成就古都王氣,洋洋數(shù)千言的離家巨著,最后歸到回家的情感。
歷史進入20世紀,伯克利學派的地理思想對旅游學有著深刻影響,一是索爾(Carl Sauer)為代表的景觀學派,二是段義孚為代表的人本主義地理學,前者演繹了景觀的時空變遷,后者注入了人文關懷。值得注意的是,為什么華人學者段義孚,構建出以地方為核心的學術體系,這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和他本人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段義孚回顧自己的治學歷程,特意提到早時中國生活帶給他的長存的感受記憶。段義孚注重人性、人情,稱自己研究的是系統(tǒng)的人本主義地理學(systematic humanistic geography),以人為本,還地理學一份人情,就是他的“地學”特征2。這種特征的本質,根植于中國古代旅行中三大層次的“回家”傳統(tǒng)。
一、 回到“心靈家園”
以老莊為代表的旅游哲學觀,游的空間是“心游天下”,游的景觀是“大美無言”,游的態(tài)度是“自然逍遙”,對魏晉時期的玄學隱士和山水文學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3。以西周穆天子“西游”和秦始皇“東巡”為代表的旅游神話觀,奠定了中國“昆侖”和“蓬萊”兩大仙境空間。以佛道宗教游歷為代表的旅游空間觀,構建出中國的名山格局。道教起源時帶有半軍事化組織,為朝廷所不容,只能以“屈服”的姿態(tài),追求清靜無為,一心“回家”修煉,這個家就是“洞天福地”1。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序說“離家”原委:“是知方志所傳聲教所不暨者,豈可勝道哉!”2。王朝教化沒有達到和地方志沒有記載的地方,精彩而沒有說盡,需要西行求法。“回家”后謝絕唐太宗授官的重任,潛心翻譯佛經(jīng),在一寺一塔之間,安放出“大千世界”。四大佛教名山以及各宗派的祖庭,從印度起源逐步禪定成中國化的“佛家”格局。
二、 回到“故土家鄉(xiāng)”
費孝通說:中國是一個鄉(xiāng)土社會,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因緣固定了3。中國古代文學的“詠記”、地方志的“志記”以及旅行的“游記”,都折射出回家的故土情結4。從家庭社會層面看,“桃花源”是回家的“故土”敘事表達。從國家層面看,“景觀志”有回家的“國土”情感寄托。比如唐宋之際的地方志“轉型”,大唐盛世之時,方志偏于記載國家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興盛內(nèi)容,南宋偏居一隅之際,寫作風格著重寄情風景名勝,形成以《輿地紀勝》《方輿勝覽》為代表的方志典籍,在景觀的描述中,是國土喪失后對家鄉(xiāng)的深切依戀。從外交層面看,“出使錄”是特定歷史背景下對故鄉(xiāng)的生命捍衛(wèi)。在宋遼金對峙的背景下,使臣需要將行進路線、沿途見聞、出使地理概況以及與對方君主的應對酬答等,編撰成文上奏5。出使大臣冒著拘留、砍頭、流放、侮辱的危險,不辱使命地抒寫出對故土家鄉(xiāng)的思念,成就中國旅行史上最悲壯的游記。
三、 回到“家國秩序”
帝王通過巡游這種方式,構建出“家國”的空間秩序、源頭秩序和政區(qū)秩序。從先秦的第一部地理著作《禹貢》,到秦始皇重序天下名山和漢武帝祭祀五岳的規(guī)制,構建了“九州”“五服”“五岳”的地理空間,唐曉峰教授稱之為“王朝地理”(dynasty geography)。九州之內(nèi)是文明教化的區(qū)域,之外則是蠻夷之地,清代康熙將北岳位置從河北遷移至山西,就是為了回歸“五岳”之內(nèi)6,體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和“王權之中”的政治空間秩序。歷代王朝對山脈水脈的探源,是“源頭崇拜”的表達,眾山之祖昆侖山、三大龍脈、通天的江河源頭(黃河源星宿海、長江源通天河等)等,都是“山川之靈,紀綱天下”的文化認同和民族認同,以地理標志確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來龍去脈”。省級政區(qū)秩序的演變,漢代的“州”受農(nóng)業(yè)區(qū)劃的影響;唐代的“道”是“山川形便”自然地理空間的劃分;宋代的“路”是通過轉運使,突出經(jīng)濟交往功能;元代的“省”具有“犬牙交錯”相互制衡的管理功能。所以,古代帝王的巡游,都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歷史輪回,構建江湖與廟堂的家國秩序。
四、 “戀地情結”的地理視野與旅行回家的當代意義
傳統(tǒng)的旅行“回家”為我們提供了紛繁的旅游圖景,也提供了浩如煙海的學術研究資料,但是,古代旅行中的“回家”是感性的、描述性的、時代性的、地域性的,缺乏科學研究的范式,段義孚則在西方地理學的語境和方法下,提出了“戀地”的概念和理論,既是人文地理學的重要流派,也具有旅行回家的當代意義。
一是從區(qū)域化到全球化的旅行回家。段義孚的戀地理論根植于他的人生經(jīng)歷。中學階段就讀于澳大利亞,面對種族歧視時,他聯(lián)想到中華文明遭受野蠻人入侵的情景,“澳大利亞男孩們又跳又叫,無意間扮演了這個角色。這不僅沒使我們消沉,反而證實了我們文明的優(yōu)越性。”7在伯克利讀研期間,針對索爾的景觀學派,提出應該將人的情感價值與地理學結合。長期旅居國外,認為自己僅僅是一個“被歸化的美國人”。75歲重返中國時,他認為“是一次深入自我和文化的旅程”8。在海外撰寫的中國地理著作,深情地向故土致意,并命名為《神州》。20世紀的空間思想經(jīng)歷了建筑空間論、都市空間論和全球化空間論9,不同國家之間移民的回家情結,在“地球村”里實現(xiàn)著跨文化的交流、民族性的堅守以及文化的沖突和融合。
二是從“鄉(xiāng)土時代”到“無土化時代”的旅行回家,是文化本能到文化自覺的轉變。鄉(xiāng)土時代有著深厚的耕讀傳統(tǒng),古代士農(nóng)工商社會階層劃分,商人社會地位低下的重要原因是缺乏土地根基。所以,鄉(xiāng)村景觀是回家情感的固化,牌坊是鄉(xiāng)村風氣的文明標志,祠堂是家族的血緣認同,戲臺是鄉(xiāng)村教化的文化演繹。“無土化時代”的旅行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態(tài)化生活方式,進入城市化的個人或群體,在對“根”的找尋與繼承上,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一是地名文化的遷移,移民扎根以后的方言島以及新地名對原生地名的回溯和繼承,如美國的紐約(New York)、圣地亞哥(San Diago)、福建的河洛文化地名等;二是景觀和建筑的移植,旅居外地的同鄉(xiāng)人建造的會館建筑(禹王宮、南華宮等)、族群街區(qū)(唐人街);三是風俗的傳承,“鼓舞于上者謂之風,習染于下者謂之俗”,風俗是文化傳承的重要標志,如唐人街海外華人對春節(jié)、遷居各地的客家文化對語言和節(jié)慶等的傳承。
從中國古代傳統(tǒng)旅行中的“回家”到段義孚的人本主義地理學學派,給當代旅游研究極大的啟示。一是在新形勢下,如何實現(xiàn)旅游研究的創(chuàng)新,在全球化和去鄉(xiāng)土化的“無土化時代”背景下,如何通過“戀地情結”連接旅游者賓至如歸的回家情感。二是對旅行中回家的情感和景觀的載體構建,如何形成回家的“旅游意象”。三是如何將中國珍貴豐富的旅游史料作為研究的基礎和寶庫,提煉出旅游科學的研究范式,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旅游研究學派。
(第一作者系該院教授,第二作者系該院碩士研究生;收稿日期:2021-09-25)